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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柯云路1新星-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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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希望这次你生病是个转机,从此你和他关系能和缓一些。”
  “要是和缓不了呢,你会什么态度?”
  “我?”小莉目光闪烁了一下,“我就是我的态度。”
  “你什么态度啊,小莉?”桂贞问道,“你还不支持你叔?”
  “我理解我叔叔。”小莉聪明地回答道。
  “什么叫理解?不是支持?”
  “算了,”顾荣不快地说道,“不要追着问了,谁都允许有自己的观点。”
  这时门推开了,三个人一齐转过脸。李向南进来了。屋里陷入难堪的静默。
  “老顾,病要紧吗?”李向南走到床前关心地问。
  “还不致于交伙食账吧。”顾荣闭着眼慢慢地说。
  “我回来刚听说的。”李向南有些不安地解释道。顾荣闭着眼,桂贞带着气不说话,小莉则尴尬地不好说什么。这沉默给了李向南很大难堪。
  冯耀祖进来了。
  “老顾的病诊断得怎么样?”李向南问。
  “地区医院的童大夫都专程赶来了,起码是血压高吧。”冯耀祖冷冷地回答。他是很乖觉圆滑的人,对任何上级领导,哪怕是他反对的领导,也从来是表面恭敬、乐乐呵呵的,但顾荣的病似乎给了他向李向南当面表示不满的勇气。
  “怎么犯的病?”
  “劳累,情绪激动吧。”冯耀祖把“情绪激动”四个字说得很重。
  李向南沉默了一下,对冯耀祖说:“具体的治疗工作,你负责起来吧。”
  “地委郑书记已经指示过了,要当作大事抓,及时向他直接汇报。”冯耀祖答道。
  李向南感到一种压力,似乎顾荣的病是他的责任。但他是县委书记,必须有所安排。“医护方面做了安排没有?”他又问冯耀祖。
  “要等现在才安排早晚了。”冯耀祖一会儿整理整理桌上的药,一会儿把血压计收拾好,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显出一副忙碌的样子。
  “家里还有什么困难没有?”李向南问桂贞。
  “干了几十年也没向组织提过困难。现在跟不上形势了,被人看着是绊脚石了,图个什么?不行,胡赖干上一两年退休就算了。”桂贞的话摔摔打打地就出来了。
  顾荣略睁了一下眼。“不要说了。”他冷冷地说。
  都沉默了。李向南站在那儿既不能再说什么,又不便转身就走。
  小莉看了看他,“李书记,”她用这种和李向南单独在一起时不曾用过的称呼尊重地说道,“你有事先忙去吧。这儿有我们照顾呢,你不用担心。”
  李向南感激地看了小莉一眼:“好,那你们好好照顾,有什么情况及时告诉我。”他又低头对顾荣说:“老顾,你安心休息吧,工作上的事你不要操心。”
  作为县委书记,他很得体地退出了房间。


第十三章
  在顾荣家照料了一上午,吃了中饭,小莉就出来了。
  这中午大热天去哪儿呢?她除了写小说,从来在房间里坐不住,这两天心中尤其不静,总有一种要到什么地方去找什么人的冲动。她并不知道自己要找谁。穿过县委机关大院时,她看见县委书记办公室的两个房间都挂着锁。院里寂静无人,很冷清。她到了街上,一边神思恍惚地走着,扬手一下下揪着柳叶,一边想着早晨李向南在叔叔床前的难堪样子,不禁想笑。一个铁腕人物有点窝囊窘困,反而显出可爱。她一抬头,发现自己无意中又走过了那个城门楼的门洞。
  前面一条直直的窄街,就是熙攘喧闹人喊畜叫的自由集市。
  今天是逢十大集。人流喧闹拥挤。尘土、汗气、吆喝声混成一片。两边店铺前是各种筐筐篓篓的摊子,一个挨一个。摊子后面蹲着卖主,张罗着,招揽着。这一段街是菜蔬瓜果;紧挨着一段是豆麦黍稷、五谷杂粮;再一段是鸡鸭猪羊;再往前走,两边是铁器、木器、锅碗瓢盆的杂货。街到尽头是一个个油锅、汤锅、烘炉,有的支着布棚,有的就在太阳下面,卖着丸子汤、粉汤、炸油糕、烤饼子、水煎包、刀削面……擀面杖在案板上敲得啪啪响,油晃晃的面团在案板上劈里啪啦翻来翻去,刀削面一根根飞到开水锅里。
  小莉突然眼一亮,在人群中看见了李向南。她想挤过去和他打招呼,又想到什么。决定躲在人群中,看看这个年轻的县委书记怎样逛集市。
  李向南正背着手慢慢在人流中走着,左右一个摊子一个摊子看着。不时停一停,问一问价,打听两句村里的事。这是个卖菜刀的摊子,一块帆布铺在地上,摆着几十把菜刀,蹲着个黑瘦精干的中年农民。
  李向南背着手站住了:“你这菜刀够古陵刀的水平吗?”
