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动之秋-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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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岳鹏程带着几个人赶赴青岛,为办厂的事展开了紧张的活动。那天下午的谈话和与之谈话的那位姑娘,在他波翻浪涌的脑海里旋即沉没得无影无踪了。
程越回到市里,写了一篇散文,连同那张现场拍摄的照片交上去。部主任已经铁定要把程越从部里赶走,对于她的作品自然不感兴趣,看着照片像是个“暴发户”,说了句:“这些玩艺儿没一个好东西!”文章没搭眼便丢了回去。程越又找到柳边生诉苦。柳边生看过她的散文,听她详细讲述了大桑园和岳鹏程的故事之后,说市里正在开会,研究贯彻中央关于农村第二步改革的指示。她讲的这些情况很符合这个精神,要她尽快写一个调查情况之类的东西送给他。五天后,程越把写好的材料交给了柳边生。又过了五天,柳边生通知程越,那份材料市委书记鲁光明已经看了,并且作了很长一段批示。按照鲁光明的批示,报社要大张旗鼓地进行宣传,让她立即把那份材料加以充实,改写成长篇通讯。
长篇通讯和照片,经报社总编辑直接签发,配以由柳边生执笔、经鲁光明过目的评论员文章见报了。部主任惶惑地擦着溢满秃顶的汗水。程越故意把高跟鞋踏得“嘎嘎”脆响,昂然地、眉毛不眨动一下地从他面前走了三个来回。……
岳鹏程的事迹发表后,在全市十几个区县产生了一股冲击波。鲁光明在一次会议上点名表扬了程越。这次下来,又特意把她带上了。
鲁光明原是省委机关的一位厅长,到市里三年,可以说已是德高望重权极一时。
他这次下来的主要目的,是检查和督促开展农村第二步改革,发展乡村商品经济。
他一落脚就声明:不听县委的汇报,先到大桑园和几个村子里去看一看。他像几乎所有领导干部一样,对于自己发现和推广的先进典型,有着一种不能自禁的,由自豪、关心、偏爱揉合为一体的特殊感情。
县里不敢怠慢。一名副书记和那位办公室高主任,连夜赶赴大桑园,布置迎接的有关事宜;更主要的是做岳鹏程一家人的工作,确保一月前那次使岳鹏程一家蒙难的丑闻,不被市委书记得到一点信息。
鲁光明要来的消息,在岳鹏程家中激起了波澜。
“就是!就是他们差点把你关进大牢!见风使舵,还想装好人,不让人知道!
不行,鲁书记来了非摆论摆论不可!”淑贞几乎是喊着说。
“人家不是没把我铐去,还恢复了名誉了嘛。”岳鹏程倒是沉稳平和。
“没铐去就是理啦?关了一天两夜黑屋子怎么算?差点没要了我的命怎么算?
放几个轻快屁就没事啦?”
“人家不是给咱治了,还给了一百块钱嘛。”
“不说这还好!那一百块钱不是你硬扯着,我当时不撕了扔他们眼珠子上才怪!”
夫妻俩一推一挡,羸官坐在旁边只顺朝肚里扒饭,聋了哑了一般。
“羸官,你也说说,他们是怎么逼你的!尤其那个戴墨镜的鳖羔子,多狠!”
淑贞捋开额角和胳膊肘上尚未退痴的伤痕,“这么拉倒了不行,还得给他们说好话?
天下哪有这等的理儿!”
“妈!你不懂政治!俺爸那是高瞻远瞩,放长线钓大鱼!”羸官怪里怪气地笑着,看也不看岳鹏程,说:“反正我不参与。他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
饭碗一搁,竟自出门去了。
淑贞没有得到援兵,仍然气势夺人:
“行,你答应他们了,鲁书记来了你当哑巴好啦。我可没答应他们,我自己找鲁书记说!”
“哎呀我的小贞!你这不是要把我向火坑里推吗?”
岳鹏程这才急了,拉起淑贞坐到沙发上,轻声地、掏心剖腹地,把自己经过上次那件事情之后思谋的种种道理和利害关系,细细地讲述了一遍。
鲁光明到村里来时,迎接的是一片笑脸。他由岳鹏程和县委书记黄公望、镇委书记蔡黑子陪同;进行了一番参观慰问,而后被引进刚刚启用的办公楼。
很好嘛!”鲁光明让柳边生和程越帮着,脱下华贵的貂皮帽子和雪花呢大衣,随便地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又招呼岳鹏程坐倒自己身边,说:“我不知道你们感受如何,我是很受感动和鼓舞的。一个穷得出了名的村子,几年功夫建起这么多工厂、商店,还有学校、幼儿园,很不容易嘛!不是我当着岳鹏程的面说夸奖话,就那么个摊子,让我们这些人来干,包括你黄公望和我鲁光明在内,恐怕也未必干得出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嗯?”
