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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狼烟 作者:徐大辉-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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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吃够。”
  “爷爷饶命啊!”钟山东子向胡子求饶,如同与虎谋皮,招来的是更严厉惩罚。
  秧子房掌柜的将鞭子浸入盆凉水中,可见水已被血染红了。蘸了凉水的牛皮鞭子更柔软,落在人身上的声音犹如雨滴落在树叶上簌簌响,可是人会更疼。
  草头子和徐德成进来,簌簌响刚停,血模糊了的鞭子需要再次蘸水。
  “不扒掉一层皮,”秧子房掌柜的疯狂地抡鞭子,吼道,“你是不肯露富。”
  “啊呀!”钟山东子嗷嗷惨叫,背部纵横血檩子,有的口子流着血,惨不忍睹。
  徐德成不忍睹残暴,面向墙壁。
  “三弟……”草头子叫他,徐德成转过头来,他说,“皮鞭子蘸凉水,打出的声音清脆悦耳哟!”
  徐德成心里发颤,脊背寒气直窜。
  “让你嚎丧!”秧子房掌柜的抓把小灰(柴草灰)扬进钟山东子的口中,钟山东子的声音顿时噎回去,大倒气,缓过来,再痛叫。
  “行啦!”草头子制止秧子房掌柜的说,“给他点儿工夫寻思寻思,也许他能反过沫来(回心转意)。”
  秧子房掌柜的停下手,嘴里还说:“秧子好比摇钱树,不打它就不掉金儿。”
  “你会写信吗?”草头子问钟山东子。
  “我大字不识。”钟山东子回答。
  “我们给你家写信。”草头子语气平和地问,“送给谁呢?”
  “给我屋里的(媳妇)。”钟山东子淌下眼泪,“叫她快去四平街找我舅哥拆(读栽音)点钱,要不够,把摊煎饼的锅卖了吧,凑钱来赎我。”
  草头子对徐德成说:“三弟你听清了吧,照他说的写。”
  “哎!”徐德成答应。
  秧子房掌柜的朝水沟边走去,他的鞭子已成红色,钟山东子的血液粉红色,很鲜艳。
  夕阳照在陶奎元家宅院的一面墙上,浅红色和胡子洗鞭子的水差不多,似乎颜色要深一些,也偏红。
  陶奎元今天从外边回来早,很少留心院墙上夕阳的颜色,清末年间的老墙,从墙缝中顽强长出的青草蓬蓬勃勃。他心里有一个残忍的假设:将青草从墙上拔下来,会是怎么样的结局呢?
  三个太太的房门都面朝这面墙,陶奎元转身走过去,便可进到某某房里去。他今天有选择的走向大太太的房间。
  大太太盘腿大坐在炕上,东北女人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土炕上度过的,男人和她炕上睡,孩子炕上生。陶奎元进屋就脱制服,准备在这儿睡觉。她说:“去吧,今晚到三儿那儿上宿(读朽音)。”
  “怎么?不是初一?”陶奎元不解,问:“今个儿初几?”
  “八月初一。”
  “逢一到你房里来,你规定的。”
  “初一到我房里来睡不假,今儿特殊,你去吧,三儿等你。”大太太轰赶他,丈夫听出不是发扬风格,陶奎元没有走的意思。
  “你听我说。”大太太说出原委,“三儿今晚磕头作揖地求我,让你到他房里去。”
  “为啥?”
  “明知故问,想你呗。”大太太说,三儿年轻,更需要男人,她善解人意,“谁都在年轻时候过过啊。”
  陶奎元仍迟疑不决。
  “去呀!”大太太催道,“别让人家抓心挠肝地等着你。”
  陶奎元重新穿上制服,走出去。
  三姨太的房间点着灯,看得出新更换的灯芯和新添的油,比平常明亮了许多。在油灯的时代,灯常常反映出主人的心境,情绪低落的人不会去拨亮灯芯。
  三姨太坐在梳妆台前,孤芳自赏自己姣好的面容,二十岁左右的女人一朵花,一汪水,一颗嫩白菜。
  陶奎元进来,三姨太起身帮他更衣。
  “今天是初一。”他说。
  “知道,初一。”三姨太娇滴滴地说,“初五才到我的房里来。可我想你老爷,迷拉磨(反反复复)地想。”
  “真的?”陶奎元半真半假,听起来是玩笑话,他说,“不是戏文?”
  “炕上戏。”三姨太钻进他的怀中,奶味儿熏香一样缭绕着他,“我洗了澡,用洋胰子(香皂)……闻闻,老爷得意的清香味儿。”她朝上高挺胸脯,有意显露凸起的东西。
  陶奎元低垂下头,凝视她美丽的眼睛说,“给我唱一段。”
  “老爷听哪段儿?”
