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11黑山堡纲鉴-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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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中不起身。她解开自己的两条辫子，把头发披在一侧，然后拿起一把大剪刀一缕一缕剪着发梢，将碎头发一圈一圈抛撒在地上。
罗燕不知道说什么好。没骨头的小羔羊现在也挺起了性子，她没料到，却也一下理解了。
一年多来，蓓蓓早已成了被宝剑插来插去的剑鞘了。为了刘广龙，这个小母羊做过两次流产手术，都是罗燕悄悄安排到县医院做的。罗燕是黑山堡大队的妇联主任，又在县里认识人，已经为黑山堡好几个太容易开花结果的剑鞘安排了秘密手术。看着蓓蓓比过去肥胖松软的面庞和显得邋遢一点的胸脯，她不禁生出了惺惺相惜的女人同情。柿子捡软的捏，罗燕喜欢这个软柿子占着广播站的位置。现在换了一个白光光的小天鹅，真不知道又会有什么新麻烦。
罗燕又要张嘴说什么，蓓蓓将剪刀往桌上一放，说道：你告诉他，我不去。罗燕又想了想，转身迈着贴地皮的快步把刘广龙叫来了。
刘广龙一站到蓓蓓面前，才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阵势。
小屋里还是很暗，蓓蓓坐在床上，像个一声不吭的女巫婆。没骨头的小羔羊不见了，活灵活现的小娘们也不见了。刘广龙一下觉出自己欠对方什么，这年头他还从未有过欠人家什么的感觉。罗燕陪他站在一边，刘广龙往后摆了摆手，罗燕就退了出去。刘广龙看了看窗外院子里的亮光，又回过头对蓓蓓说道：安排你去东山是革命的需要，东山也要建立广播站，你有经验，可以去开创局面。蓓蓓不看他，将头发像门帘一样披到眼前，然后拿起那把大剪刀，开始大把大把地往下剪头发，听见很响的咔嚓咔嚓的声音，头发被一把一把扔在床上、地下。
刘广龙居然看呆了。
他说：蓓蓓，你应该服从命令听指挥。蓓蓓则还凝视着眼前，一手揪着头发，一手剪刀就贴着自己的脸一下一下剪着。那咔嚓咔嚓的声音让刘广龙有些怕了，他想到，这把剪刀也可能会剪断姑娘的脖子。他上手去拿剪刀，说道：别剪了，好好的头发剪成这个样子。蓓蓓又咔嚓将手中的头发没长没短地剪下一大把，然后将头发扔在地下，将剪刀握紧收到身边，说道：我剪我的头发，你管不着。刘广龙愣在那里。蓓蓓的头发已被剪得参差不齐。她盘腿坐在床上，握紧着剪刀，像个护着犊儿要和人拼命的母狼。
这一刻，刘广龙恨不能把对方当做一块烂抹布踩在脚底下，又恨不能回身关上门把她睡了。他回头看了看白光光的院子，想了想，慢慢走到蓓蓓面前，伸手温和地抚摸她的头。手却被蓓蓓的手搪开了。蓓蓓说：不要你碰我。刘广龙没有恼，顺手把蓓蓓手中的剪刀夺了过来。蓓蓓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垂着眼说道：剪刀有的是，你还怕我找不到？
刘广龙说道：有话好好说，你到底怎么回事？
蓓蓓冷冷地瞟了刘广龙一眼，而后说道：山上我不去。
黑山堡首领刘广龙并不像我们有些人想的那样专横跋扈、冷酷无情，也不像我们想的那样威力无穷，他在今天的故事面前就稍有些束手无策了。他没有暴跳如雷，也没有疯狂施虐。他和蓓蓓之间的冲突曲尽其意地发展了好一段时间。后来，刘广龙答应她留在黑山堡山下，提拨她当大队妇联副主任。蓓蓓坐在黑暗的床上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谁稀罕你那个妇联副主任。
刘广龙稍有些底气不足地看着倔着劲的小绵羊。他心里知道，罗燕是妇联主任，刘红是妇联副主任，后面又排了五六个副主任，都是被他个别谈过话的女人。他便又加了码，决定任命蓓蓓为黑山堡大队妇联第一副主任，排到了刘红的前面，还答应蓓蓓加入那个年代最光荣的革命组织。
蓓蓓坐在那里低着眼沉默不语了。