  “你自己看嘛。”
  “敢削铁吗?”
  “怎么不敢?”中年农民拿起一把菜刀用刀刃削起另一把菜刀的刀背,一条条细长的铁屑亮晶晶地卷着就下来了。
  “好刀。你是专管卖刀吧?”
  “是。我替公社铁器厂卖刀。”
  “祈庄的?”
  “你怎么知道?”
  “我耳朵长点。”李向南笑笑,“卖一把能挣多少钱?”
  “五毛。”
  “那一天卖上二十把,就挣十块了?”
  “不行,在咱们古陵卖不动。”
  “是产菜刀的太多。你不会去外县、外省?”
  “有时候也出去。不过出去跑花销也大,弄不好也不合算。”
  “铁器厂承包了吗?”
  “他们正计划着承包呢。”
  李向南点点头又往前走,小莉在人流中跟着。想到自己在“监视”、“跟梢”县委书记,分外有趣。这是个眼睛眯缝得有点睁不开的卖凉粉老头,围着个蓝布系腰,坐在小板凳上,看人总要仰起头来吃力地睁着眼。
  “您一天能卖多少凉粉啊?”李向南站住问道。
  老头正在把旋成细条的凉粉水淋滑溜地抓到一个个碗里,又洒上点黄瓜丝,他打量着看了看李向南:“十斤粉面的。”他低下头,一边回答一边继续在矮方桌上摆布着他的营生。
  “您这是多少钱一碗?”
  “一毛八。”
  “那您一天能挣二十块,发财了。”
  “挣不下。”老头不高兴地说,“下”字拖得特别长,还带拐弯的。
  “我给您算了,您这一斤粉面起码出十斤凉粉,是吧?”
  “出不了。”
  “我做过,您还骗我?”李向南一笑。
  “顶多也就是十斤。”
  “您这一碗也就是半斤凉粉。”
  “可不止。”
  “我的眼没错,”李向南又风趣地笑笑,“要不我旁边拿把秤来称称好不好?保不住半斤还差一半两呢!”
  “看来您是懂行。”
  “您这一斤粉面出十斤凉粉,卖二十碗,就是三块六。卖十斤粉面的凉粉,就是三十六块。”
  “我这买的是高价粉面,正经高粱粉。”
  “是一块一斤吧?”
  “啊……是。”
  “十斤十块钱,是本钱。”
  “还有这些黄瓜调料呢!”老头一指方桌上的蒜泥盐水罐、芥茉罐、醋罐、辣椒罐说道。
  “这些黄瓜调料,加上做凉粉的白矾、煤火钱,往多了说,一天六块钱怎么也打住了吧?”
  “打住了。”
  “三十六块钱刨去十斤粉面的十块钱,再刨去这六块,不是一天挣二十块?”
  “您可真会算账,您是当会计的?”
  “会计倒不是,可会算点账。您并不是天天都能赶上大集;平常卖五斤粉面的、三斤粉面的时候也有;阴天下雨了,就没买的了,所以也不能天天这么挣。是吧?”
  “是是是。”老头连忙点头。
  “钱是挣到怀里的怕少,说到嘴上的怕多。”李向南笑嘻嘻地看着老头。
  老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停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看看左右小声问道:“您……是不是县委李书记啊?”
  “您怎么突然想起来了?”
  老头一笑:“照人家说的,您像。”
  “人家怎么说?”
  “都说您看一眼买卖就有账。”
  “有个会替你们算账的县委书记好不好?”
  老头憨厚地乐了。
  李向南在方桌旁的小凳上坐下,抽出烟递过去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两个人点着了烟。“您能不能告我句实在话,您现在攒下多少钱了?”
  “我……”
  “我不打听您姓名。我就是知道您姓名,也替您保密。我说话算话。”
  “四千九百多块。”
  “您想挣到多少钱?”
