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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风萧萧-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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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需要这样包扎么?”
“可以免得震动。”史蒂芬说。
“这是刚才史蒂芬为我包扎的。”白苹露着感谢的笑意。
“我们刚才正说白苹穿着这件衣服显得更美了。”梅瀛子说。 
白苹今天的确有一种另外的风致,她没有涂脂,但似乎很仔细地敷过粉,我特别发现她的皮肤可以吸收较多的粉意;意态举动,不知是衣服使然呢,还是她有意变化,好像不是都市姑娘一般的风度。自从美国影片广传中国以来,时髦的女孩子都学美国女明星的派头,开头的时候,似乎还新鲜,日子久了,就不觉得什么,白苹平常当然也是相仿的派头,今天则似乎完全两样,我忽然想到她像一个人,但怎么也想不起像谁,最后我方才悟到是像我想象的慈珊,我不觉发笑。
白苹在我面前对于梅瀛子总像有点芥蒂,梅瀛子在我面前对于白苹也似乎有点芥蒂,但当她们两个人同时在我面前,像今天这样的场合,总显得她们的感情超于别人,今天尤其明显,自从那天医院里会见白苹以后。不知道她们有过什么样的谈话。梅瀛子似乎处处关心白苹手臂似的,代替白苹做主人的事务,突然使我怀疑到梅瀛子那天晚上的来此,以及她劝我搬出此处,完全是白苹预先知道的,也许还是白苹的授意;甚至是因为不好意思自己叫我搬走,而叫梅瀛子来说的。我心中有说不出的不舒服。
阿美来请吃饭,我们走到饭厅去,我坐在海伦的旁边。海伦对我的态度虽比以前保住了较远的距离,但话还是谈得很多。她高兴地告诉我最近的歌唱很有进步,告诉我她感到我以前所说学习高原的理论是对的,她现在似乎已经越过了这个高原。她叫我到她家里去,她要唱给我听。她还自负地说在上海她的歌唱已经没有敌手。我提起几个中国女孩子,她们也是梅百器教授所喜欢的学生,她总是毫不客气的批评某人的声质太粗糙,某人的嗓子不够,某人的声音太无情感。自始至终她没有同我谈到思想与哲学。她现在已经完全不是以前的她了。
饭后我与史蒂芬夫妇谈话特别多,史蒂芬太太总是劝我放弃独身主义。她说,她并不是反对独身主义,等于她不反对蔬食主义,但如果独身主义者一直忘不了对于女孩的兴趣,就和蔬食主义永远想念荤腥一样,那是非常滑稽的,她说这种勉强的信仰都是罪恶,会留给将来痛苦的懊悔。
九点钟的时候,大家走散,我心里有许多烦恼,我想到梅瀛子今天的作伪,假装着同我久别重逢,实在是逼真得漂亮,我想到白苹与她奇怪的关系,我想到今天的饭约与我去前想象的不同,但是在昨夜谈话中白苹为什么不告诉我?总之,我归纳的结果,觉得白苹对我的感情有了变化是没有问题的,而梅瀛子叫我搬走是白苹的暗示,也成了我下意识的定案。
因此,自从那天以后,我对白苹有比较的疏远,我很少去看她,只是偶尔打电话去问问她。但是她并没有去天津或去香港的音讯,也没有进舞场的决定,只是告诉我决定了再通知我。
海伦不再来找我,梅瀛子碰到更少,只有一二次在史蒂芬与海伦家里碰见她。我曾去海伦家里吃晚饭,她们很客气待我,我听海伦美丽的歌声,圣诞节的成功已经是没有异议的事。史蒂芬,听他太太说很忙,不但不来看我,我每到他家去,总没有碰见过他。史蒂芬太太同我谈得更投机,她的思想情绪是正常而坚定,我成了她客厅里的常客,一谈就是很久,这一份感情是自然美丽而温暖,这是我第一次经历到所谓真正“淡如水”的友谊,有深切的了解,有相互的融洽,最宝贵还是黄金的距离。这种友谊的距离同美感的距离是一样,等于照相机上的距离,多一份就太过,少一份就不足,使我悟到了所谓友情的艺术。