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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骚动之秋-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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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怨我刚才役讲清楚。树苗的事是这样:苹果、山楂、葡萄,我那儿育了几十亩,可以满足供应。手头有钱买的我们收下,一时拿不出钱的,等燃了钱再还也不晚。这是对第一个问题的答复。”

  他故意不看岳鹏程,朝杨大炮很有礼貌地点点头,又说:

  “关于第二个问题,也就是受益时间的问题。我想有人大概好长时间没看报纸和听广播了。矮株密植新品种苹果,一年可以结果;山植至多三年。不结果这三年里可以育苗,可以间种花生大豆,既养地还可以有一笔好收入。这个经验早就推广了,我们那儿也搞了几年了嘛!

  一阵笑声。岳鹏程和杨大炮脸上的自信和得意消失了。

  “刚才说的建水泥厂的事,我也想补充几句。”羸官谈兴勃然,“县里原先确实想搞没搞起来。那是因为胃口大,要一口吃个胖子。咱们没那个胃口,但可以群策群力滚雪球。别看咱们现在穷,只能小打小闹。美国一个亿万富翁还是从卖二分钱一个的扣子发的家!哪位现在瞧不起咱们,小心以后咱们成了亿万富翁,可是登不得门啦!”

  又是一阵笑声。会议室里漾起一重难得出现的谐和气氛。

  “你们党委对这个问题是怎么考虑的?”邢老悠然地测过半边身子,注视着从前的学生。

  “我们从去年下半年起,议论过多次。刚才羸官同志讲的那些,可以说比较集中地体现了我们的意图。”

  邢老忽然坐直了身子,目光炯炯地、极其迅速地在与会的每个人脸上掠了一遍,说;“我不知道大家心里怎么想。听了羸官同志的意见和设想,我是十分感动,十分兴奋!我这里说的是十分,不是八分,不是九分,也不是九分九,是不打一点折扣、不带一点水分的十分!为什么这样讲?大道理放到一边,就我们这次出来的最主要的任务来说,就是要总结适合绝大多数农村,尤其是边远落后农村迅速发展的路子,找出一个可以全面推广的典型经验。我们之所以急于到五莲去,就是因为那里是山区,便于完成我们的‘寻找’。现在可以说,我们已经找到了目标,这就是咱们的小桑园。羸官同志,听说你那里很有一点大农业的样子,是不是?这很可贵嘛!”

  他侧身与随同的两位干部商量了几句,说:

  “就这样决定了,我们在这里多住一天,会议结束后先到羸官同志那儿看一看,明天到北片和西片去转一转。至于五莲那边,请县里通知他们一声就行了。”

  这个决定不亚于千百句颂扬,使祖远、镇委书记喜不自胜,也使初胜利、张仁这伙北片和西片的党政首脑们受到了鼓舞和感染。他们簇拥羸官来到邢老面前。那边立时响起开朗、舒展的笑声。

  没等宣布散会,岳鹏程便拉着杨大炮几个出了会议室。他大声地与他们开着玩笑,甚至搬出十分粗俗的语言动作。但在内心深处,多少年里,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遭受冷落的滋味。


第四章

  蓬城县地处东海之滨。从地图上看,很像是被海浪拥上滩头的一片蛤蜊皮。这片蛤蜊皮大致可分为二:东、南方向滨海,地势平阔,按当地人的说法可以算是一马平川;西、北两面,则恰好相反,是峰峦重叠、一眼望不到边的李龙山区。

  李龙山自西向东,绵延几十公里。在碰到一片海礁之后,忽而转向,向南又伸展了一段距离。从空中或者远处看,确有龙蛇盘踞的态势存在。山峰很多很稠,真正高峻的却极少。这里地面与海平面几乎处在同一条等高线上,海拔五百几十米的李龙顶,便算是摩星擎月的“珠穆朗玛峰”了。这里的村庄地名,绝大多数与“李龙”二字均有缘份。如李龙潭、李龙庙、李龙坟、李龙塘、李龙庄,或者大李龙、小李龙、上李龙、下李龙,山后李龙、山前李龙……等等。

  这自然是有缘由的。那缘由就是有关李龙爷的古老而又神奇的传说。

  那是什么年代自然无可考证了。这里的一对李姓夫妻,生下一个“神童”:一落地,就能叫出爹妈的名字,就能满地里奔跑玩耍;不过半月,就能说出许许多多人世间的事理,就能把磨盘大的礁石搬到山顶风口,给以砍柴为生的父亲遮挡风寒。

