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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逍遥颂 作者:刘恒-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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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是还有眉毛和……阴毛吗?”
    “你们庐山纵队都这么治伤吗?”
    “都这么治……”后勤部长伸手示意赤卫军不许出声不许笑,“我们庐山已经寸草不生一毛不拔了。”
    “你们那里战况也很激烈呀!”
    “彼此彼此,我代表我们全体祝贺你们包围了延安,你们不要心慈手软,对那些倒开水的土包子你们要穷追猛打,把他们逼进延河,让他们葬身鱼腹。”
    “喂鱼便宜了,我要亲自吃他们的肉。”
    “很好,可以送一批里脊给我们。”
    “小意思。你们派给我们的增援部队出发了吗?”
    “……出……出发了。”
    “听说你们派来的露峥嵘战斗队杀人不眨眼,是真的吗?”
    “过奖了,他们只不过吃人不吐骨头而已,对他们的胃口尽可放心。”
    “他们使用的消防车装的是凉水还是开水?有两吨吗?”
    “消防车里装的是……”后勤部长脸色苍白,“三吨百分之二十的稀硫酸,高压水枪能喷三十多米……你们知足了吗?”
    “廷安兵团的末日来临了!”
    “你妈……”
    “你说什么?你贵姓?”
    “我是庐山仙人洞里的大号仙人掌!”
    “闹了半天是纵队一号,久仰久仰!”
    “我操你妈!”
    “你……”
    “我……”
    后勤部长把电话扔了。铃声又响,他一脚把电话机踢翻在地,话筒飞起来掉进了床下的洗脸盆。作战部长走过来拍拍后勤部长的胳膊,外交部长从上铺伸手拍了拍后勤部长的头。通话之初还有人笑。现在没有人笑了。笑着的只剩了不能自由行动的白发如银的老校长。老人笑得比哭还动人。
    “孩子们,这世界多么美好啊!”
    “……鲜花盛开。”宣传部长自语。
    “……流水潺潺。”副司令说。
    “太阳当空照耀。”后勤部长想哭。
    “少女歌声如雨。”总司令朗诵。
    “……开花开的是塑料花。”外交部长又把小瓶儿端出来了,想滴一颗眼泪进去。
    “每个窟窿都流脓!”作战部长嘹望。
    “切你的心肝炒菜吃……”后勤部长真哭了,“事先征求你的意见,事后对你说声谢谢!”
    “不管愿意的还是不愿意的,不管是白天是黑夜……”总司令诗兴因悲壮而大发,但找不到合适的词汇,他羞怯了,喃喃地说,  “到处都有男人和女人在……公的和母的在一块儿……雄的雌的在一起……耕云播雨……种庄稼种蔬菜吃饭睡觉……”
    “这世界多么美好啊!孩子们……”老校长在床板上挣扎,四肢动不了就用脑袋乱敲乱撞,说,“为了这美好的世界,我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了,我必须立即动身,我要把丑陋的不中用的躯壳从这个世界上清理出去!你们把我解放了吧,我的孩子们……”
    “别动,老人骨头脆,再撞颅骨要裂了。”后勤部长接住了老校长的头,“你不走这个世界也丑不到哪儿去。留下来自己给自己多添点儿恶心,你就不在乎这美好啦!”       “对。”总司令朝面包筐走去,“留下来多吃几块面包吧……”
    “我不吃了!我什么也不吃了!”
    “你必须得喝点儿水。”后勤部长摇了摇老人的头:“都干了,一滴水也没有了。”
    “我不喝!不喝就是不喝!”
    “你自己已经成了美好世界的一部分了。”后勤部长想撬开老人的嘴,让老人丧心病狂地咬了一口。他抽回手指嘬了嘬,安慰老人家:“我们给你弄点儿煤油你总该喝了吧?”
    “煤油我喝……”老人咳嗽起来,“你们得保证先把火柴盒塞在我手上,然后把我抬到地下室去……”
    宣传部长在一边听着,浑身颤抖。外交部长悄悄地把电话听筒从脸盆里拿了出来。作战部长把晾衣绳子解下,披挂在身,在屋里走来走去。副司令头疼脑涨,他索性躺下了,脑海里又极不自然地浮出了那条长腿以及腿根那段两寸来长的深色的弧线。整个世界只剩了这么一条五彩缤纷的线,牵住了他,使他不至于沉迷在大本营杂乱而沉重的窒息中。总司令正在后悔,他从副司令脸上读出了自己,他知道自己披露那条腿的秘密是个莫大的错误。作为一条光彩夺目的绳索,两个人乃至三个人爬上去不是太沉重了吗?他念念不忘的不是大腿根的弧线,而是腿梢上的脚后跟。那个圆圆的深色的后脚掌像个小芝麻烧饼,摇摇欲坠地搭在花床单的边缘,就仿佛搭在餐桌的边缘,一不小心就要滚到地上去了。他想狠狠咬一嘴!