  “《王二姐思夫》。”
  三姨太偎在他的怀里唱道:
  王二姐,泪汪汪,
  拔下金簪画粉墙。
  二哥走一天我画一道,
  二哥走两天我画一双。
  不知二哥走了多少日,
  三间楼房画满墙。
  画着画着无处画,
  打开样夹画八张……
  三姨太唱曲中画面在陶奎元脑海展开——
  戏台上,旦角儿三姨太和丑角儿大烟瘦子演出《王二姐思夫》。
  戏台下,陶奎元、冯八矬子看戏。
  戏台上,三姨太脸部特写。
  戏台下,陶奎元贴近冯八矬子耳边说什么。
  月光下,三姨太与大烟瘦子泪别。
  灯光下,冯八矬子把三姨太领进陶奎元家……引自本文作者的电视剧本《满洲往事》。
  “王二姐,泪满腮,”三姨太继续唱道,“想二哥一年四季……”
  陶奎元情不自禁,抱起三姨太上炕。
  
  2
  
  当年两个蒙古人走过西大荒,见到脚下的坨子十分奇特,白沙间几乎没有一点儿杂物,甚至于没一颗异颜色的沙子。
  “堡石图!”
  “堡石图!”
  两个蒙古人给尚无名字的沙坨起下了蒙古名字:堡石图。翻译成汉语即白沙坨、白碱坨的意思。
  白沙坨一直是三江人的骄傲。不过,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那个上午,两个骑马的人从两个方向奔上白沙坨顶,是为了一次交易,亵渎了一次白沙坨。
  冯八矬子与草头子相距百米,中间是数百年风淤的纯净白沙,只有风轻轻从上面走过,平平整整没有践踏的痕迹。
  “钱带来了吗?”草头子问。
  “人呢?”冯八矬子问。
  草头子撩开斗篷,露出陶双喜。那个小人儿呆呆地望着冯八矬子,并没喊他冯叔,冯八矬子好生奇怪。看到了人质,他抛掷出钱袋,落在那片白沙子上:“给你钱!”
  草头子策马上前,斜身拣起钱袋。
  “你数一数。”冯八矬子说,“八千块大洋。”
  草头子使手掂了掂钱袋,将陶双喜放下马,一抱拳道:“再会!”
  冯八矬子抱陶双喜上马背,觉得孩子身体很软,筋骨给人抽出去似的软瘫,孩子看了一眼抱他的人,马上闭上眼睛,身体更软得像面条,他策马急速奔下白沙坨。
  双喜躺在炕上像一堆棉被,双眼始终闭着,呼吸很弱。
  “双喜!”二姨太紧紧抱住儿子的头,呼唤。
  “双喜!”大太太抹着泪水,也在叫。
  陶奎元看不下去,说:“中啦,你让他慢慢缓阳(缓醒)。”
  “胳膊腿儿都软拉古耐,没筋骨囊儿。”二姨太说。
  “他吓的,让他睡一觉。”陶奎元说,“一会儿八矬子请来程先生,他给看看。”
  程先生来了,给双喜切脉。
  “怎么样?”陶奎元问。
  “不太好。”程先生说,“孩子受到惊吓……这样吧,我配副药,呆会儿醒来给他吃吃看,要是不行,赶紧到四平街大医院去扎痼(治疗)。”
  陶奎元的心里发堵,他从程先生的话里听出儿子情况很不好。这样他更恨一个人,把冯八矬子叫到一边,说:“看死他,别让他溜啦。”
  “插翅难逃!他不会撇下她。”冯八矬子说。
  “今晚你盯那边,她交给我。”陶奎元命他盯躲在郝家小店的大烟瘦子,自己负责盯着三姨太。分工后,等待大烟瘦子和胡子分了赎金动手。
  “快的话,他今晚就能得到钱。”冯八矬子说,“我们就……”
  “不,不能马上动手。”陶奎元说,“照我俩商量的干,来个十八里相送。”
  夕阳的余辉在卸肉的锓刀上闪烁……绑票勒钱成功,坐山好命令杀猪宰羊,匪巢里胡子一片忙碌身影。有人抱来劈柴,准备点燃篝火,草地摆上桌子,大肚子酒坛、酒篓抬到桌子前。
  “大爷有令,拉片子喽!”马拉子大声喊。
  众胡子聚集在桌子前,目光投向大当家的撮罗子,坐山好走出屋,身后跟着草头子、大德字、秧子房掌柜的,花舌子。他站在一张桌子前,草头子将一包光洋哗啦啦倒在桌子上。
  “呃!”坐山好清清嗓子,话很简短,说,“弟兄们,财神爷爷给我们送钱来啦!大饷员(会计),你照规矩拉片子吧。”
  大饷员给大家分光洋,桌子上只剩两摞光洋。他向坐山好道:“大哥,剩下徐老三的。”
  “给他。”坐山好说。
  胡子分饷,徐德成一个人坐在水沟边,看一只蜻蜓杀死另一只蜻蜓,它们是为领地而战,还是争夺交配权?蒲草下的水深蓝色,很清澈,有几条叫葫芦籽的小鱼游过,水面上有一只叫王大姐捶棒槌的昆虫在爬行,那只吃掉另一只蜻蜓的蜻蜓飞回来,俯冲下来,叼走王大姐捶棒槌。自然界这场厮杀,令他心灵震撼,他觉得王大姐捶棒槌太无辜。
  “我该怎样帮助她们?”徐德成暗暗想一个问题。草很深,他要看到对面的地窨子,须站起身,不然视野里全是草。
  “徐老三!”