“岳鹏程同志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黄公望接口说,“发展农村商品经济就得靠这样的人打开局面。前几天我们县委考虑过,想破破例,把岳鹏程调到哪个乡镇去当个主官。”他小心地注视着鲁光明的脸色。
“那怎么可以?”鲁光明笑着,“岳鹏程调走,这一大摊子谁能管起来?再说这个村子搞好了,对你们县,对全市乃至全省都会产生影响,作用并不比当个什么乡镇主官小嘛”
“鲁书记说得对,我们撤销原先的考虑。”黄公望目视岳鹏程:“鹏程,鲁书记对你可是寄托了很大期望,你可得再加上几把劲咯!”
岳鹏程肚里骂娘:“老子差点让你要了小命,现今卖起乖来倒象个人儿似的!”
嘴上却应着:
“那是,鲁书记这么关心,咱不加劲对得起谁呀!”
鲁光明忽然问:“哎鹏程,听说你还有个很能干的儿子,怎么没见哪?”
“他出差去了。”因为近段羸官与岳鹏程一直闹着别扭,中午又声明不愿意与这帮书记打交道,下午岳鹏程于脆没有让他参加接待。
“年轻人能干更可贵,要好好培养培养。”鲁光明拍着椅子扶手,忽然把目光转向黄公望:“哎,我在县里怎么听说,前些日子还有些对鹏程不太好的事情啊?”
黄公望的心象遭到了雷击,猛地颤抖起来,嘴角也情不自禁地抽搐了几下。是谁背后地里奏的本?鲁光明已经知道了全部内情还是……容不得多想,也用不着多想,他很快作出十分坦诚的样子,说:
“鲁书记说的这个情况确实有过。说三道四,挑鼻子弄眼,鸡蛋里头挑骨头;还有造谣诬告,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甚至大兴讨伐之师。但那只是一小部分人闹事。
当时我在乡下,不了解情况。回来后听说了,马上采取了措施。鹏程啊,县委还专门为你作出决定,号召向你学习的嘛,啊?”
岳鹏程感觉一阵恶心,却爽快地回答说:
“黄书记说的这些都是事实,县委对我还是很支持、很爱护的。”
鲁光明抿住嘴唇不出声了。程越的疑惑的目光,一连在岳鹏程脸上扫了几次。
消息是昨晚她从文化馆那两位业余作者那儿听到,又找人核对过之后,向鲁光明汇报的。她对县里这班官僚非常反感,对岳鹏程的遭遇非常同情,她不明白岳鹏程在这种情况下,何以违心地把这班官僚说成自己的保护神。
鲁光明凭着经验和直觉,猜出了事情的大概。他原不想深究,听了岳鹏程的话自然点头了事。黄公望的心这才摆得平稳了。
岳鹏程却又挑起事端:
“说起来让人生气。有一次一伙人跑到村里闹事,还开着警车。有个警察用皮带把我家属抽得浑身是血!就算我岳鹏程犯了天大罪,也不该朝我家属出气呀!这件事我倒也没有么个,就是我家属到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
“哦?”鲁光明露出惊讶和气愤的神色。他瞟瞟黄公望,心里说:这次看你怎么个回答法。对于这个干部他并没有多少坏印象,只是觉得他有时心眼太活,难以把握。或许是在一个位置上待得久了,迟迟没有得到升迁的缘故?
黄公望没料想岳鹏程半路上会突然亮出剑锋。昨晚,岳鹏程表示决不在鲁光明面前提及过去那件事的态度,副书记是向他汇报过了的。他的刚刚平稳的心,又抖动起来。
“这件事公安局不是已经处理过了吗?”他故作惊讶地问。
对于原工作组的处理他是有指示的:不究不问,写一份书面检讨(自然不准涉及县委领导)存放待查了事。当然这是绝密,对于任何外人都是不可泄露的。
“没有。”岳鹏程立刻说出了那个戴墨镜穿警服的工作组员的名字,“昨天还有人在城里见过他。听说是县里一个局长的儿子。”
“岂有此理!”黄公望一推座椅站起来。但他立即想起这是在市委书记面前,连忙坐下了,“县委作过明确决定,有人就敢欺上瞒下无法无天!”
