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萧萧-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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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
“我。”
门开了,阿美说:
“一个人么?”
“几曾我带人来过?”
“那末你没有碰见白苹小姐?”
“她出去了?”
“她七点钟就去找你。”
“她找我有什么事?”我深怕这文件事情已经发现了,但是我控制我声调不失于惊慌。
“不知道 ,”阿美说;“不过。。。。。。”
“怎么?”
“你几点钟出来的?”
“我整夜没有回去。”
“那么她就会回来的,我想。”
“她出去时说什么没有?”我说着,走进了书房。
“她只说去看你。”
“她昨夜没有睡好吗?”我问。
“我两点钟起来,她在寝室里发气。”
“她一直在寝室里盘旋么?”
“不知道 ,”她说:“但是我早晨起来的时候,她在这里来回得走。”
这一下可真使我吃惊了,但是我必须把文件归还原处再说 , 于是我说:
“她吃了点什么出去的?”
“我问她可是一直没有睡,她不响,只是叫我预备些咖啡与土司。”
“于是她吃了就出去。”
“是的,她吃了洗澡换了衣服才出去。”
“打扮得非常华丽还是很朴素呢?”
“非常华丽。”她说。
我想这也许不是发现文件遗失后的情绪。我能够从阿美地方知道的不过这一点了。我必须在她回来以前先把文件放好,至于她是否知道,我唯有同她会面时来观察,随机应变的应付她对我的态度,于是我说:
“我等她,你也可以给我一杯咖啡与土司么?”
“自然。”她说着,望望我的神情,她问:“昨夜你同她吵了架?”
“怎么会呢?”我说。
“原谅她一点 ,”阿美说:“她待你不错。”
“即使她杀死我,我也原谅她。”我的脑筋里真想到白苹在发现文件被我偷时会把我杀死。但是阿美误会了,她几乎咽着泪说:
“她是一个无父无母无兄弟的人,只有你这样一个朋友,不好的地方你自然要劝劝她,但千万不要给她痛苦了。”
“是的,阿美。”我没有看她,正经地说着,心里可有说不出的惭愧,假使真的这文件的泄露于白苹生命是有危险的,我将如何对得住自己,于是我开始后悔。我会没有问清楚梅瀛子,究竟这于白苹的影响是什么样呢? 否则,或者让我告诉白苹,说梅瀛子已经看过这文件了,但是这样做假使会有害于历史的前途,那么我的行为又是什么呢?然则我唯有听凭自然的发展,所祈祷的是白苹在今天的会面中,会告诉我一切,而愿意改变她的人生。但是目前最要紧的总是将文件归还……
阿美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我赶紧起来,带上了门,在书架前,取出我胸前的文件,又抽架上那本 Faust, 轻轻地把文件夹在八十三页的里面,我轻易地把它归还了原处。
这样我的心似乎平静一点了,我抽起一支烟,坐在原来的沙发上,良心的波澜虽还在心头激荡,但是一天一夜连三接四的紧张,一瞬间松弛下来,似乎多年的疲倦都浮起来,它压抑了我的心跳,我的呼吸,压抑了我每个神经的波动,我就在沙发上迷蒙过去。
但阿美送咖啡进来,我就立刻惊醒了,我以为是白苹回来,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理使我心狂跳。
“惊醒你了?”阿美说。
“怎么我就睡着了?”我说:“白苹还没有回来?”
“我想就会回来的。”阿美说着出去,剩我一个人在房里,我喝了咖啡,吃了土司,又吸支香烟。最后,我倒在沙发上真的入睡了。
没有风雨,没有太阳,似乎是黄昏,我踏着白雪上山。没有飞禽,也没有走兽,雪上没有一个脚印,我看着我的脚从雪里埋下去,浮起来,一步一个印的走上去,回头看看整个的山上只有我的脚印。我非常得意的继续往前走,往前走,但不知怎么,好像踏到一个陷阱一样,我突然堕入深坑,似乎所有的雪都化作了水,从我的头上倒下来,我倒在坑底,让所有的水倾在我身上。我想山上所有我留着的脚印都该消灭了吧,但是水不断的下来,我感到冷。于是我感到有人把毯子盖在我的身上,是白的,白得同雪一样,是用雪编成的毯子么? 我心里想,我用眼睛细辨,我清醒过来。
是白苹,她正用纯白的羊毛毯子盖在我身上,我发现我枕在沙发边上的头已经滑下,我像蜗牛般的在沙发上面蜷缩。
“白苹!”我把头移上沙发边上。
“是的。”一个百合初放的笑容:“昨夜我伤你心了,是么?”