当天晚上，刘广龙将蓓蓓叫到大队革委会办公室，很好地做了一次个别谈话。姑娘这一次软透了。
【纲３】
广龙三年夏收大忙期间，刘红为刘广龙生下了一个儿子。这一年是猴年，论月份又是农历马月，猴年马月是最难熬来的喜庆年月。黑山堡首领生下了猴年马月的儿子，自然是大喜；然而，他却严令部下不许庆贺送礼，更不许对黑山堡百姓传扬此事。他以天下为公。在生下儿子这一天，他只是约了钱爱孔、罗元庆、罗燕、冯二苟几个人喝了酒。
那天晚上，他一个人住在大队革委会办公室，没安排任何个别谈话。
他通宵达旦地在专记革命的笔记本上记录了他的宏伟构想。
【纲４】
广龙三年夏收后，刘广龙在黑山堡正式发动了“武死战、文死谏”运动。这是黑山堡历史上别有深意的一页。揭示这一页的来龙去脉，对于我们认识人类历史不无益处。研究黑山堡的历史资料可以发现，刘广龙在这个夏天的威望已达绝对崇高，黑山堡百姓似乎是自发地表现出对他的万分感激和崇拜。他坐着铁打的江山，开始想象比桃花源更红彤彤的世界了。
在此期间，他还宽宏大量地解放了赵明山和陈玉凤。他巡视山上山下的讲话颇有中国历史上的唐太宗之风。
他对收紧翅膀矜持而立的小天鹅白珊珊也耐心异常。
〖目〗“武死战、文死谏”运动一直是我们研究黑山堡历史的一个难点。不深入，很难明白刘广龙为什么要无事生非地掀起这个波澜。铁打的江山不稳稳地坐，却要亲手制造一个反对自己的运动。可是，只要我们详尽占有了当时的历史资料，在叙述的过程中就能发现自然而然的规律。
天下有很多或雅或俗的词汇说明这种规律。“无事生非”可以算一个最下九流的说法，但那里其实也含着真理。“饱暖思淫欲”又是一个低俗的词汇，依然在说明这个道理。“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则是这个道理更雅的说法。“求无止境”，则更普遍地说明这种道理的人性基础。恶欲无止境，善欲也无止境。“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依然在说明与无事生非一样的道理。老老实实呆在一层楼上很安稳，却要爬得更高看得更远，结果可能累着自己。刘广龙在这样一个年龄是不会安于现状的，他发动“武死战、文死谏”运动，正是他更上一层楼的理想行动。
这年夏天，又一个金黄色的丰收。
黑山堡革命委员会的领导班子更牢牢地控制在刘广龙手中。钱爱孔成了名符其实的第一副主任，他背靠着刘广龙，眼里盯紧了罗元庆、罗燕、冯二苟和禹永富两股势力，他面对这两股势力，除了对刘广龙忠心耿耿以外，别无出路。另外两股势力也都只能背靠刘广龙。罗元庆、罗燕、冯二苟面对钱爱孔这个外来户的扩张和禹永富的势头，只能更紧地背靠在刘广龙身上，只有他们是跟着刘广龙一路革命造反过来的。禹永富面对着本土和外来的两拨革命造反派势力的压迫，也只能背靠刘广龙去指挥生产。三股势力相互盯着，团团打转地都想往刘广龙身上靠。刘广龙就很有些从容了。
新担任常委的下放干部鲁峰稳稳地工作着，分配他协助禹永富抓生产，一般人就把他看成是禹永富一拨的。刘广龙却看出，这个老家伙比较圆滑，他和钱爱孔、罗元庆等人都保持着融洽的关系。刘广龙得意地笑了。让这个老家伙帮助禹永富，恰恰瓜分了禹永富的生产大权，以此又消灭了一个独立王国的隐患。往下他要做的是，还要调整一下西山分队的领导班子，不让冯二苟搞成独立王国。也要调整一下东山分队的领导班子，不让钱爱孔搞成独立王国。这些都是鞭长可及悠游自如的事情。
现在让他感到最万无一失的是，他的个人威望在黑山堡已经铺天盖地了。革命委员会的任何成员都要拿着他的令箭才能去发号施令，没有任何一个人在黑山堡敢对他发出一个“不”字。他知道，他给黑山堡山上山下的百姓带来了幸福。
高压泵送水上东山的工程也已完工，他亲自领着革命委员会全班人马上山剪了彩。答应给东山百姓改善生活的小麦也源源不断调剂上山。东山人一见他出现，就热烈欢呼，这场面不仅没有刺激钱爱孔，反而让钱爱孔点头哈腰跟他更紧了。用钱爱孔的话讲，现在我要在东山举手反对你，会被东山百姓剥了皮。西山大火之后的重建家园早已完工，烧塌的房子都建成了新房。高压泵送水工程继续供着水不用说，白面从山下源源不断运上来不用说，又给那些过去没通上电的小村庄通上了电。光明照人心，刘广龙相信老百姓是知道好赖的。当他再到西山视察时，看不到敌意的沉默了，到处是夹道欢迎的热潮。