他对随行的县委副书记说:“回去你亲自去办一下。第一,把那个流氓逮起来,该判几年判几年,该判死刑判死刑;第二,追究公安局党委和那个流氓的父亲的责任,严肃处理!”
岳鹏程从心里笑了。这是他昨晚便预谋好的。决不得罪县太爷——市委书记再支持,终究离得太远,他只能在县太爷眼皮底下生活;但他也必须让包括县太爷在内的人们明白,他岳鹏程并不是一块可以任人糟践揉搓的面团儿!
黄公望作完指示,生怕再生出事端,朗声地说:“鹏程啊,以后你就放开胆子干!上边有咱们鲁书记撑腰掌舵,下边有我黄公望。有什么人捣乱啦,有什么难题解决不了啦,你就找我。打电话也行,到我办公室或者家里去也行。我保证随时接待,尽我所能,啊?”
一切目的都达到了。岳鹏程显出由衷的感激和慷慨激昂:
“感谢市委、县委领导对我们大桑园工作的鼓励和关怀。我岳鹏程是个粗人,粗人不说假话。这些年如果没有党的好政策,没有市委、县委领导的支持帮助,我岳鹏程有天大本事,大桑园也只能是‘大丧院’。请领导放心,两年内大桑园不来上几个驴打滚,不在全省、全国给咱们市县和两位书记脸上擦点粉、增点光,我岳鹏程就算是老辈上欠了债,就算是白英雄了大半辈子!”
岳鹏程看到,鲁光明和黄公望脸上,绽开了一坡艳丽的花朵。
第七章
羸官回到小桑园时,太阳还擎在半天空里。他是陪着邢老。祖远坐着四个轮子回来的。初胜利、张仁那帮伙计,骑着两个轮子随在后面。他们被鼓动起来了,也非要来凑凑热闹不可。
羸官让老支部书记吴正山在路口等候后路人马,自己领着邢老、祖远等人一路巡视而去。小桑园是个百十户人家的小村,村后山村前泊,旁边还有一条马雅河守着,地理位置可谓不俗。加之近年村政建设、村办企业搞得好,使村子大变了模样。
一行人一走进村子,便觉出了一股新型农村的气息。第一站是饮料厂,从厂房到流水线,询问一番,赞叹一番,品尝一番。接着是“家庭金库”,家家户户果树满枝头,葡萄满墙头,街面上空遮天蔽日,伸手就是龙眼、玫瑰香、巨峰。邢老品尝了几个,说是比大泽山的滋味差不到哪儿去。接着是建设中的轧汁厂,焊枪喷焰,耀人眼目,几个一百吨的储存罐正在隆起。最后是越野登山。几百亩的葡萄,几百亩的苹果、梨桃杏,几百亩的山植园。在青枝绿叶、果实累累的果园中间和周围,是大片招摇着肥硕成果,等待收获的各种秋作物。邢老看得容光焕发。在他的记忆里,只有那年访问西欧时见到的几个大农场可以相比,而那多是单一的粮食或者果品的种植园。
“有大农业的气魄!很有点大农业的气魄!”他两手叉腰,让风吹起敞开的衣襟,象一个巡视着胜利后战场的威武的将军。
“粮食产量有没有问题?这可是根本。”
“新开的果园都是河滩地和山岗地。粮食面积少了一点,大包干之后,产量翻了一番还多。”
邢老满意地点点头,目视果园,又问:“摊子这么大,管理采取的什么办法?”
“专业队承包,个人分工负责。”
“这满山满岭的果树,浇水可是个大问题哟!”
“李龙山里有个锦绣川水库,是五八年大跃进时修的,水渠。扬水站是学大寨留下的。开动起来,山顶上的树苗也能喝饱。”
“好嘛,大跃进和学大寨也发挥作用了嘛!这叫什么好味?……”他似乎想不起恰当的词儿,望着身边的祖远。
祖远:“承前启后,继往开来。”
“对,就是这个说法!”
开始下山了,羸官和镇委书记一前一后护住邢老。邢老小心地挪着脚步,同时继续发表着感慨:
“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不改革不行,完全割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