“不。”我说:“是我伤你心了。”
白苹坐在我的身边,从她的面容表情,我断定她并未发现文件的失踪,但是我有良心在那里跳跃,一种惭愧感激与凄凉的情绪,使我的眼泪从心头涌到眼眶。我说:
“原谅我这次。如果有什么危险的话,请随时告诉我,我愿意为你去死的。”
“……”她低下头,用洁白的手绢揩她晶莹的泪珠。
“白苹,不要留恋上海了。”我握她的手,抚握她手背与手心 ,我说:“伴我到后方去,让我们在民族怀抱里发挥我们的热情。”
“……”她点点头。
“真的,白苹。”我兴奋了。
“自然。”她冷静地说。
“那么什么时候去呢?”
“我想,我想。。。。。。唉,这似乎是不可能的。”她沉着而冷静。
“为什么?”
“不要问我。”她说:“但是或者你先进去,我以后也许会进来。”
“不。”我说:“要去就一同去。”
“那么你等我就是。”她说:“但这是渺茫的。”
“那么,在我还留上海的时候能不能让我们常相会相谈呢?”我说。
“自然可以。”她就站起:“现在,你再睡一会吧。”
“不。你也应当去休息了。”我跳下沙发,我说:“让我回家去睡,明天我再来看你。”
二十五
我想不说穿一个人过错,是容易使人改过的。那么白苹的态度该是觉悟了?
但是并不,从第二天起她再不提起这事情,而她的生活依旧,交际依旧。所不同的,是我参加了交际的活动,在许多场合之中,我变成了她的保护人,在许多场合之中,我又变成了她的秘书,在另外许多场合中,我又成了她的舞客。
起初还有我私人的意思,是想阻止她不再堕落,鼓励同我内行。如今则只有梅瀛子所吩咐的职务了。
梅瀛子在巧妙的场合中,让我认识了一个日本的巨商本佐次郎,叫我假装着与他们合股营商,又叫我与这两个巨商一同为白苹捧场。后来,为商务上便利的名义,由这两巨商宴请了许多日本军官,应酬往还,几次以后,我的世界已经与白苹打在一片。但是梅瀛子则永远躲在幕后,她认为我的交际与活动非常成功,可是并没有指派我什么特殊的工作。
在社会上,我已经以一个发了点财的商人姿态出现,似乎我也是一个没有头脑的奸商,不但日本人对我没有怀疑,就是我自己也时常怀疑到底我的生活是否是一种工作。
在这种生活开始的当儿,白苹有时候常常提醒我:
“怎么?你完全变了!”
“为什么你可以跨进的社会而不许我跨进呢?”我总这样说。
“你同我比。”她冷笑地生气了。
“等你放弃你这个生活时,我也放弃。”
“好的,你等着吧。”
这样的对白以后,我们总是不谈下去,也许会怕对方伤心 ,也许会怕对方怀疑。我们继续过我们的生活。
但是如今,我与白苹已经不谈这些。在许多地方,我暗暗地保护她,在许多地方,她也暗暗卫护我,但整个的心灵则越来越远,虽然生活常常哄在一起。
不错,生活上常常哄在一起,但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则越来越少,也许机会并不少,而是我们没有单独在一起的需要,遇到这样的机会,也没有过去互相关切与期望的心理了。
日子这样的过去,在交友中,我在白苹身边的地位,已经是到了无人妒忌的境界。这完全是白苹在交际上的优势,在许多日本军人中间,她总是抢到主动地位的。从情形上看,起初也许有人对她怀有特殊的企图,但现在她只成了他们交际的偶像,我自然也不过是她群众之一,假使悄悄地比别人接近的话,完全为我认得她日子较久,在她的旁边,有一半侍从的性质,譬如在许多人的集会中,白苹常常指挥我做零碎的事情。所以很自然的当夜阑人散的时候,如果有一个日本军官要陪她回家的话,据说在过去她总是拒绝的,而现在她则常常接受,同时一定用命令口气对我说:
“一同去。”
“我不去了。”我故意说。
“去,”她说:“明天我要请客,我要你为我设计。”于是我就服从着跟去,而几次以后,送她回家则成了我固定
的差使。
这样的差使已经是没有人妒忌与羡慕,在我也不以为光荣,常常在汽车里一句话都没有,送到以后,说一声“再会”就听她下车,很少再上去在她的家里静谈的。