我很后悔当初与海伦过分的接近,也很后悔搬到白苹地方去住,是这些失去了我们适当的距离,破坏了我们最好的友谊。海伦的消息倒时时在史蒂芬太太处可以听到。白苹的消息越来越隔膜,一直到有一天,报上刊登了白苹重到百乐门伴舞的消息,我到她家去看她,她不在家,我同阿美谈了一会。阿美告诉我白苹被刺的原因已经打听明白,完全是为一个日商与一个日本军人争风,那位军人派人去刺那个日商而误中的,所以现在毫无问题,可以进舞场伴舞了。我出来买了一只花篮送去,夜里到舞场尽一点照例的捧场义务。但是白苹忙得非凡,最后坐在我的台子上,似乎很生气,言下说原来我的目光中她也还是一个舞女。我没有法子回答她,不到五分钟,我就回家。以后也曾去看过她,她既不在家又不在舞场,夜里我打电话到她家去,她不是没有回来,就是已经睡觉,我既没有什么事,所以也不叫醒她,只托阿美为我问候问候就是。在报纸的娱乐版上,我时时看着白苹的消息,她的舞客已不限于日人,而一切她的舞客都在尊重她的自由,在舞女中,这样的境界,已经像是超于政党的政客。像这样红忙的明星,我自然不能也不想常去找她了。
我的生活的确比较平静,我很安详地有主动的地位来支配我自己的生活。
可是这样的生活并没有多久,一件震动世界的大事发生了。它不但扰乱了我的生活,它也打断了海伦音乐会计划的实现,它还破坏了史蒂芬太太美丽的环境与心境,它波动了社会,还翻乱历史与地图,自从抗战以来,它从新估计了我们民族流血的意义。

二十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夜深时,当我正放下书,预备吃一点东西就寝的时候,我听见了炮声。
那么难道是太平洋战争爆发了?我想。
这许多日子中,太平洋风云飘到上海的已经不少,先是美国驻军的撤退,再是美国一再召回上海的侨民,最近又有许多船只的停驶,以至于已出发来上海的船只的折回。在这些风片云瓣中,我也偶尔与史蒂芬夫妇谈到,他们始终无确定的判断,也没有发表过什么详细意见。史蒂芬是军人,他似乎除了听上面的命令外,不必预料一切的变化,史蒂芬太太是音乐家,对于政治很少兴趣,所以每次偶尔谈到,始终未成我们谈话的中心。
然而如今是炮声!究竟来自什么地方呢?租界中已无英美 驻军,那么自然是英美留此的军舰。可是这究竟是一个臆断,无从证明也无从打听。我开了无线电,方知太平洋战争确已爆发,黄浦江上,英舰与日军在开火。
有点冷,也已经很疲倦,我开始就寝,我想第二天的报纸总可以有更详尽的消息。
但是第二天的报纸,竟什么都没有;我出去看看,马路一切依旧。后来到报馆看一个朋友,才知道四更时的炮声果为日军与英舰的冲突,这只英舰因不愿缴械而被击沉,全体舰员都以身殉难。还有一只美舰,则因众寡不敌,已被缴械,舰上人员,都成俘虏而进集中营了。
这使我想到了史蒂芬。我直觉地有点惊慌,是这样可爱的一个朋友,难道就此永远不见了。如今回忆起来,才意识到我同他近来会面的机会实在太少,我于是拿起了电话,满以为史蒂芬太太总可以在家,但是她竟一早就出去了。我留话请她回来时打个电话给我。
我从报馆出来 , 到钱庄去取点钱 , 钱庄上人挤得厉害 , 我等了半天方才拿到。匆匆出来,心境非常不安,没有雇车,也没有目的地,我一个人走到了南京路。那时南京路上有许多日本的军用车来回的走,车上有日本人也有中国人,散发许多荒谬的传单与可怕的禁令,路旁都是人,有的站着观望,有的匆忙地奔走,市面非常混乱。我顺着南京路走到静安寺路,许多地方都已有日军在布岗,沿途忙着装军用电话线;墙上只有日军布告,没有一点别的东西,我很想回家听点无线电里的消息,但从英租界到法租界的路都已封锁,后来听说有一条路可以走过,我于是绕着弯过去。这时候,我想到了白苹,在这样慌乱的情形中,白苹不知怎么在安排自己?我同她好久不见,也许她还可以告诉我史蒂芬的消息,于是我坐上一辆车,一直到白苹那里。阿美来开门,她说:
“怎么这许久不来呢?”
“所以我今天来了。”我说:“白苹在家吗?”
