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颂 作者:刘恒-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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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可讲。正因为无理可论,他们才绝望地怀着侥幸心理袭击了他。他会报复吗?他会像拴蚂蚱一样把他们用绳子系起来吗?外交部长从绞索那边的宣传部长身上看到了与自己相似的心境,多少感到欣慰,只可惜不能与之争吵,自己如果不是个人到底应该是个……什么的问题了。
“你说这个绳子套是大是小?”作战部长撇下外交部长,问宣传部长。
“不大不小。”宣传部长跟外交部长一样聪明,骨子里的软弱也不相上下。
“为什么不大?”
“你的腰过不来,我的腰也过不去。”
“为什么不小呢?”
“我的脖子搁进去合适,你的脖子塞进来也挺合适。”
“你们俩试试行吗?”作战部长很友善。
“……不必了吧?”宣传部长哆嗦一下。
“有这种必要吗?”外交部长牙碰了牙。
“你们的勇气哪儿去了?在我思考问题最困难的时候,你们一个从背后掐我的脖子。另一个从侧面解我的裤腰带,你们像蚂蟥一样贴在我身上,你们不要脸的劲头儿哪儿去了?”
“我那是昙花一现。”宣传部长解嘲。
“我不是不想试……”外交部长很潇洒又很莫名其妙地比画了一下,补充说,“我脖子一进去,肚皮的劲儿就松了,劲儿一松,就……麻烦的性质就变到那儿去了。”
“你们不试我试!”
作战部长极突然地把脑袋钻进了绞索。他把绳子尾巴搭进上铺的床栏杆,往上提到脚尖儿不得不踮起来的程度,系紧。
他往回转身时绳套拧麻花似的绞了半圈多,整个身子飘飘悠悠似乎已吊在空中了。
全体赤卫军大吃一惊。
总司令踹了外交部长的屁股之后,起初还想找借口发泄一下对别人对自己以及对多变的时局的不满,冲淡零点失约和言而无信给自己造成的不良影响。后勤部长口口声声叫他孙子,使他产生了咎由自取的感觉,这种感觉逼迫他想干点儿暴烈的事以取得内心的平衡。但是,踹击了外交部长并未达到预期的效果,反而招致了下属们指桑骂槐的连续讨论和旁敲侧击的恶毒争辩。他觉得有关无关的话都是冲着自己来的,一重重的弦外之音使他听出了分崩离析的倾向。他坐卧不宁,眼看作战部长当着大家的面把自身吊起来,他恍惚感到这简直是强迫自己照镜子,是下属们串通好了的恫吓,是对他的权威的公然挑战,是个隐晦的大阴谋!他浑身软酥,几乎要瘫掉了。
副司令报警之后溜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捂了起来。别人的争论他听得不太清楚,但他心里对某些事则了如指掌。他早就感到气氛不对头,总司令那座冰山正在融化。他在被子里咀嚼事态的变迁和自己未来的处境,生了许多室外方一日室内已千年的感慨。当他听知作战部长要试一试不大不小的圈套,略感苍凉,觉得自己不得不说点儿什么了。
“肃静!”副司令没找到别的话。
“对,肃静!”总司令傻乎乎地跟了一句,“你们都给我肃静!赤卫军还没解散呢……”
“楼里有外人。”副司令说,“你们的试验等天亮了再做吧,现在黑洞洞的你们能看见什么呢?看不清试验的现象,它的含义就模糊了,这不好……容易引起误解。我们已经被误解围困,咱们还是从赤卫军的大局出发,不要争相给自己的心情找负担吧……”
“你的小裤衩真白。”后勤部长对屋里发生的事情一点儿也不意外,他说,“这屋里黑得什么也看不太清楚,看得清的只有你的白裤头,它像北斗星一样。是你自己买的吗?”
“是我妈给我买的。”副司令就事论事。
“你穿着你妈给你买的白裤头,所以这一夜你睡得比谁都踏实。我们比不了你。”后勤部长说,“我们暂时还不想肃静。情况你都看到了,我们不能肃静。这位同志吊在这儿,他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你肃静得了吗?“
“也好。”副司令又钻回被窝儿去了,“那就请你们尽量不要喧哗,有话慢慢说。”
“你要睡不着,能不能先跟我下盘跳棋?”外交部长凑了过去,“我给他们闹得心烦意乱的,他们说话都带着狂犬病菌,他们做的事也带菌。他们不理解我,我也理解不了他们了。让他们狂去吧,我现在跟你肃静一下。棋盘呢?我坐你枕头旁边你不介意吧?”
