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动之秋-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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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过,但不是经常。”岳鹏程目光闪烁了几下。这是一个对于外来的人,尤其上级机关来的人,十分敏感而又难以讲得清楚的问题。岳鹏程经常因此而陷入被动和难以自拔的地位。但他还是爽快地说:
“这个事我跟北京来的一位老部长交换过看法。我说:礼治君子,法治小子,棒棒子治驴。前两句是孔老夫子的,后一句是我岳鹏程的。好人能人一句话点到就灵,那些歪脖子驴、犟脖子孙,你不打不骂跟他讲道理?你讲二百年他能听你的,就算你本事大!日本鬼子过去为么厉害?靠的就是打骂、处罚!日本战后经济发展为么快?没有资本家、工头的鞭子,恐怕也难!”
猴子被他最后的两句话戳得耳根子痛,在小本子上又写下“山本五十六”几个字。写完,又用红笔在下面重重地划了几道杠儿。
“那位北京来的老部长是怎么说的?”
“老部长说:哪算什么!过去打仗,有人耍熊、当逃兵,还拿枪子崩味!好多元帅、将军,都是巴掌上出了名的!”
“那么岳书记的意思是,要改革要前进,不打人骂人是不行的了?”
“不是说建设精神文明吗?精神文明了,自然就不用那一套了。”岳鹏程狡黠地笑了笑,道:“你这诗人要是不信我说的理儿我把一个厂子交给你干几天,怎么样?”
猴子连忙摆手,众人发出一阵哄笑。
岳鹏程笑眯眯地拿起一个桔子剥着,同时示意让众人也吃起来。会客室里漾起一重融洽、轻松的气氛。作家们用敬佩的目光,望着这位宏谈阔论,机智而又富有幽默感的农民企业家。改革家。魔鬼的幻影开始从面前消失了。
猴子陷入孤立的境地,额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渍。
“岳书记,我提最后一个问题。”他好像下了最大的决心,“外边对你的私生活方面有很多传闻,对此。不知你有什么评论?”
“小侯!”老党严厉地喊了一声,同时十分抱歉地朝岳鹏程拱着手:“岳书记,你千万别生气!这种小青年胡言乱语!你千万千万别……”
这已经带有诽谤和人身攻击的味道了。他的任务是带领这几个人采访学习,岳鹏程的脾气和能量他是知道的,事情一旦闹僵,他这个文联副主席是交不了差的。
程越也担心事态恶化。在中国这块地面上,所谓“私生活方面的传闻”,与“乱搞两性关系”、“耍流氓”之类最最丑恶的词句是形同一路的。而这正是最敏感,然而也最吊人胃口的话题。她睃一眼神情突变、起身走到窗口那边的岳鹏程,也朝猴子诗人开了火:
“你这个小侯也太不象活啦!国民党还骂我们共产共妻味,你也相信?”
一阵嗡嗡的声浪涌向猴子。猴子翻翻眼珠,也觉出这个问题提得确乎有些孟浪。
岳鹏程从一开始就看出猴子的敌意。但他无论如何想象不到这小子会肆无忌惮到这种程度。他的心被戳痛了。为着与秋玲和淑贞的关系,他正在经受着心灵的磨难。这种磨难是痛苦至极且必须深为掩藏的。而这个狂妄的家伙,竟然……他仿佛突然找到了发泄的对象和机会,几天来郁积胸中的一切愤懑、忧郁、烦恼,一齐变作了一股沸腾的岩浆,就要喷发而出!
喷发终于没有发生。迎着程越、老党等人紧张忧虑的目光,岳鹏程突然发出一阵朗笑,并且像喝了蜜糖似的回到沙发上。
“你们不要难为这位小同志嘛!我倒觉得这位小同志挺信任我。本来个人私生活是受法律保护的,我完全可以到法院诉你个诽谤罪。不过,既然你这么信任我,大家也都这么信任我,我也不妨讲几句。”岳鹏程极力显出宽厚、豁达的神态,“第一,说我如何如何的谣言,你们听到多少我不清楚,单是我听到的,说我犯了强奸罪被逮起来或者被枪毙的,不下十几次。但我岳鹏程还是岳鹏程,还在大桑园轰轰烈烈干事业。这不知能不能说明一点问题?”
