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萧萧-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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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的心灵只有一个紧张了。
冒险就是刺激,而刺激才能忘我。
于是我跳下车,走进铁门,穿过红绿灯火的院落,走上阶沿,我从为我启开的门中进去。我听见音乐,看见色,看见光,还闻到一阵阵的香气。我存放了帽子与围巾,从深垂的幔帐中进去。一瞬间,我感到解放,我心头的紧张已经松弛。
这世界还在继续,暗色的灯光,华丽的布置。人,人,都是人 ,人的笑声,人的歌声,人的谈话声,似乎有史以来未曾厌倦过 !
我坐在最幽暗而偏僻的角落。
我没有下舞,很安详地坐着,我四周观望,希望找到米可的影子。
大概隔了三只舞曲,音乐台上电灯亮了,有人报告米可小姐第三次的节目,于是掌声雷动,我看见米可从右面上来。
就在那时候我写了一张条子叫侍役送去!
“黄浦江头的落日吗?”我这样写着:“六十三号台子上可以敬你一杯酒吗,美丽的小姐?”
我望着侍役送去,望着米可接在手里 ; 那时她正在唱一只日文歌,在歌毕掌声噪动之肘,我看她读这个字条,忽然间面上浮起惊奇的疑问,用飘浮的眼光向我坐着的方向一瞟,接着她很自然的在播音机里说:
“有人要求我一只中国歌‘卖花声里的秋绿’, 我现在先唱。”
于是她唱歌,后来又唱一支英文歌,接着,在灯暗人舞的时候,她悄悄地来到我的面前。
她已经换了衣裳,穿一件很朴素的旗袍,侧着头坐在我的旁边,她说:
“你怎么回来?”
“梅……呢? 我要见她。”
“她不在了,她不来了。”
“哪里去了?”
“不知道 ,”她说:“听说许多人在注意她,她必须暂时避开。”
“谁知道她的地方么?——史蒂芬太太?费利普医师?”
“知道也不会告诉你的,她们也不希望见你了。你不是已经脱离工作了么? 我还以为你已经离开上海了。啊,你也该早些离开。”
米可说到这里就走了,我也就马上付账。穿过色,穿过香,穿过音乐与笑声 ;我挨柔软的丝绒幔帐出来,拿了帽子,从阶沿到红绿灯光的小院,我看到对面一列发亮的汽车。
这是我最后一次向 Standford 道别,这是我最后一次向米可道别。
我马上流落在黑暗的胡同里了。
我有死一般沉寂的心境坐着缓慢的洋车回到姚主教路。
到曼斐儿家门口,已经四点四十分,阿美为我开门,她非常惊奇的问:
“你哪里去了?”
“没有什么 ,”我颓伤地说:“她们不知道,请你不要说起。”
阿美用非常同情的眼光望我,我蹒跚地闯进我的卧室。
史蒂芬白苹早已死别定了,现在,史蒂芬太太梅瀛子也生离定了。为工作,为梦,为爱,为各人的立场与使命,悲欢离合,世上无不谢的花与不散的篷席,我为何尚恋恋于人间的法相?
在这种无执的境界我入睡,醒来已是十点钟。我知道曼斐儿太太早已上班去了,我准备了勇气与辞令预备在见海伦的时候,就给她最坚强的劝告。
但是我的心在跳,我从盥洗室走到客室,就听见海伦钢琴的声音。
“起晚了。”海伦一听见我进去,就从钢琴座位上站起,回过头来说。
“是的 ,”我说:“昨夜失眠。”
一瞬间我看见了海伦,她又是穿那件黄色棕格的旗袍,松柔的金发托着精神饱满的笑容,眼睛的光芒闪烁,象是已经看透我刚才的心思。我低头,我感到头晕,所有刚才的勇气与辞令已完全消失。
“……多一次劝她,反而多一次被她所劝 !”我马上想到这句话,我不但不敢向她提起这个问题,我还时时在怕她向我提起。
这时候,吸引我眼睛的是她的手上的钻戒,那只白苹专门为她送来的钻戒。我说:
“你愿意为我继续奏琴么?”
在琴声中,我深深地感到,在死别的死别,生离的生离以后 ,我象一个无依的幽灵,黑夜的迷魂,沙漠的落魄,我象一个被弃的婴儿,寒冷的抖索,饥饿的啼号,我需要依靠,我需要支持,而海伦是我唯一的光芒。
但是,也在这琴声中,我产生了更坚决的打算。
五十八
夜。
曼斐儿太太坐在我的对面,我说:
“诚如你所说:‘多一次劝她,反而多一次被她所劝。’ 所以今天我没有劝她,而且也预备不再劝她了。”
“这是说,你要把她带走了?”
