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里美作品选-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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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为什么您这么悲伤?难道一个您所看不起的人竟能这样影响您的生
活?为什么您要让他一个人破坏您的幸福!可是难道您只应向他要求幸福
吗?? 。”他吻她的指尖;可是,由于她恐惧地马上把手缩回去,他怕自己
做得太过分? 。不过他决心要看到这件奇遇怎么结束,就相当虚伪地叹了一
口气,说,“我弄错了!我得到您结婚的消息时,我还以为德?夏韦尔尼先
生真的是您中意的人呢。”
“啊!达尔西先生,您从来就不了解我!”她说话的声调明显地说:我一
直是爱您的,只是您不愿意觉察罢了。可怜的妇人这时候真心诚意地相信她
一直是爱达尔西的;包括逝去的6 年在内,她一直像此时此刻那样热烈地爱
着他的。
“您呢!”达尔西兴奋地叫起来,“您,夫人,您了解过我吗?您了解过
我的真正感情吗?啊!如果您更好地了解我,我们一定会彼此都生活得很幸
福。”
“我多么不幸!”朱莉重复说了一句,眼泪犹如泉涌,还用力捏紧他的手。
“可是夫人,纵使您当时了解我,”达尔西用他惯常的忧郁而带嘲讽的口
吻继续说,“又会有什么结果呢?我那时没有钱,您却钱多得很,令堂会轻
蔑地拒绝我的。——我是事先就注定要失败的。——您自己,是的,您,朱
莉,您如果不是有一场不幸的经历告诉您什么是真正的幸福,您也无疑会嘲
笑我是想吃天鹅肉的,当时毫无疑问最有把握能讨您欢喜的东西是一辆漆得
漂漂亮亮的马车,车身上漆着伯爵的冠冕。”
“天啊!连您也这样说!难道没有人可怜我吗?”
“原谅我,亲爱的朱莉!”他也十分激动地嚷起来,“原谅我,我请求您。
忘却这些责怪您的话吧;忘却吧,我没有权利怪您,我。——我比您更有罪? 。
我不能正确估价您。我以为您同您生活的社会里的妇女同样软弱;我怀疑过
您的勇气,亲爱的朱莉,我因此受到残酷的惩罚!? 。”他热烈地吻她的手,
她再也不把手缩回去;他想将她搂在怀里? 。可是朱莉带着十分恐惧的表情
把他推开,把身体尽可能地挪向车座的那头。
这样一来达尔西赶忙用温柔的声调说话,声调由于温柔而更加刺人心
肺:“对不起,夫人,我忘记了巴黎。现在我记起来在这儿人们是只要结婚,
而不谈恋爱的。”
“啊!是的,我爱您,”她一边呜咽一边喃喃地说,她把脑袋倒在达尔西
的肩膀上。达尔西十分激动地用臂膀把她紧紧地搂住,并且想用亲吻来使她
停止流泪。她还想摆脱他的拥抱,可是这已经是她的最后挣扎了。
十二
达尔西把自己感情冲动的性质弄错了,应该说清楚,他并没有恋爱,
他只是享受一下似乎是天上掉下来的好运气而已,这样的好运气不应该让它
白白的溜掉。何况,像所有男人一样,他在要求的时候比在感谢的时候更显
得能说会道。不过他很有礼貌,而礼貌往往可以代替更可敬的感情。最初的
陶醉过去以后,他就向朱莉说了许多柔情蜜意的话,这些话他不费吹灰之力
就可以胡诌一气,再加上无数的手吻,可以省掉他许多说话。他看见马车驶
近城门的栅栏,几分钟后他就要同他征服的女人分手,他感到毫无遗憾,因
为他不住地向她提出请求,德?夏韦尔尼夫人总是沉默不语;而且她仿佛意
气沮丧到了极点。这一切,使他这个新上任的情夫处境很尴尬,我甚至敢说,
使他的地位显得颇为没趣。
她动也不动,躲在车子的角落里,机械地把她的披肩紧紧搂在胸前。
她再也不哭,两眼凝视不动,达尔西拿起她的手亲吻以后,一放开手,她的
手就像死人的手似的落到他的膝盖上。她不说话,也几乎听不见别人说话;
可是一连串绞人肝肺的思想同时涌上她的心头,如果她想说出其中的一个,
另一个思想马上会出现封住她的嘴。
怎么能够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思想表达出来呢?或者宁可说怎么能够把
一个连着一个,像她的心跳一样快地在她心中出现的形象表达出来呢?她仿
佛听见耳朵里响着一些不连贯和不相关的话,可是每句话都有可怕的意义。
今天早上她还责备她的丈夫,在她的眼中他很卑鄙;现在她比他卑鄙百倍。
她仿佛觉得她的耻辱人人都知道了。——德?赫? 。公爵的情妇也反过来看
不起她了。——朗贝尔夫人和她的所有朋友都再也不愿意见她。——还有达
尔西呢?——他爱她吗?——他还刚认识她。——他早已把她忘掉了。——
他并没有马上认出她。——也许他发现她有了很大变化。——他对她很冷淡,
这对她是致命的打击。她竟倾倒于一个刚认识她的男子,这个男子没有对她
表示爱情? 。仅仅表示礼貌。——他不可能爱她。——她自己呢,她爱他吗?