“我有鼻窦炎,你想坐哪儿坐哪儿,别坐我脸上就行了。
不过……下黑棋没意思。“
“又不是第一次了,摸着来吧。”
“我只能躺着跟你下。”
“你鞠着躬跟我下也没事。”
“真下?”
“下!”
“……我只好这么聊以自慰了。”
“你心事也不少,多输我几盘就舒畅了。”外交部长说,“我到哪儿都爱赢不爱输,所以,我人缘特别差,你输给我是完全应该的。他们没人爱护我。把自己吊在那儿贬低谁呀!我才不自惭形秽呢。”
“肃静些。”副司令说,他手摸棋盘,发现对方只一步就把一枚棋子安置到远隔千山万水的大本营去了。黑棋的乐趣便绵绵而至,那种揣测稚童心理并尽力与之周旋的快感,使副司令陶醉于自己的成熟和雅量。他对屋子另一头发生的事情也做如是观了。
作战部长仍在绞索上吊着,脚尖儿踮得累了,就屈臂抓住床栏杆引体向上,歇一会儿又把自己坠下来。这个形象丧失了最初的恐怖感和复杂性,只剩了一种单纯的恶谑的意味。绳套的下缘兜紧作战部长的下巴,使他茁壮的脸庞显得瘦削,面部的肌肉似乎都退缩到前额与后脑勺之间去了。他的眼大大地睁开,横眉立目,总司令用手电照上去,像点亮了两个大灯泡,瞳仁闪闪放亮。总司令看着这个完全丧失了礼貌的下属,时惊时恨,时怒时怕,简直不知道依自己的身份说点儿什么才好,简直就想不顾自己的身份索性晕过去算了!
“你能不能给我把眼闭上!”总司令外强中干,提的要求不伦不类。
“充血了,闭不上。”作战部长龇着牙回答他,还努力地笑了笑。
“闭不上你看天花板,老盯着我干吗!我觉得我没什么可看的……”总司令说。
“你比天花板值得看,你自己别蒙在鼓里。”作战部长充满了新生的智慧,说道,“这里没有比你更引人注目的人了。不信你问问我的导师……我知道他的思想,因为他首先通晓了我的思想。我们可以互为代表。我的导师正在全力以赴研究你,我这么看着你是不由自主。你不想让我看可以钻到床下去,可是你渗进水泥地也阻挡不了别人的研究。你还是听天由命吧,比起你面临的其他问题,我这么眼巴巴看着你等于是对你的安慰了。我说的对吗?”作战部长用后脑勺磕磕木床,问后勤部长:“我没有说什么你没想到的话吧?……憋死我了,太舒服了……我歇一会儿,有话你亲自说,他好像不信任我……”
“你刚才的话极其正确。”
后勤部长坐在自己的铺上,作战部长就吊在他的床边,他伸手便能触到作战部长绷得直溜溜的大腿。他看到作战部长生动的背影,就不怀疑作战部长前边的脸将是怎样生动的了。他完全可以理解总司令的心情,面对一个战胜了自我战胜了茅房正准备与一切值得一战的事物决一死战的人,面对这个人的这张脸,有谁可以逃避正视自己的灵魂呢?
后勤部长只是略微感到作战部长的个性进展太迅速也太凶猛了,担心它会闯入自己不可知的境地。看看他阴阳怪气而又天衣无缝的言论,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吗?
“你真是青出于蓝而显著地胜于蓝了呀!”后勤部长从侧面推了他一把,使没有防备的作战部长拳击沙袋似的摆动起来。
作战部长一语不发,在总司令打出的手电光线之中,他尽可能扮了个十足的鬼脸,把舌头长长地伸到下巴上来了。
“你这么自作多情到底是为了什么?”总司令把手电扔到铺上,愤然说道,“你费那么大劲儿做出这种丑态,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真不明白你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你想达到什么目的可以说嘛,何必弄得人心惶惶。你说!你做这种幼儿园的游戏,目的何在?”
