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眸-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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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清常因它想起迷糊。
“二年,洪湖成了白区,你回不去了。往后你想做什么呢?”
马二年说:“还是想做知识分子。还是想当红军。就是不敢在党里了。”
马二年反问:“柳先生您呢?”
“我养好病回沔水镇。教书。我们家办了一个很大的学校。”
“也叫列宁学校吧?”
“不,叫萃英女子学校。”
“专门收女的?”
“对。”
“不收男的?”
“不收。还是女孩子好。还是萃英好。你看人怪不怪?从前我非常讨厌萃英,恨不
得一下子逃出来。现在出来了,又巴不得一下子回去。”
柳真清苦笑道:“你说是啸秋漂亮还是严壮父漂亮?”
马二年说:“我们师长漂亮。党代表长得像个女人。”
“是啊。现在我和你看法一样。但过去在武汉读书时,啸秋真是个漂亮人物。”
马二年执拗地说:“像个女人,屁股那么大。”
柳真清被逗乐了。
“人哪人,人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动物呢?”
明月在他们的闲聊中升上了山坡,树林变得好看起来。一个女大学生,一个只上过
扫盲班的农村战士就这么探讨着人生的许多问题。平静地不紧不慢地躲在山里舔自己心
灵的创伤。他们从不提及哪一个人的死。在这一点上,他们居然高度地默契。
16
柳真清有个预感:她这辈子总还会见到啸秋。所以,她千方百计地保留着那支八音
小手枪。一路上凡有风吹草动,她总是首先藏枪。她对这支枪的保护胜过了对自己的生
命的保护。为什么呢?她不知道,她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感觉。
就在柳真清准备离开金果坪的时候,传来了国民党十万军队围剿金果坪的消息。金
果坪喧闹起来。老百姓夜里和衣睡觉,红军的部队在街上开过来开过去。
一天半夜,突然枪声大作,人马嘶鸣。人们从床上跳起来,背起包袱,赶上羊群往
深山里钻。红军军部紧急撤退,一阵阵马蹄声响彻大街小巷。
柳真清突然看见了啸秋。
啸秋牵着马,和另外几个牵着马的干部站在路边商议着什么。啸秋说话的声音急切
响亮,一声声叫柳真清心里发颤。柳真清松开房东大娘的手,蹲下身假装提鞋子。人流
立刻卷走了房东大娘和马二年。柳真清悄悄掏出了手枪,沿着房屋的墙根潜了过去。
柳真清站在离啸秋几步远的屋檐下瞄准了他的背后。只要她轻轻扣动扳机,这个流
氓、骗子、刽子手,假革命——这全是柳真清为啸秋下的结论——就在世界上消亡了。
柳真清的双手直哆嗦。她努力不去想“杀人”这个词。她鼓励自己要镇定,开枪!
她命令自己的手:开枪呀!
啸秋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他突然转过了身,当他看见一支枪的枪口正对着自己,一
张脸立刻极其恐怖地扭歪了,嘴唇往下撇着,似乎要哭要哀求。柳真清在这一刹那发现
啸秋是那么地丑陋。她毅然扣动了扳机——不料,子弹卡膛了。啸秋教她打枪的时候曾
不止一次地夸耀过这种手枪的优良性能,说它的卡膛率是万分之一。这个万分之一竟然
由天送给了啸秋。
柳真清甚至没有打算迅速排除手枪故障。她闭上眼睛等待啸秋的子弹射进她的胸膛。
但啸秋根本没有拔枪,他趁柳真清发愣的机会翻身上马,飞奔而去。
啸秋在这一刻根本没认出柳真清。他只想躲开刺客,他得罪的人太多了。但他跑出
一段路后忽然记起了那熟悉的小手枪,还有持枪人那一双眼睛。他调转马头回到原地,
柳真清已经不在了。啸秋想:好毒辣的女人!她妈的!
啸秋一路上还不停地想:她怎么到了鄂西南?还想:她为什么要杀他?
柳真清成了啸秋一辈子的悬念。
在这个混乱的夜晚。柳真清和马二年从此失散了。
又是一年后的春天,柳真清回到了沔水镇。她选择天色昏暗的傍晚进的镇。她敲开
家里的大门后,饶丑货在门缝里看了她一眼就想关上门。柳真清说:“我就知道你认不
出我了。”
饶丑货再一端详,大惊失色。柳真清拍拍他的肩说:“别叫别叫。”
黄瑞仪晚饭后正看报纸。她穿着一件黑缎子背心,手腕上戴的是她家祖传的玉镯。
一只丰肥的麻猫儿在她脚边歇息。
柳真清叫了一声:“母亲。”
柳真清回家了。家里一片欢腾。仆人们围着她忙得团团转,一口一声“柳小姐”,
边叫边笑边滴答眼泪。柳真清洗完澡,换上从前的绸旗袍,在穿衣镜前站了许久。这个
女人就是她吗?