——不爱,因为他刚一走她就结婚了。
马车进入巴黎以后,钟楼的钟敲响了半夜一点。她第一次见到达尔西
是在下午4 点。——是的,第一次见到,——她不能说再早到? 。她早已记
不清楚他的容貌和嗓音,他对她是一个陌生人? 。9 小时以后,她变成了他
的情妇!? 。只要9 个小时就足够完成这个奇特的诱惑? 。就足以使她自己
轻视自己,使达尔西也轻视她;因为他对这一个意志薄弱的女人,会怎样想
呢?他怎么能够不轻视她呢?
有时,达尔西的温柔声音和甜言蜜语使她稍感兴奋。这时候她就强迫
自己相信他真是像他所说的那样爱她。不过她没有那么容易发觉。——他们
的爱情从达尔西离开她的时候就已存在,因此时间已经很久了。——达尔西
应该知道她结婚只是因为他的离开使她感到失望。
— —错误是在达尔西方面。——可是,分别这许多年来,他一直爱她。
——他回来以后,很高兴地发觉她对他的爱情也是始终不渝。——她的坦率
承认——甚至可以视为她的软弱——应该使达尔西高兴,因为他憎恨虚伪。
——可是用不着一会儿她就发觉这样的推理太荒唐。
— —能安慰她的想法——消失了,她继续受到羞辱和绝望的煎熬。
曾经有一刹那间她想把心里的感受说出来。她刚想象她被逐出交际社
会,被她的家庭遗弃。这么严重地伤害了她的丈夫以后,她的自尊心再也不
容许她再见到他。“达尔西爱我,”她心里想,“我只能爱他。——没有他,
我不能够幸福。——我跟着他到哪儿都会幸福。让我们一起到随便什么地方
去,只要在那个地方我不会看到一个使我脸红的人。让他带我到君士坦丁堡
吧? 。”
达尔西做梦也没有想到朱莉心里在想些什么,他注意到马车已经进入
德?夏韦尔尼夫人住的那条街,于是他十分冷静地把他的冷冰冰的手套戴上。
“顺便说一句,”他说,“一定要把我正式介绍给德?夏韦尔尼先生? 。
我想过不了多久我们便会成为好朋友的。——由朗贝尔夫人当介绍人,我在
你们家里就能受到很好的接待。
再说,他既然在乡下,我能够来看您吗?”
话到了朱莉的嘴唇边就消失了。达尔西的每一句话就像匕首一挥刺进
她的心窝。同一个这么沉着,这么冷静,只想着用最方便的方法安排好夏季
社交活动的男子,怎么跟他谈逃走和私奔呢?她气愤地一把扯断了她挂在脖
子上的金链条,用手指狠狠地绞扭着那些链环。车子停在她住的房子门口。
达尔西忙着帮她整理好肩上的披肩,把她的帽子端端正正地戴好。
车门打开以后,他用最恭敬的神气把手伸给她,可是朱莉朝前一冲就
下了车,并没有扶他的手。——“夫人,我请求您允许,”他深深地鞠着躬
说,“允许我再来向您请安。”
“再见!”朱莉用窒息的声音说。达尔西重新登上马车,叫车夫驶向他的
住处,同时像一个对当天过得很满意的男人那样吹着口哨。
十三
一回到单身男子房间,达尔西马上换上一件土耳其睡衣,脚上套上拖
鞋,用拉塔基亚烟草装满了一只长烟斗,这只烟斗的管子是用波斯尼亚①的
野樱桃木造成,用白色的琥珀做的烟嘴。他坐在一张垫褥隆起、外有皮套子
的大沙发椅上,头向后仰,细细品味着烟草的滋味。有人会奇怪,在这种时
刻,他也许应该作诗意的梦想。为什么他却在作这种庸俗的事?我会回答,
对于梦想来说,一支好烟斗如果不是必要的,也是最有用的;要享受一种幸
福,必须把这种幸福同另一种幸福联系起来。我有一个朋友,是非常讲究享
受的人,他每次打开情妇给他的信,总要先把领带解下来,如果是冬天,还
把火炉弄旺,然后躺在一张舒适的长沙发躺椅上,开始看情书。
①波斯尼亚,现属南斯拉夫。
“老实说,”达尔西对自己说,“我如果听从蒂勒尔的劝告,买了一个希
腊女奴带到巴黎来,那我就是最大的傻瓜了。真的,这就像我的朋友哈勒布
-埃方迪所说的那样,把无花果带到大马士革来。感谢上帝!我不在的时候
文明已经大踏步前进了,看起来严正的风纪并没有发展到极端的地步? 。这
个可怜的夏韦尔尼!? 。哈!哈!如果我几年前相当有钱的话,我会娶了朱
莉,那么今天晚上也许就是夏韦尔尼送她回家了。将来我结了婚,我一定叫
人经常察看我妻子的马车,省得她跌落在沟壕里时要有游侠骑士来救她? 。
好吧,重复一下看我们该做些什么吧。总的说来,她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女人,
很聪明,如果我不是像目前这个年龄,那我一定会想这全在于我有非凡的价
值!? 。啊!我的非凡的价值!? 。唉!唉!