他来西山视察最多，体察民情的脚步踏遍了每一个村落。
这一天，他在刚收割完的麦田视察，冯二苟李老四等人领着浩浩荡荡一群村民敲锣打鼓顶着热太阳过来了。他当时正站在一棵大树下，看见农民的队伍抬着一块很大的横匾，上面写着四个大字：“饮水思源”。走近了一看，上面还有一行小字：“敬赠刘广龙主任”，下面一行小字是：“西山分队大陈村全体百姓”。大陈村正是陈玉凤家那个村。刘广龙看着敲锣打鼓的队伍抬着横匾拥到面前，他很领袖地指着冯二苟说道：这是不是你搞的名堂？冯二苟点头哈腰地指着人群说道：这完全是老百姓自发的，我想拦都拦不住。我硬要拦了，非被他们打倒不行。民心不可违，顺者昌，逆者亡。
刘广龙仰声笑了，说道：真能夸大其词。他面对着送匾的人群，挥手说道：不是冯二苟给你们下的任务吧？冯二苟神情紧张地看着人群。人群中有人大声说道：我们真是自觉自愿的，谁敢反对我们送匾，我们就打倒谁。
刘广龙极为宽宏大量地笑了。
两天后，刘广龙正在黑山堡大队革委会会议室组织会议。东山分队又有上千人敲锣打鼓地下山，送来一块更大更堂皇的横匾，上面写着八个大字：“开天辟地，造福百姓”；上面一行小字：“敬赠刘广龙主任”，下面一行小字：“东山分队全体百姓”。刘广龙带着全班人马走出来，面对浩浩荡荡的送匾人群，他指着钱爱孔说道：你怎么能组织这种劳民伤财的行动？钱爱孔扶了扶老奸巨滑的黄框眼镜，睁大眼说道：这件事我根本不知道。送匾的人群纷纷举手嚷道：这是我们自觉自愿的，刘主任一定要收下。接着，就有人领着人群振臂高呼起口号来：“向刘广龙主任致敬！”刘广龙回头看着革委会一班人马，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而后面对热烈的人群挥了挥手，静下场来，开始了讲话。
他很领袖地告诉大家，黑山堡革命委员会全体会议刚刚通过一项重要的决定，那就是在黑山堡大队全面开展“武死战、文死谏”运动，为建设一个红彤彤的黑山堡而奋斗。全场热烈掌声，钱爱孔走前两步，带领全场高呼口号。他喊“武死战”，全场便高呼“武死战”；他喊“文死谏”，全场便振臂高呼“文死谏”；他喊“红彤彤”，全场人便高呼“红彤彤”；反复多遍，震天动地。呼罢，全场响起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刘广龙频频招手，最后，他带领革命委员会全班人马回到会议室，欢呼的人群才逐渐离去。
刘广龙回到会议桌旁，气派格外豪迈。
他两手八字伸开，扶在厚重的大办公桌上，提出了又一项比较重大的决定：将赵明山、陈玉凤予以解放。赵明山到西山参加劳动，做一点适合他的工作。陈玉凤到东山参加劳动，做一点适合她做的工作。有人表示担心，怕他们搞翻案活动。刘广龙挥了一下可以拨云见日的手势，说道：我们这么强大的政权，还怕这一两个人吗？赵明山到了西山上，冯二苟你把他安排好，内紧外松，他是沙漠里的一条鱼，闹不到哪儿去。冯二苟连连点头。刘广龙又看着钱爱孔说：陈玉凤放到你东山上，你也同样方针，内紧外松，给她一个范围让她劳动工作，重新做人。前两天，陈玉凤在西山的老家大陈村都给我送了匾，你们想想，她的大本营百姓都觉悟了，现在把她连根剜掉放到你们东山，一样是沙漠里的鱼，翻不起浪来。钱爱孔也点头称是。
刘广龙被这两项解放铺垫得更加伟大了。
他说：我革命造反的时候，赵明山镇压我。我攻打西山的时候，陈玉凤要活捉我。现在镇压我的人被我镇压了，要活捉我的人被我活捉了，可我还敢解放他们，说明什么？有人说：说明您的胸怀。刘广龙笑着摆了摆手，而后指着围坐的一班人说道：说明有这班人拥护我，又有黑山堡百姓拥护我们这班人。我是你们的领头人，你们是全堡百姓的领头人，希望大家武死战、文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