“不。”我说:“下午我已办好还乡证,明天我一早送行李去,后天我就走了。我要提早动身,不让海伦知道。
尚未送来的衣服,我也不想带走了。”
“但是,行期的提早与不让海伦知道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多见她一面,也就多一层被她束缚了。”
曼斐儿太太用无限怜悯的眼光望着我,半晌,她说:
“可怜的孩子 ! 我永远感谢你。”
我沉默着。曼斐儿太太,似想走未走想说未说地望着我,最后,她又靠倒在沙发背上,诚挚地说:
“青年人,从爱情尝到苦的,也会尝到爱情的幸福,胜利不就在面前吗? 这里的门永远为你开着。”
于是她站起,走到我的面前,用手抚弄我的头发,良久不发一言,最后,她轻轻地微喟一声,悄悄地走出去了。
“早点睡吧,晚安。”她温柔地说,轻轻地关上门,我满心的泪水就在这门声中泉涌出来。
我不能睡,万种的哀怨扰乱着我。我开始理我简单的行装 ,把新制的衣装同从费利普医师地方带来的提箱理在一起。那提箱里只有两套西装,几件内衣,五六本书,几页在医院时摘抄下来的白苹的日记与以前海伦给我的信,还有就是梅瀛子送我,被白苹枪弹打穿,染过我许多血渍的那件晨衣,此外就是无关重要信件纸片。除了五六本书籍及一些不要的信件以外,多数是我生命中最宝贵的纪念物。我把白苹的画像从镜框取出,同那几页日记的抄本以及海伦的信札,我还拿出了镜框中那张海伦的照相,一同放到秘密的夹层里。那箱子是我前天定做来的,最后我把新制的衣装用品及提箱底的东西都理了过来。这是我唯一的箱子,此外就是一个简单的行李袋,所有新购的被铺,一直放在里面,我盖用的都是曼斐儿家的东西。
理好行装,我有无限的话要向海伦倾诉,于是我决计在临行时留一封信给她,我找出纸笔,开始坐到桌上写信,但是我的话竟无从说起,我写了一张扯去,又写了一张扯去,在七八张以后,我终于勉强写了下去。
那封信很长,现在想起来大概是这样写的:
“海伦:
“你说:‘……我现在要生命,要灵魂,要音乐,要世界。所以我需要你这样的爱……’需要一个独身主义者的爱吗?它属于精神,而不专一;它抽象,而空虚;它永远是赠与而不计算收受,它属于整个的人类与历史,它与大自然合而为一,与上帝的胸怀相等。
“这当然只是我的理想,我的解释,我自然没有做到,也许永远做不到,但是在最近以前我总在努力。
“人类的可贵就因为有理想,而理想属于上帝,向着理想努力,那就是在接近真接近美与接近善。
“但是人类从未达到理想,也不能允许达到理想,多少代人类的努力,理想离我们没有近过。那么我所谓独身主义者的爱是多么空虚而渺茫呢?
“这因为我是人,我是母亲所生的人,我有人类所有的一切缺点。我无法使我的胸怀与上帝相等。
“在我骄傲地不断赠予之中,我竟忘乎了始终在不断地收受,当一旦这些收受完全断绝之后,我才发现我并不能在这绝对赠予之中生存。
“当我在鼓励人抚慰人的时候,我们都是时时在靠别人的鼓励与抚慰,而我竟一直不知道这个,不知道这个,就不能算知道人世的温暖与意义。
“当我知道,而且死心塌地做一个凡人的时候,我发觉我是多么需要人间的爱!……”
写到那里我就无法再写,我把信收起,睡在床上,大概只有二小时的迷糊,我就起来。
七点钟我把已空的镜框放在抽屉里,偷偷地拿了行李出去。我把行李送到旅行社,过了磅,付了钱,我一个人到面馆去吃点心。
一时间是乎离情别绪已经堆满我心头,所有生离死别的滋味我又重新温起,我想到史蒂芬,想到白苹,想到梅瀛子,想到海伦。最后我想到史蒂芬太太,忽然我觉得我有看她一次的必要 ,一切其他的亲友? 我们将来一定 ' 可以会面,而她,则很可能就此永别,谁知道她的结果不是同史蒂芬白苹或梅瀛子一样呢?