也许再过一个月,我的价值就降到那位留着小胡子的先生的水平了? 。
见鬼!我真希望我十分喜爱的小纳斯塔丝亚能读能写,而且能同上等人谈话,
因为我相信她是唯一爱过我的女人? 。可怜的姑娘!? 。”他的烟斗熄灭了,
过了一会儿,他睡着了。
十四
德?夏韦尔尼夫人回到住处以后,使出浑身气力,才能够用自然的态
度对她的贴身女仆说,她不需要她,她可以走了。女仆一走出去,朱莉马上
一头扑到床上,开始嘤嘤啜泣,现在她独自一个人,不像达尔西在跟前的时
候她要强行抑制,她哭得伤心万分。
黑夜肯定对精神上的创伤有很大的影响,如同对肉体上的痛苦一样。
黑夜给一切都蒙上一层阴森森的色调,在白天本来是无所谓或者甚至是欢乐
的形象,到了夜晚就能使我们不安或者苦恼,就像幽灵只能在黑暗中才有力
量一样。到了黑夜,思想似乎加强了活动,而理智则丧失了控制力。内心似
乎有憧憧鬼影使我们惊惶,使我们害怕,而没有力量排除使我们恐怖的原因。
或者冷静地研究一下现实。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可怜的朱莉躺在床上,衣服半裹着,内心起伏不停,
一会儿热度高得烫手,一会儿又冷得打战,听见木器稍为发出一点响声就哆
嗦,而且清楚地听得出自己心跳的声音。她对自己的处境只保留着模糊的烦
恼,她拼命去找寻烦恼的原因却找不到。然后,对这个不祥夜晚的回忆一下
子像闪电一样迅速地从她的心头掠过,同时唤醒了十分猛烈和尖锐的痛苦,
就像已经结疤的创口又被烧红的烙铁烫伤一样。
有时她对灯凝视,盯着火焰的晃动看得出了神,直到泪水涌满了她的
眼眶,看不清楚火光为止。她不知道眼泪为什么要涌上来。“为什么有这许
多眼泪,”她问自己,“啊!我的贞操已经受到污损了!”
有时她计算床帷一共有多少穗子,可是她总不能记住那个数字。“这种
疯狂的行为到底是什么呢?”她想,“疯狂的行为?——是的,因为一小时
以前我像一个下贱的妓女那样献身给一个我所不了解的男人。”
她目光呆滞,望着挂钟的指针,内心焦躁不安,仿佛一个囚犯眼看着
受刑时刻越来越近一样。突然,挂钟响了。“3 个小时以前? 。”她惊跳起
来,哆嗦着说,“我跟他在一起,我的贞操受到污损了!”
她整个晚上就在这种热病似的骚扰中度过。天亮的时候,她打开窗户,
清晨新鲜而寒冷的空气使她感觉轻松一点。她俯身倚在面向花园的窗户栏杆
上,带着一种快感呼吸寒冷的空气。她的混乱的思想逐步消失。现在不是不
可名状的苦恼和神经昏乱在搅扰她,而是极度的绝望,然而同前者比较起来,
后者还算是一种休息。
必须拿定一个主意。于是她拼命思索她要做些什么。她连想也没有想
要再见一见达尔西。她觉得这样做根本不可能;她见到他会把她羞死。她应
该离开巴黎,否则再过两天巴黎人人都会用手指指着她。她母亲在尼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