  “徐德成!”
  “三弟!”
  胡子召唤他,最后一声是草头子喊的,徐德成走出水沟,向人群走过来。
  “叫你领饷。”马拉子说,还往前推他一下。
  “我?”徐德成不肯上前,领饷是胡子的事,自己又不是胡子。
  “你是字匠该得的,拿着你的份儿。”坐山好说,“别假假咕咕的(装假的样子)。”
  推辞不过,徐德成接受了两摞光洋。
  “今晚弟兄们痛痛快快地搬三(喝酒),到时候,我向弟兄们宣布一件绺子的大事。”坐山好说完回到撮罗子里。
  夜晚,蒲棒沟燃起篝火,马灯高挑,胡子喝酒。坐山好、草头子、大德字、秧子房掌柜的、花舌子、大饷员、徐德成同桌,即酒宴的主桌。
  “弟兄们,”坐山好举起酒碗,宣布道,“从今个儿起,水香爷草头子是咱绺子的二爷啦!”
  “为二哥。”秧子房掌柜的带头祝贺说,“干杯!”
  “为二爷,干杯!”众胡子齐声喊。
  酒桌的气氛十分热烈,秧子房掌柜的和花舌子划拳、行酒令。酒令是:
  当朝一品卿,
  两眼大花翎,
  三星高照四季到五更。
  六合六同春,
  七巧八马九眼盗花翎,
  十全福禄增,
  打开窗户扇,
  明月照当空。
  “当朝一品卿。”秧子房掌柜的出拳唱道。
  “两眼大花翎。”花舌子出拳唱道。
  “二爷,”马拉子走到草头子面前,说:“给我们吹一段吧。”
  “今个儿大家乐呵,给弟兄吹一段,助助酒兴。”坐山好也说。
  “那我就来一段儿。”草头子指使马拉子,说,“去把我的喷子(唢呐)拿来。”
  马拉子取来唢呐,草头子将哨子放进嘴里,吹了两声,而后安上喇叭碗子,问:“弟兄们想听哪段?”
  “来段《锯大缸》吧。”
  草头子吹起《锯大缸》,众胡子喝彩。
  “二爷,再来一段《小老妈开坊》。”众胡子喊叫着。
  土匪老巢里,胡子醉倒一片。有一个人没醉,他就是徐德成,喝酒时留量,装醉,其实头脑相当的清醒。
  “放她们走!”当夜,他做了一件极其危险的事。
  
  3
  
  三姨太不知自己已经成为一只猎物,瞄准她的不是枪口而是绝情编织的一张网。
  起初,大烟瘦子勾结胡子绑架陶奎元的儿子,他的目的有两个:抽大烟断了顿,需要钱买烟土;二是陶奎元夺走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报仇。她帮他,为了跟他离开三江县,回关里老家去。
  陶奎元是干什么的,警察,他的嗅觉比普通人灵敏,加之身边有冯八矬子,很快识破了这次绑票的内幕。一张网悄悄张开,等着猎物撞入。赎回双喜前,陶奎元装着被蒙在鼓里,或者说故意钻进鼓里,以此麻痹三姨太。
  陶家宅院内静悄悄,秋天的昆虫比较懒惰,不会卖力地去鸣叫,所有的屋子灯都熄灭了。天有风,大院门前的纱灯也没挂。
  三姨太夹着包袱溜出房间,像一只蔫悄儿出洞的田鼠,警惕地走向院大门,她伸手去拔大门拴,突然被一只手攥住。
  “啊!”三姨太大吃一惊,包袱掉在地上。
  “这么晚啦,你去哪儿?”陶奎元问。
  “我,”三姨太语无伦次,“我外出,去上街。”
  “唔,上街。”陶奎元哈腰拾起包袱给她,说,“外边天挺黑的,我陪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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