有一天,是一个日本军官请我们在霞飞路上吃日本火锅。大家吃了点酒,席终时,许多人都主张去跳舞,但是白苹一定要去赌场,而赌场是日本军人绝对禁止去的地方,于是有一个军官叫做有田大佐的提议到他家里去赌,这是过去所没有过的事情,可是白苹接受了。我在与白苹关系上需要同去,在我暗中的职责上也要跟去。座中有田大佐与武岛少将是有汽车的,于是我们就分坐着这两辆汽车。我根本不知道有田大佐住在什么地方,后来我知道白苹也似乎并不知道,车子一直驶到虹口,从北四川路弯到施高塔路去。在一个很大的巷堂前开进去,有田大佐用低级的上海话对我们向导,告诉我们前面住的都是小军官,每人占一层两间,后面高级军官则是每人一幢的,于是就在里面一幢房子前面停下来。有田大佐得意地带我们进去,会客室居然挂着中国画 ,家具都是西式的,地毡则是旧的,这无疑都是掳掠来的东西。有田大佐很有礼貌招待我们,并且指挥佣人在楼上预备赌具。接着我们就跑到楼上去,在分配座位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在窗前立了一会,这窗户正对着前面房子的后窗,那窗子有白纱的窗帘掩在那面,但灯光把两个人影投在窗上,我自然注意了一下;似乎是一个男子在追迫女子,女子害怕地在退让,又似乎男的是一个日本军人,女的是一个西洋人,又似乎。。。。。。我大吃一惊。
“看什么?”白苹走过来说。
我按捺一切的惊慌,不响,在白苹走到我身边时,我深沉而确切的说。
“看。”
白苹楞了。
“认识吗?”
白苹几乎快失声了。我冷静地提醒她:
“镇静!”
但是前面的影子已使我无法镇静,因为女的已经快在男的掌握中了。我正想提醒白苹赶快救她的时候,白苹已经嚷出来:
“海伦!” 这声音很急很响。我吃了一惊。
“白苹。”海伦厉急的答应,渗杂着恐怖的声调。
我看见一只粗野的手按她的嘴。我的心直跳,但极力抑制着,想用冷静的理智求一个妥善的方法,可是白苹竟改用活泼高兴的语调说:
“巧极了,海伦!”她说:“白苹在有田大佐家里呢!”
有田大佐以为是谁,他也走到窗口来,但是白苹反身迎住了他,她说:
“是我的朋友,巧极了,去叫她一同来玩。”她说着就拉着有田大佐往楼下走。
我心里总算安定下来,我惊悟白苹刚才的急智,我相信海伦的危险一定可以解除。但是海伦怎么会在那里呢? 这是我所不了解的事。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去她家,自从上次拜访以后,我曾两度派人送钱去,但第二次她母亲就退还给我,附着一封很诚恳的信,告诉我海伦找到了职业,她们情形已经转好,后来陆续还把以前借去的钱送来还我。我回过她母亲两封信,说何必把这点钱看得这样认真,希望她不要客气,需用的时候再来问我拿。此后我对她们就很放心,一方面因为心绪烦乱,生活忙碌,没有想到去看她们,但现在她怎么会在这里呢?
前面是牌桌,围坐着热闹的赌客,他们在玩弄纸牌,有说有笑,等待有田与白苹回来,我坐在沙发上抽烟,心里思索着这个问题。
先听到日本军人的靴声,接着是白苹的笑音,于是我看到白苹,伴着一个打扮非常摩登的女子进来了。
白色的哥萨克帽子,白色的长毛轻呢大衣,手袖着同样的白呢手包,倦涩的走在白苹旁边,脸上浓装得鲜艳万分,但眼角似乎还闪着泪光,好像是庄严,但含蓄着惊慌与害羞。
而这是海伦,竟是海伦,我要是坐着汽车在她面前滑过,我一定不会认识她的。她胖了,美了,鲜艳了,成熟了,我过去同她问好。
她微笑着同我拉手,白苹在旁边对我使个颜色,她说:
“巧极了,又多了两位朋友,我们可以热闹一宵。”接着我为大家介绍海伦,后面跟着有田,有田后面是一个三十左右的日本军官,在身材与面庞上讲,不算太丑恶,我相信就是刚才强逼海伦的人,我注意他脸与眼睛,显然是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