  一方乡亲无不把他视作上天赐予人世的“骄子”。

  只是那孩子每隔五天吃一次奶,每次都在父亲离家之后。而等到父亲回家,母亲总在悄悄抹泪,任怎么问也总不见回答一句。

  又是吃奶的日子。父亲与往常一样,提着一只扁担,揣着一柄利斧上山了。在山上转了一圈儿,便偷偷地回到家中。从窗榻的碎裂的纸洞里,父亲看到了一个骇人的场景:妻子昏厥在炕上,一条相貌丑陋的小龙伏在妻子胸前,贪婪地吮吸着。

  小龙好长好大,身子盘满三间屋梁,一条尾巴还垂在正屋的地上。“原来是这么一个孽物!留着也是个祸害!”父亲在惊骇中涌起一股怒气。他撞开屋门,抡起利斧,不由分说,照准地上的龙尾便狠力砍下去。

  只一下,李龙爷的尾巴被砍断了。青绿的血如涌泉喷射,染得天昏地暗。从此,李龙爷成了秃尾巴子老李。”

  巨痛使秃尾巴子老李忘记了一切。他伸出爪子只一抓一甩,父亲就被丢进无边的大海中去了。等到他止住伤痛,捡起地上的利斧,这才发现被他丢进大海的是自己的父亲。他懊悔不已,奔到海边,伸出奇特的巨爪打捞父亲。

  一次,巨爪捞起的是海底的泥沙;一次,巨爪捞起的是海底的礁岩;一次,巨爪捞起的是海底的森林……

  他把这些泥沙、礁岩和森林随手堆放在岸边,岸边便形成了一座诺大的、傲世独立的山——捞山。

  捞山至今屹立在一马平川的东南海岸。只是后人为了避免触动秃尾巴子老李心中的那块伤痛,把“捞”字改成“崂”,捞山也便成了崂山。

  秃尾巴子老李在海上捞了三天,终于未能捞出父亲。母亲经过这一惊吓,不久也离开了人世。他很悲痛,觉得是自己害了生身父母。他在流水清碧、苇叶繁茂的马雅河畔,埋葬了母亲和父亲——那是一座没有死者的假坟,然后漂洋过海下了关东。

  那时候关东整个儿是一片荒山野林,只有少得可怜的几个土人,依靠石刀石斧开荒打猎,勉强延续生命。秃尾巴子老李在一个年迈的土人的地窝子里落下脚。老人家无隔夜之粮,劝他赶快另谋生路。秃尾巴子老李只是不听。第一天他采来野果。

  打来野鸡、狗子。第二天他便开始了垦荒。一天下来,老人问他垦了多少,他翻着手掌说不下一百亩。老人哈哈大笑。又一天下来,老人问他垦了多少,他翻着手掌说不下二百亩,老人眯眯着乐。第三天下来,老人又问,回答是不下三百亩。这一次老人不笑不乐了,等他上山时远远地随在后边。那哪儿是垦荒!飞尘蔽日,山摇地动,数围古树连根拔起,荒荆野棘一扫而光,野獐雄狮难以行走的洪荒之地,眨眼间变成了稻谷繁生、金波涌浪的沃土!……

  秃尾巴子老李在关东数年开垦,把那里变成了一片丰饶富足的田园。他伐木成舟,从大海的这一边接去了许许多多无法谋生的乡亲——这便是后来延续千百年的“下关东”的开端;又在黑龙江中度过了几百年悠闲清淡的日子,终于回到了日夜思念的故乡的土地。

  他在父母长眠的马雅河畔建起了一座祭奉先祖的庙宇——李王庙。随后便化作了一道山脉,日日夜夜守护着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生养繁衍的后代子孙……

  大小桑园便是马雅河畔十几个历史悠久的村庄中的两个。地处下游,一居河西,一居河东。以河为界,居西的大桑园属于海滨平川的边缘:居东的小桑园,则属于李龙山区的凤尾。据说舜尧年间的某月某日,一位浪迹江湖的高士从这里经过。他在马雅河边一站,立刻噤声息口,悄然欲去。在陪随的老人们的一再恳求下,高士长揖跪地磕了几个响头,才俯耳低语,说是马雅河是李龙爷的一根血脉,大小桑园是李龙爷的两只眼睛。李龙爷平素日是在闭目养神,一旦马雅河畔、李龙山区出现什么变故事体,他老人家就会睁开眼睛,用灵圣造就世间英物,使灾祸化无。福气升腾。“宝地!宝地!真是一块风水宝地!”高士三揖九叩,颂声不绝地离去了。