“我看很能说明问题!”老党接口发挥道,“有些人从来就是靠这种谣言,打击改革者的!”
程越:“可悲的是这种卑鄙手法,总能发挥作用!”
岳鹏程得到了支持和同情,气度从容地呷了几口茶,这才又遭:
“第二,既然问题提出来了,今天我也想斗胆问你这位诗人一句:就算我私生活方面有点不大不小的事儿,只要我没触犯法律又怎么样?两个人,一个规规矩矩,但真本事没有一点;一个可能枝枝权权上有些毛病,但事业干得红红火火。按你的意见,群众应该拥护哪一个?哪一个对改革和社会进步有好处?……”
“岳书记,你的电话。”小白鸽在门口出现,打断了岳鹏程的宏论。
岳鹏程走到墙角几案前拿起话筒。打电话来的是齐修良,他询问晚饭前岳鹏程找他为的什么事儿。
“我想问问,月牙岛那边是怎么安排的?”
“我让人传话,说你最近要去广东谈一笔大买卖。估计明天,那边就能听到。”
事情经常是这样:大的决策岳鹏程作出之后,细节交由齐修良等人去处理。而齐修良大多时候总能使岳鹏程满意,这也是他所以能够一直得到岳鹏程信任的原因之一。
“好。”岳鹏程应着又随口问过一句,“下班前,你到哪儿去啦?”
“那天下雨,旋风把几户房子刮坏了,我去看了看。”
“旋风把房子刮坏了?我怎么不知道?”
“我也是中午才听灯具厂于小银说的。”
“几户?”
“三户揭了顶,另外一户,倒了半边墙。”
“人是怎么安排的?”
“暂时住在别人家里,准备这两天派人抓紧修一修。”
“四户都是哪个单位的?”
“木器厂一户,大修厂一户,商场一户,农场一户。”
“四个单位的干部采取了哪些措施?”
“就是饭前一起去研究了研究。……”
“妈拉个巴子!王八蛋!这是些么狗屁厂长经理!”岳鹏程勃然怒起。多日闷在心里的愤懑和先一会儿被强制压抑的烈火,一齐喷发出来。“自己单位的职工房子揭了顶,住都没了地方,他们的官当得倒挺安稳!你传我的话:第一条,四个单位的厂长经理立刻把各自的职工领到自己家里去住,没有地方,让老婆孩子睡地铺也得接!第二条,通知建筑公司,今天晚上把四户刮坏的房子修好,保证明天早晨住人!第三条,四个单位的正副厂长经理今晚都要到场,明天写出检查听候处理!”
“明白了书记。……”
“你别急,还有一条,你让财务支八千块钱,作为紧急救济款,每户两千,你代表总公司亲自送到各户。”
“好,我马上去办!”
电话机扣死了。岳鹏程怒形于色,想骂又忍住了。他上了趟厕所,回来又变得谈笑风生了。
“关于私生活方面的问题,还需要再讲几句不要?其他还有需要我回答的问题没有?”
猴子诗人没有再提什么。老党、程越他们也没有再提什么。但一个问题却在除了岳鹏程之外的所有人的脑际索回。那就是方才岳鹏程四条指示中,关于今晚要把四户被旋风揭了顶和刮倒墙壁的房子修好,保证明天早晨住人的问题。
现在是十点零五分,离明天早晨不过七八个小时的时间了。
早晨降临大桑园。最初的曦光是从远处的李龙顶那边漫过,爬上远东宾馆的古式亭阁和村后的老白果树梢头的。渐渐地出现了雾,淡蓝色的、不带炊烟味的雾。
曦光和晨雾散散漫漫地在街上、河边、公园和人们的院子里游逛,越来越明亮,越来越疏淡,越来越融为一体。秋天,太阳脚步蹒跚。天大亮,马雅河的尽头,海湾的尽头那边,还只是一片红蓝宝石般的瑰丽。
六点刚过,作家采访团一行七人,出现在村头孤立突出的四户人家的房子前。
旧有的海草屋顶换上一片新瓦。快速凝固快速施工的科学方法显示了威力,倒塌的墙壁修整一新。从外观看,这与刚刚竣工的一排新合并无多少区别。脚手架正在拆除,几千瓦的碘钨灯正在被从悬吊的空中落下。齐修良和眼珠熬得红红的四个单位的厂长经理们,正在挨门逐户搜查潜伏的敌人似地进行着最后的检查和验收。
作家采访团进到屋里。屋里墙壁雪白,地面平整。如果不是小院里生长着秋芸豆秋黄瓜,磨光的水池和水池旁堆放着若干被清理和存放的旧物品,凭谁也难以相信,就在八个小时以前,这里曾是因暴风雨的袭击而遭受过严重毁坏的地方。
“了不起!了不起!”作家们一片惊叹。
这的确是难以想象的事!八个小时前,包括程越在内的所有人,都把岳鹏程的指令当作神话,当作一种在外人面前故作其态的夸耀和张扬。
车声,人声。四户在厂长经理们家中度过一夜的职工被送了回来。他们站到自家门口和院里时,也不禁瞠目四顾。还是孩子们的欢呼,唤醒了大人们的笑脸和泪眼。
“哎呀我的老天爷呀!……”一个老太太忽然哭着坐到门外的石阶上。老党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上前扶住。
“大娘,你这是怎么啦?”