“你的发现就是答案。”作战部长说。
“他在启发你。”后勤部长帮腔。
“启发我什么?怜悯吗?”总司令说,“告诉你们,怜悯,我这里没有!我就是有,也不是给你准备的,你趁早结束这种没有意义的勾当,赤卫军不欣赏你这种滑稽。”
“我启发你什么你心里明白。”作战部长想把绳套往喉结上移,但是不成功,它总是往下巴颏滑,这使他惋惜和烦躁。他说,“你的心现在是五味儿俱全了吧?我竭力把你想象成大便池,但是你连做大便池的勇气都没有,我要继续启发你!”
“他在启发你的良心。”后勤部长说。
“他还是骂人更有启发性。”总司令说,“想故作惊人之举,外人敲门的时候他完全可以把门打开,把自己吊在走廊里,广泛地贩卖式地启发启发嘛!启发我有什么用?启发我采取更有力的措施来整肃赤卫军的纪律吗?谁对这件事的后果负责,不久就会明白的。他愿意在那儿吊着就让他吊着吧,我只希望大家记住他的一举一动……”。
“我的启发见效了!”作战部长说。
“正是这样。”后勤部长又从侧面推了作战部长一把,但这一次作战部长已有防备,只把脖子向上一挺就站得很稳了。后勤部长对总司令说:“他想启发你成为一个勇敢者,一个知道因果关系的人。他的目的同时也是我的目的基本达到了。你真的能记住他的一举一动吗?”
“我刻骨铭心!”总司令说。 “你理应如此!”作战部长说,“有朝一日别忘了我刚刚教给你的细节,这事做起来肯定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容易,但也不会比你看到的更困难。咱们走着瞧。“他往四下里看了看,”我要把自己解下来了,你们谁肯帮我一把?”
“我来帮你不会给你添麻烦吗?”在床后观察了很久的宣传部长用沙哑而崇敬的嗓音问道,“我的意思是说……我要帮你的话,不会因为失手造成不可挽回的差错吗?我觉得这个绞索对我来说太深奥了……”
“添不了麻烦。”作战部长疲倦地歪着脑袋,“你没有那个水平,把手伸过来吧。”
“你的脖子质量比我好。”宣传部长一边解绳子一边说,“你知道我刚才想了些什么?”
“你想抱着我的腿往下拽?”
“是的。”
“你很善良。我知道将来怎么报答你。”
“不过这个想法没有另一个想法重要。”
“嫌绳子没勒紧打算加上你的手吗?”
“不是。我一直在想,早知道是这个样子,抢在你前边钻进去就好了。”宣传部长把绳套从作战部长脖子上端起,像摘下了一个花环,看他迷恋的样子似乎是准备给自己戴上了。他说:“我从来没想到这是件产生快乐和尊严感的事情。我们的宣言应该加一句:少年赤卫军由无产阶级中一部分视死如归的人组成,他们有自虐倾身,因而所向披靡,可以解放全人类也能够轻松地解放自己……我的观点恰当吗?”
“你在修辞方面当然比我强了。”
“别谦虚,我在上吊方面不如你。”宣传部长把绳子递给作战部长,“放好,不要借给别人。我跟你借的时候,你也别吝啬。”
“我会成全你的。”
作战部长说完便在后勤部长的身边躺下了,不是继续了下铺的归属之争,而是因为脖子疼痛足尖酸麻,实在没有余力爬
回自己睡的上铺了。没有本末倒置,后勤部长给他让了地方,两人并头而卧。后勤部长建议作战部长把绞索放在枕头底下,然而作战部长很利索地把它掖在裤腰带上了。
“我已经离不开它。”作战部长说,“它是我的人参和阿斯匹林。”
“你不会趁我睡着了对我干点儿什么吧?”后勤部长笑着说,“你的聪明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想不出你过一会儿会干什么。你已经把厕所和中看不中用的自尊心抛到九霄云外,不论你干什么,或许我都不该惊讶。对吗?”
“不错。”作战部长说,“你遗尿吗?”
“小时候睡在父母中间的时候遗过几次,单独睡没有遗过。
但是我跟家里的猫钻一个被窝曾经遗尿。跟你同床遗不遗我不敢肯定。“后勤部长下意识地摸摸作战部长腰上的绳子,说道,”天快亮了,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吧。你别担心,我身材小膀胱也相应小些,尿量不大,就是遗了也冲不走你。好好睡吧,你漂不起来,这点儿信心还是应该有的。“
“你最好别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