  高土的话不久便得到了应验。

  秦二世元年,阳城雇农陈胜率九百戍卒、在大泽乡揭竿而起,大半个古中国风起云驰。当时属赢政第二十七子治下的蓬城,有一位行伍出身的木匠彭三,在李龙山中啸聚反民,是为呼应。“张楚”国覆灭后,彭三筑垒为城,建起了“大行国”,并自立为皇帝。史书载。“彭王至处,饥民望风潮廷兵将披靡,坚城要地迭下。是以大行国威名四扬,国人皆以为彭王得李龙之神助矣。”彭三皇帝和他的大行国,在李龙山中只存在了两年,在蓬城(据传“蓬城”即由“彭王之城”而名)百姓中却存在了两千多年。自彭三而后,仅史书有记载可考的,蓬城地面先后出现的五颜六色的大小“皇帝”“国王”,便有二十几位,几乎遍布历朝历代。至于公卿将相列侯廷尉一类,则无可尽数了。民国初年编修的(县志)云:“蓬城风水宝地,世所公推。李龙魂,彭玉骨,润化风流万千……年五月初五马雅河庙会,远近咸奔,动辄逾万……拜李龙,拜彭王,道场三日,薰香旬日不散。……”

  “李龙爷又显圣啦!”近几年,那些经过了世事的老人,时常把这话挂在嘴边。

  毁于六十年代中期那场大风暴的李王庙——不是秃尾巴老李修建的祭祀祖先的李王庙,而是后人修建的祭祀秃尾巴子老李和他的先人的李王庙——作为省级重点文物又重新修建起来。修建时有关单位征集资助,岳鹏程张嘴就是十万。李王庙后殿的碑碣上,赫然地刻着岳鹏程和大桑园的名字。如今李王庙的祀事虽然不及史书上记载的那般场面,烧香上供的,求签问卜的,谢恩报答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委实时常不断。真的,李龙爷不睁眼不显圣,马雅河畔、李龙山区怎么会忽然间兴隆起来?大小桑园,那两个不显鼻子不显眼睛的村子,怎么会一夜间成为千里百里之外的人们也挑指称羡的地方呢?

  县城离大桑园八里。这还是许多年前的说法。由于县城近年里以惊人的速度四下膨胀,向东的一面,已经几乎与大桑园携起手来了。自然,路程并不会因为这种亲近而缩短,八里还是八里。从开会的镇委大院算起,恐怕还要增加一些零头才行。

  好在对于小皇冠说来,八里也罢,再增加多少零头也罢,都不过是这一脚启动、那一脚就要制动的事儿。

  庄稼还没有收割。缨子已经黄萎、穗子也已像个孕妇似的玉米地里,秋芸豆、秋黄瓜挂满支架的菜园边,奶牛正在倒嚼,猪患正在哼哼呀呀撞着母猪奶头的饲养场上,许多人正在尽情地享受着野风和阳光的沐浴。那些人多是从几十几百里之外的山区招来的。村里,除了很少几个只会与土坷垃打交道的人,早就没有谁肯于接受这种享受了。这些庄稼、菜园、饲养场,在岳鹏程心目中早已成为“被遗忘的角落”。他的土地原本不多,土地能够榨出的“油水”,在他的“宏观经济”中所占的比例微乎其微。如果不是上边再三强调粮食生产,他到宁愿把这个“被遗忘的角落”变成一个“被遗弃的包袱”。

  当然,土地不在被遗弃之列。那是宝贝呀!一分一厘都是他建功立业的基石!

  都是他征战攫取的资本和武器!

  他在离一片被推平的玉米地不远的土路旁下了车。土路下,一台推土机正大声哼嗤着,把一道碎石垒成的土堰推进一条干涸的沟渠。在它的后面,两台挖土机正伸着坚臂利爪,在平整的土地上挖出又深又宽的厂房地基。在挖土机挖出的小土丘的后面,一群披着花头巾的妇女,正把尚未完全成熟的青苞米摘迸篓子筐子,把秸子装上拖拉机后斗。小皇冠的到来,使土路下所有人的谈笑和嘻闹戛然而止。一个悄悄的动作,一声轻轻的咳嗽,一个会心的目光,使所有人都变得工作态度格外认真,劳动效率格外显著。

  岳鹏程走进正在推土挖土的场地,骨架瘦挺的工地负责人立刻出现在他面前。

  他不理会迎过来的问候,围着场地转了一圈,来到已经挖好的地基的一边。他搭眼审视片刻,背着手走到一边,对准地基的横线,一步一步丈量起来。量完,眉毛只一挑问:

  “宽是多少?”

  “十二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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