“高兴……高兴啊!
“妈,快进屋吧。这是人家市里来的领导。你也不怕人家笑话!”四十多岁的当家人走过来说。
老太太却上前抓住老党和程越的手:
“你们是市里来的领导?你们说说,俺那书记是不是个大青天?房子刮坏三天,我光是愁得哭。这一宿功夫就成这样啦!俺们摊上个大青天哪!你们可得好生犒赏犒赏他呀!我这老太婆就是愁得慌,要是哪天俺那书记殁了,你说俺这几千口子老百姓可怎么过呀!呜……”
仿佛岳鹏程真的殁了似的,老太太又哭起来。
“丽子,快搀着你婆,家去。”当家人吩咐着,道:“不瞒你们市里领导说,俺们大桑园群众上服邓小平,下边就服俺岳书记。……”
门外扛进一个铺盖卷,当家人接住,抱进屋里去了。
作家采访团来到院外的小街上。
“一个干部能当到这种份上,真是不容易!”戏剧家发表着感慨。
“要是各行各业的领导都有这种劲头,咱们国家的现代化就快啦!”老党甚至想,回去后把手头正写着的长篇小说放一放,以这件事为素材先写一个中篇出来。
“不容易我承认。可也不能成了大青天,搞个人崇拜呀!”猴子说。他对老太太和当家人的话很不以为然。
“那是人家群众的心情!你要是能让群众也称你个大青天,我先给你歌歌功颂颂德!”这次轮到程越说话了。
“你给我权!给我权,我要是比他岳鹏程干得差,我就……”
“还是得了吧!就凭你那两面人和伶牙利齿?”
“行行,我服了你了还不行,我的大主任。”
“你服我什么?你得服人家这种精神!”
“哎!……”
街的另一边,银灰色的小皇冠疾驰而来。岳鹏程下车,齐修良连忙迎上向他低声汇报着,陪他来到房前。他未及察看,就被四户群众欢围住了。
“谢谢你呀,书记!”
“多亏了你书记呀!”
“书记,到俺家喝口水吧!”
…………
七嘴八舌,老少爷们一片感激涕零。
“你们感谢我么个呀!”岳鹏程郑重地说,“你们遭了灾,我知道得晚、处理得晚,你们应该骂我才对。”
一句话说得四户人家心里煮了沸汤。
“书记,我们保准好好干,对得起你!”
“书记,你可千万保养好,可别累坏了呀!”
“书记,俺老百姓可就指望你啦!”
…………
对这些滚烫滚热的话,岳鹏程似乎并不感兴趣,说:“大伙先安顿安顿吧!还有么困难尽管提,我尽量办!”
四户人家刚散,四个单位的正副厂长经理,一溜串儿低着脑袋来到面前。他们头上、衣服上沾满灰泥土粒,疲惫不堪却站得笔挺溜直,眼珠儿带着几分呆滞地斜视着街面,等待着一场无可避免的雷霆和厄运的降临。
岳鹏程正眼不瞅,问齐修良:“于小银来了吗?”
“来了。”齐修良从人群后面,拽着领过一个二十一二岁的青年。不知是被找来得过于匆促,还是过于紧张,青年耷拉着头,一双脚不停地交叉揉搓着。
“你就是于小银?”
“嗯。”
“房子刮坏,是你报告的?”
“是……不,我是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