“在家。”
但是我还站在门口,她笑了,说:
“请进来吧。”
“有客人在么?”我问。
“没有。”她讽刺地笑:“专等着你来。”
我没有说什么,走了进去。白苹的房门关着,可以听到日语广播的无线电声音,我略一沉吟,我敲门。
“请进来。”
我推门进去,白苹穿着灰布的长袖旗袍,卷起袖子,露着两寸的白绸衬衫,非常安详地坐在矮小的沙发上,脚穿着软鞋,伸得很远,吉迷就睡在她的脚旁,右面开着电炉,左面茶几上是一匣巧克力。她看我进来,没有动,眼睛望着我,反手关了无线电,露着百合初放的笑容说:
“是你么?”
“奇怪么?”
“没有。”她说:“我想你也该来了。”
我脱去大衣,坐在她的对面,她说:
“坐到这边来,比较暖和些。”
我坐过去,她拿了两块巧克力,抛了一块给我:
“吃一块巧克力吧。”
“谢谢你。”我说。
她半晌不说什么,露着低浅的笑,端详着我。于是迟缓地说:“更清瘦了。”
“你太悠闲了。”我说。
“怎么样呢?”
“外面这样混乱,你一个人这样安详在家里。”
“不这样有什么办法呢?”
“你有史蒂芬的消息么?”
“好久不见他了,他怎样啦?”
“好久不见他了?”
“他好久没有找我,”她说:“也没有打电话给我。”
“你知道他所属的那个军舰昨天被缴械了?”
“自然知道。”
“他呢?”
“想来是进集中营了。”她微笑着说。
“白苹!”我歇了半晌,抽起一支烟,眼睛低视着庄严地说:“我很奇怪你这样,史蒂芬到底也是你的朋友。”
“自然。”
“那么你一点也不着急。”
“你怎么知道我不着急?”她顽皮地笑。
“你的态度。”
“你要我满街去叫么?”她还是顽皮地笑。
“我们是人,我们有情感,我们有爱。”我说。但是她顽皮地接我的话:
“我们应该着急。”
“而你安详地坐在这里!”
“你呢?”她顽皮地说:“你也安详地坐在这里。”
“你知道我上午跑了几个地方?”
“你知道我从有炮声时候起,跑了几个地方?”她始终顽皮地温和地说,但是忽然换了纯正的口吻:“我该着急的事情多了,我自己的处境,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的前途,我还有更好的朋友在香港,我难道应当在你的面前披头散发,挥手顿足的失声大哭吗?”
我低头不语,她又说:
“难得到这里一走,何苦绷着脸来同我吵架;朋友,你也有,我也有,各人去尽自己的责任,去尽自己的爱心。也许你为史蒂芬跑了一上午,也许我为史蒂芬哭一宵,但这些都是我们对史蒂芬的感情,你也不必表现给我看,我也无须对你装作慌张。”
“但是我们应当商量着想办法。”
“商量?”她说:“假如为营救史蒂芬,我同日本人商量,不是比同你商量来得有效。但是这是有效么?战争!朋友,战争!你 知道么?”
“……”我似乎有话,但是说不出什么。
“不要这样,给我一点笑容看,”她笑着,于是朝着外面叫“阿美!”
阿美在门口出现,白苹说:
“拿两杯葡萄酒来。”
阿美去拿葡萄酒时,白苹开了无线电,她似乎在寻什么,终于寻到了爵士音乐。
“是慢弧步。”她说;“很好,好久没有同我跳舞了,同我跳一只舞么?”
在银色的地毡上,我同她跳舞。
“我有什么改变吗?”她问。
“你更红了。”
“此外呢?”
“更深刻了。”我对她的确有另外一种了解。 
音乐告终的时候,她举起葡萄酒感伤地说:
“为史蒂芬夫妇祝福吧。”
我们干了酒,她坐下,望着我,平静而严肃地说:
“我不是深刻,我是更老练。”
我没有说什么,望着她,等她说下去。
“我是舞女,我必须藏着一切可怕与着急,一切痛苦与焦虑,露着愉快安详的笑容去应付外物,用镇静沉着的态度处理自己的事务与情感。”她灰色而庄严地说:“那么请你原谅我。”最后,她叫:
“阿美,开饭。”
在饭桌上,她说:
“现在,你真该打算回到后方去了。”
“我刚才在路上也这样想过。”我说:“那么你呢?”
“我还值得提么?”她笑得颓伤而冰冷:“那么允许我活在你的心上吧。”
饭后,她说:
“史蒂芬也许可以出来,也许不能够,但这都是你能力以外的事。”
她又说:
“早点预备到内地去吧,需要钱,你不要客气,到我地方来拿。”
最后她说:
“现在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常来看我,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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