  “我想挣够六千。”
  “给儿子娶媳妇?”
  “我没儿女,老伴俩。”
  “盖房子?”
  “房子已经盖下了。”
  “置家具?”
  “我不置东西。”
  “存银行,得利息?”
  “不存银行,存不惯。”
  “存到银行,一大把票子变成一个小卡片,就好像被骗走了一样,不如藏在砖缝缝里、米缸里实在。是吧?”李向南揶揄道。
  老头不好意思了:“是。”
  “光有钱就能防老了?”
  “还得花点钱积点德,挣下人缘。”
  “怎么积德、挣下人缘?”
  老头难为地笑笑,没说话。
  “不好说?咱俩交个朋友,您有事和我商量,我有事和您商量,兴许我能给参谋参谋。”
  “我这是住在县城亲戚家,我家在山里,村旱,不下雨,庄稼干死不说,连人喝的水都没有,全村人只靠一眼小泉,说没水就没水。”
  “您是南垴村的吧?”
  “您怎么知道?”
  “这都是我县委书记管的地盘,我能不知道?”李向南说,“你想给村里出钱打眼井?”
  “不,我们村打了十几辈子井也没打出过水。我是想……想修个龙王庙。”
  “修个龙王庙?”李向南震惊了。
  “为求个雨。”
  李向南垂下眼,脸色阴沉地使劲抽着烟。
  “这犯法不?”老头看看李向南小心问道,“我在山上修上个一间房大的小庙,供个龙王,犯法不?”
  “犯法。不是您犯法,是我犯法。”李向南说。
  “您犯哪儿的法?”
  “一个村,四百多人,是四百多人吧?”
  “是。”
  “连吃水的问题都解决不了,我这县委书记就犯了国法啦。”
  老头一时呆住了:“那……咋办?”
  “大伯,您就这么信神信鬼?”李向南问。
  “有时候就不信……”
  “没办法了又不能不信,是吧?”
  “啥事要都有办法,谁还信迷信?”
  “大伯,我跟您商量一下,这么办好不好,我给你们请个打井找水的专家,给你们村打出井水来,又能喝,又能浇,您看好不好?”
  “那敢情好。东陵县原来有个后生是能人,一看就知道哪儿有水,可请不来啊,这会儿听说又调到省里去了。”
  “我正在请他,说话就来古陵。”
  “可啥时候才轮上去南垴啊,穷山僻壤的。”
  “咱俩不是朋友吗?我讲交情,让他头一个去你们村。您看行不?”
  “那敢情好。”老头兴奋地说。
  “那我跟您商量个事,这龙王庙咱们就不修了。”
  “行。”
  “您看,您和县委书记交了朋友,给村里请来了找水专家,打了井得了水,积这个德,能挣下人缘了吧?”
  “是。”
  “那您这挣的钱就留着自己养老好不好?”
  “那我就回村打井去。我祖爷爷、我爷爷都是打井打得吐血死的。”
  李向南猛抬头看了老人一眼,一张布满沟壑般皱纹的脸:“大伯,您就是石老大?”
  “您咋知道?”老人惊愣了。
  李向南看着老人:“您祖辈几代为南垴找水,打了整整一百年井。我这县委书记要还不知道,算什么父母官。”
  老人浑身有些哆嗦,他愣了好一会儿,扭过头擤了一把鼻涕。
  “大伯,我跟您再商量个事。”
  老人一边低头应着,一边收拾着小方桌上的碗筷盆罐。
  “钱您可以接着挣着、攒着。”
  “我不挣了。”老人神态恍惚地继续收拾着东西。
  “钱还要挣,攒着自己养老。可您为啥还想到挣人缘呢?光有钱还养不了老,是吧?要是您不会做凉粉,不会挣钱怎么办?这养老又靠谁?我和您商量个办法,把老人,特别是没儿没女的老人的养老都管起来。”
  “那您就积下大德了。”老人已经把盆盆罐罐的全收拾进了挑子里。
  “您怎么了?”
  “我不卖凉粉了。”老人说着理了理挑子绳,驼着背站了起来。
  “为啥?”
  “我回村去。”
  “回村?”
  “我每天在村口等着您请打井的专家来。”老人说罢担起了挑子,手里提着小方桌,看也不看李向南就要走。
  “您就这么相信我?”李向南问。
  “我相信,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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