    “我不要面包和水。”老校长说,“我要煤油和火柴,火柴棍不能是受了潮的。”
    “我们不能给你火柴。”后勤部长放开那个渐渐无力的脑袋,说道,“纯粹的唯物主义者相信自我燃烧,记住犹太人教给你的法子,你运足了丹田气慢慢等着吧……你个老婴儿!”
    “你们阻挡不了我。”
    “阻挡不了你我们甘愿与你同行!”
    “天啊……孩子们!”老人长叹道,“接你们入学那天,你。们的眼睛都像伶俐的小白兔一样……现在你们自己彼此好好看看,看看你们眼里毛茸茸的都是什么?你们一个个成了什么?
    我可怜的孩子们……“
    “我们是找不到肉吃的食肉动物!”后勤部长下意识地龇了龇牙,觉得过分连忙闭嘴。
    “我们是走向老鼠夹的耗子!”
    “我们是列队前进接受检阅的蛆!”
    “我们是脱了毛的……鸽子!”
    “我们是长了腿的……蛇!”
    “我们是……”
    “我们是……”
    老校长在赤卫军战士语言的轰击下哑口无言了。他嘴唇裂了皮儿,嘴角起了虫卵一样的水泡,他的牙齿在萎缩,舌头的水分慢慢蒸发,成了一条海绵似的或玉米秸似的怪东西。他的后背和褥子和床板长在了一起,捆在四肢上的绳子成了他本人裸露体外的大筋和血管。他的血液像冬天的河流,冻了冰,积了淤泥,渐渐地凝固了。他等待自我燃烧,等待于烧灼中化做一团气体,而周身的细胞却冷了下去。他的眼珠上结了一层淡绿色的膜,失神地无欲地望着他的孩子们。老人思无邪,听由命运的发落了。
    这时候,大功告成的宣传部长举起了色彩斑斓的赤卫军军旗。绿色的王八。橙色的苍蝇。黄色的蜈蚣。青色的马蜂和紫色的土鳖。最后,还有一只红色的巨大的蝙蝠。宣传部长出于对后勤部长剪不断理还乱的深刻友情,为其选择了与旗子本身完全相同的颜色,并使其伞状的翅膀成了整个图腾的底衬。没有人关心这面旗帜。它是幼儿园稚童的图画。总司令故作冷静地扫了一眼稀奇古怪的小动物,对无法显现的美丽的天鹅之腿感到无可奈何的遗憾。
    “王八壳画得很圆。”总司令夸道,“苍蝇画得很漂亮……
    只是太美化这种肮脏的飞虫了。“他没有注意副司令挂了霜的系着红领巾的脸。他问宣传部长:“ 苍蝇代表什么?”
    “苍蝇繁殖迅速代表活力;主八咬了东西不撒嘴代表坚强。
    蜈蚣浑身是腿代表周密和严谨;马蜂具有攻击性代表勇敢和献身精神;土鳖代表冷静和平凡;蝙蝠代表智慧和想像力以及神秘性……,,宣传部长把旗子叠起来,对众人的冷淡感到伤心,说道,“你们觉得不好,我可以用红颜料把图案盖上。我觉得我调动了自己的最大能力……我喜欢这些虫子和动物,我琢磨它们不是一天两天了……”
    “把它挂在床头吧。”副司令鼓励他,同时夹带了感情上的私货,说道:“你把那个龟头再处理一下,太尖了,你仔细看看……”他意味深长地瞟了瞟总司令的脑袋,说,“实际上龟头是没有那么尖的。”
    宣传部长拿起毛笔,在王八脑袋上很拘谨地做贼心虚地抹了一下。
    “气氛太沉闷了。”后勤部长来到副司令身边,压低了声音说,“大家的心情有问题。你能不能接受我在三零三的请求,来点儿强烈的幽默刺激?你让他把尖龟头改成了圆龟头,你就不能舍身取义对自己的……干点儿什么吗?”