在柳真清不到一周岁的时候,黄瑞仪东渡日本。那时节海禁初开,两湖总督张之洞
大力提倡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一批批派遣学生赴日本留学。况且到处流传着这样一句
话:吃官饭,坐官船,还问官家要盘缠。黄瑞仪是京师女大学生中的拔尖人物,毕业时
全校名列第五,哪儿经得起留学热潮的冲击?脚一跺,放下孩子就走了。
后来黄瑞仪回国,先在广东教育界工作了一段时间。待她回到湖北家乡沔水镇创办
萃英女子学校的时候,柳真清已经在武汉读书。
这母女俩在一块儿相处的岁月太少了。所以柳真清一直对母亲深怀隔膜。黄瑞仪从
不强求女儿。她等待着。她想等女儿结婚生孩子以后就好了,所谓“不养儿不知父母恩”
嘛。
现在柳真清虽然没结婚没养儿,但她一步跨越了鸿沟,见到母亲的第一眼就觉得母
亲格外地亲。
柳真清贪馋地喝着饶丑货为她烧的鱼汤,黄瑞仪坐在旁边一动不动望着女儿吃得很
香的样子。这是母女俩从前所没有的情形。从前进餐都是很礼貌很规矩,谁先吃完谁退
席。
柳真清朝母亲笑一笑,伸过手去捏了捏母亲的手。
柳真清说:“母亲,过去您一直希望我接您的班,办好萃英,我过去不懂事。现在
我想好好干了,您同意吗?”
黄瑞仪说:“太好了!谢谢你,我的孩子!”
黄瑞仪指指头发,说:“我白头发都有了。该歇口气了。现在局势仍然不好,但风
气总归还是开明了许多,你要用《妇女解放歌》做朝会歌我不反对。”
“不,母亲。”柳真清说:“还是用《朝阳东升》。《朝阳东升》很好。”
柳真清坦率地告诉母亲,说她暂时不想谈自己这几年的经历。黄瑞仪说:“当然,
没人要求你谈,除非你想要人听。”
黄瑞仪说了这话之后还是迟迟疑疑不离开柳真清的房间。借故说些不相干的闲话。
柳真清说:“母亲你有什么事吧?”
黄瑞仪说:“你会去看文涛吗?”
“肯定会去。明天就去。”
“那我说了你可要沉住气。文涛死了。”
文涛在柳真清回来之前三个月吞鸦片自杀。为的是吴梓又娶了第二个妾。
17
第二天柳真清还是去了文涛家。
柳真清买了一至香,采了自家花园的一束鲜花,她要用这中西合壁的方式祭奠她这
位具有中西合壁思想的女朋友。
吴梓正在家度假,偎在他臂弯的是他的第二个妾,一个娇小玲珑的瓷人儿般的少女。
柳真清跪在文涛的遗像前默默倾诉自己这五年来的遭遇。她用鲜花围绕着文涛的灵
牌。她长久地跪着不肯起来。
文涛的遗像是她自己在遗嘱中指定的。穿着男子的西装戴着礼帽,女扮男装,分外
地俊俏。可能她的意思是作为女人,她失败了,下一辈子她想做个男人。
吴梓再三地劝柳真清节哀,请她到书房坐一坐,喝杯茶。柳真清说:“看来你的蜜
月还没完。文涛尸骨也未寒哪。”
吴梓长袍马褂,温良恭俭让的模样。他双手一抱拳,说:“柳小姐,您拿话刺痛我
了。我实在是很爱文涛的。说心里话,她是很会做女人的。只是她一直没有生育我才娶
妾的。总不能让我吴家断后吧?再说这娶妾算得了什么,还是现在风气不同了,从前还
不休了她?”
柳真清说:“告辞了。”
一个争强好胜的美貌妇人算是白死了!柳真清想,她将在萃英女子学校灌输一种思
想:女人不能自杀。从萃英女校出来的人自杀就是犯罪!
18
当历史行进到七十年代末期的时候,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红军来到沔水镇要找柳真清。
柳真清一眼就认出是马二年。
马二年已经变得十分罗嗦。好半天才说出他的中心意思,说那次的事早平反了。
段德昌得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颁发的第一号烈士证书。
柳真清马上尖刻地说:“段德昌没死,他得了?”
马二年说:“他家属得了嘛。”
因为写回忆录,马二年得到了李淑一赠送的一张柳直苟的像片。李淑一女士在丈夫
像片的背后写了一句话:看,他那双原本充满智慧的眼睛,此刻放射着仇恨的光芒,盯
着他的老同学夏曦。
柳真清说:“哪个柳直荀?是不是‘我失骄杨君失柳……吴刚捧出桂花酒’的那个
柳?”
马二年说:“就是就是。也是在洪湖被杀的,你见过他的,他来鸡鸣村开过会。”
“我不记得了。”
马二年说:“怎么记不得?”
“现在平反干嘛?优秀的人都死光了。”
马二年愣在那儿,比较尴尬。陪同来的政府接待人员赶紧说:“马老马老,该回宾
馆吃饭了吧?”
柳真清说:“他就在我这里吃住。你们走吧。”
大家相视一笑,走了。柳真清的古怪早已闻名沔水镇,谁也不与她计较。
晚上,柳真清让马二年陪着去了襄河边。她从箱子底下拿出锈迹斑斑的八音小手枪
扔进了河里。她一直认为也许会用得上它的。
在回来的路上,柳真清向马二年介绍了萃英女子学校旧址。现在是一座养猪场。她
指着一条干涸的河道说:“这就是泼皮河。我早就想好将来要把手枪扔进泼皮河里,但
十年前它就干了。那把手枪扔进泼皮河倒是比较恰当,你说呢?”
马二年说:“扔哪条河都一样。”
“唉,你还是没文化。”柳真清说。
柳真清终生未嫁,对男性一概冷淡。以致于连男女混杂的学校她都不愿任教。沔水
镇人都背后议论说她是因为年轻时情场受挫所致。只有柳真清认为自己绝不是什么情场
受挫,她认为严壮父不是为了她,啸秋也不是为了她,男人有他们自己醉心的东西,因
此,这个世界才从无宁日。将永无宁日。
一九九二年五月五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