这样想的时候,我从面馆出来,就搭上电车到辣斐德路去看史蒂芬宋太。
史蒂芬太太的家园还是很平静,迎春花与美人蕉都开着。我按铃。
开门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佣人,我问:
“史蒂芬太太在家么?”
“你贵姓?”
我给她一张片子,她拿去了,回来时她说:
“她刚起来,请你到客厅里等一会。”
我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一种光亮与舒适,使我浮起过去的感觉。
是这里,我第一次会到光芒万丈的梅瀛子 ; 是这里,我第一 次会见曼斐儿的母亲 ; 是这里,我听海伦两次完全不同的歌唱 ; 是这里,我闯进了最陌生的社会,担任了最神秘的工作 ; 是这里……
门开了,两只英国种红毛狗进来,它们过来吻我的衣履,于是修长文雅娴静高贵的史蒂芬太太进来了,露出欢迎的笑容说:
“早。”
“早。”我说。
“还没有动身么?”她坐在我对面说。
“明天早晨。”
“海伦呢?”她问:“什么时候去北平?”
“她说不去了。”
“不去了?”这在她是意外的事情,但稍一凝神随即露出俏皮的笑容说:“是不是因为你不去了呢?”
“她也想同我去内地。”
“这不是同独身主义挑战么?”她笑。
“当我感到独身主义者也必须以朋友社会人间的情感来维持他情感的均衡时,我觉得这独身主义也就非常渺茫而空虚了。”
“那么你已经投降了,很好。”她说:“那么你是预备带她去内地了。”
“可是不 ,”我说:“当我被生离死别所弃,成了孑然一身的时候,一切爱护我的女性都像是母亲。”
“所有的女子本来就都是母性。”
“假如应当尊重的是这母性,我更应当重视曼斐儿太太的感情了。”我说:“而且,你知道我内行的生命同她应发展的生命是多么不同呢?”
“你是对的 ,”史蒂芬太太说:“她还年轻,我们应珍贵她的天赋。”
“因此,我明天将偷偷地对她不告而别了。”我说:“我还希望你肯给她帮忙鼓励与安慰。”
“这样也好 ,”她说:“我希望等我们的工作完成时,你们就可以完成了配偶。我将一直为你们的祈祷。”
“我没有想到这层。”我说:“对于将来,我现在再不敢想。史蒂芬死了,白苹死了,都是我意想以外的事情。”
“但都活在我们的心中。”
“比方说梅瀛子,你,我们都还有重会的时候吗?”
“世界是整个的,人类只有一个脉搏,我们只有一个心灵,多远的距离我们还是在一起。”
“你以为这就可以安慰自己了么?”
“但除了这 ,”她说:“我们还有什么可以自慰呢?”
我伤感地沉默了。
电话铃响,我起身告辞。史蒂芬太太交给我手,她说:
“我们的友谊将永远温暖我最为凄苦寂寞的心境。”
佣人在接电话,她同我握手,说:
“你叫海伦来看我。”
“再会了。”我说。
“再会,我们永远在一起。”她说着去接电话,用恋别的眼光望我。
我忽然想到梅瀛子,我说:
“我不能再看一次梅瀛子么?”
她刚拿起电话,又用手扪住了电话筒,轻轻的说:
“还没有人知道她的地方呢。你应当坚强一点。”
我没有话说,匆匆道别出来,回到姚主教路。我告诉海伦我在拜访史蒂芬太太,并且告诉她,史蒂芬太太很希望她去。
那天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在海伦的旁边,我心里有许多话都无从说起,也不能说起,我尽力勉强地找许多抽象与空泛的话来谈,每当她要接近现实的问题的时候,我总是支吾开去,但最后,她抓住了一个机会,直截了当的说:
“我们似乎还应当谈谈那天没有结果的话。”
“这不是已经解决了么?”
“这是说……?”
“我们什么都一致,问题只是你母亲,我不愿意伤她的心。”我说:“我希望你能够得她同意。”
“假如她不同意呢?”
“我们后天找个机会劝她。”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呢?”
“我想后天,我还有几件衣裳可以送来 ,”我说:“接着就可以预备动身了。”
她沉默了,于是我又抱话语支开去了。
夜里,我推说要写几封信,就到我自己的房里,我继续写预备留给海伦的信:
“……当我觉得自己不配谈独身主义的爱时候,我觉得你对我的爱倒是独身者(虽然不是独身主义)的爱了,为你要生命要灵魂要音乐要世界,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