    “我……没准备。”
    “那你准备准备。”
    “我……无法想象。”
    “那你想象想象。”
    “我满脑子都是伤心事,空虚极了。”
    “大家都空虚,我更空虚……”后勤部长用拳头打自己的胸口,“里面全是炸药,全是炸药!我马上要炸了……”
    电话铃响了。外交部长抢先拿起听筒,却被扑过来的后勤部长一把夺走。
    “我是外交部长。”外交部长不服气地嘟哝着,“我有权与外界联系。”
    “记住我教给你的信条,不该做的不做。不该说的……
    别说。“
    “喂,你是……”电话里传来一个苍老的男人的声音,“我找小佳。”
    “……我就是。”后勤部长调节语调。
    “……我是你父亲,你听出来了吗?”
    “……知道。”
    “你母亲好吗?”
    “还好。”
    “小佳,听爸爸的话,到我这儿来吧。”
    “……不去。”
    “你跟一个叛徒生活在一起会断送自己的前程的。我了解你母亲,我们参加革命前在大学念书的时候,她就处处表现了意志上的薄弱。我之所以揭发她完全是出于对革命事业的忠诚,我几十年来看着这只蛀虫藏在组织的肌体里做了数不清的坏事,我实在忍无可忍了。你不能再跟这个害人虫生活在一起,积我多年之革命经验……”
    “你凭什么几十年来一边革命一边跟一只害人虫性交?你操她操得还不够吗?”后勤部长脸色又白了,继而发青,‘’你凭什么跟她配合把我生下来?你怕我没有害人虫的血统吗?你娶了一只母害人虫生了一只小害人虫,你愧对革命,你是最大的叛徒!你是罪魁祸首……“
    “我知道你受了刺激,我原谅你的粗鲁。你毕竟是我的儿子……”
    “我是你爹!”
    “你简直……”
    “害人虫已经揭发了你!”
    “你……胡说些什么?”
    “你在大学参加了三青团你忘了吗?你二十年前出差的路上强奸了一名少女你忘了吗?你在菜市场出出进进,平均每三次去就偷一个钱包你忘了吗?赫鲁晓夫来中国访问,你趴在马路上偷偷吻他的脚印你忘了吗?你在办公室里往同事的茶杯里偷偷吐唾沫你忘了吗?你用领袖的标准像当擦屁股纸你忘了吗?你拍马屁拍到驴蹄子上为了掩盖拍马屁的事实你把毛驴干爹给暗杀了你忘了吗忘了吗……”
    “放屁、放屁、放狗屁、放狗臭屁!”
    “你扪心自问,听候革命的审判吧!”
    “你活活气死我了,你个小杂种!”
    “你个老杂种,你不死我永无宁日!”
    “你个小反革命!我……”
    “你个老丫挺养的!滚你娘的蛋吧!”
    后勤部长浑身哆嗦,像踢球一样猛踹电话机。几个人扑上去抱住了他。
    “我拼了!”后勤部长身子乱耸,大叫,“拼了!拼了!”
    “你跟谁拼?”
    “我跟我拼了!”后勤部长看着一直没有亮过的日光灯,
    “给我炸药!我要炸药!”
    “用脸盆砸他脑袋!”总司令临危不乱,显出大将风度,“想办法快砸他一下!”
    “不能砸!”宣传部长抱住后勤部长的头往自己裤裆里塞,想夹住他让他恢复理智,“我们用语言安慰他,用语言……快找语言啊”。
    “世上还有安慰人的语言吗?”副司令说。
    “扒他裤子……”外交部长建议。
    “没话你们找话呀!”宣传部长惨呼。
    “没用,语言没用。”作战部长用绞索套住后勤部长的脖子,因为乱拆系索扣没了制动装置,用力一勒竟勒过了头,但是谁也没有发觉。作战部长说,“他的归宿在于行动行动是语言的……怎么说呢,就算祖宗吧。你们看,他安静了……”
    “他一安静就失去魅力了。”副司令说完松了口气,为自己的龟头松了口气。
    “这人鬼点子多。”总司令言道,“有时候我讨厌他。赤卫军应该超脱,可是他老想拖我们拖到实用主义轨道上去,让我们跟他一块儿受苦。你们觉得……他是不是有点儿藐视我?”
    “我们互相藐视。”副司令叹了口气,“这是赤卫军的天然品质。”他叮嘱宣传部长,“这一点请记到宣言草案中去。”
    赤卫军在窃窃私语中自我安慰,谁也没有注意后勤部长渐渐膨胀的舌头。只有意识朦胧老眼昏花的老校长凭着奔赴黄泉之门的灵性察觉了这一点。
    “你们杀了他!”老校长扭得床铺乱响,声嘶力竭地说,
    “你们害死了你们当中最优秀的人!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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