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深爱过-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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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了,不,没找到。”
“到底是找到还是没找到?”
“她于本月十号离境,移民局有记录。”
我震惊,“旅游?”
“她持英属殖民地证件,以学生身份前往纽西兰。”
“什么地方?”
“纽西兰,在南半球的一个国家,人民以牧羊为业,由两个大岛组成,非常宁静安定,
你没听说过?”
会比我们的家更舒适恬淡?我不相信。
小郭说下去:“她有奥克兰大学的入学书,周至美,你可以追了去。”
我悲愤填胸,根本不能欣赏小郭的幽默感。
“你所说属实?”
“自然。”
“有何证据?”
“我在移民局有好友。”
“也许这只是你信口胡说,也许她只不过藏匿在娘家。”
“周至美,我可以把费用退回给你。”
我终于在人前崩溃,“小郭,小郭,这一切她至少要计划经年,为什么我一无所知?”
小郭不假思索的说:“因为她不再爱你。”
“不!”我号叫,“这是不可能的事,不可能。”
“为什么不?”小郭冷静的问。
我双耳嗡嗡响,不不不。
我企图吞下一曰唾沫,“我们是八年夫妻,她即使不再爱我,也可以做个朋友,为什么
这等大事要瞒着我?”
小郭没有回答。
没有人能够回答。
我说:“她会回来的,她很快会回来,新鲜一过,她就会回来。”
小郭在那一头仍然维持缄默。
“她应该有个交待,你说是不是,她至少得回来同我说个清楚,要离就离,要走就
走。”
“要不要出来喝一杯?”小郭问。
“为什么不早说。”我抓过上衣,出门去。
与小郭在“牛与熊”酒馆中痛饮。
小郭开始同情我,从他眼神中可以看得出。小郭面孔呆板如扑克牌,但一双眼表露了他
之七情六欲,他实在是个情感很丰富的人,但喜欢装出个死样来保护自己,“小郭,咱们认
识多久了?”我吞一大口老酒。’“二十七年。”
“小学一年起,我们就是老友。”
“是。”
“小郭,你见过利璧迦几次?”
“我没有见过她。”
“什么?”我瞪大眼睛。
“我一直没有见过她。有一两次,我与你吃饭,她原本要来,临时有事失约。”
“我们已经结婚八年,而作为老友,你没有见过她?”
“有什么稀奇,我们之交一向淡如水。”他嘴嚼花生米,“她根本不大肯跟我出来。”
我沮丧地说。
小郭说:“或许那是因为你的朋友都言语无味,面目可憎。”
“你不算吧,小郭。”
“我一直獍头鼠目,你自小与我好,不觉得。”小郭说。
“你总为利璧迦说话,为什么?”
“周至美,我是个念心理学的人,坚信人性无好坏之分,一切都受环境所逼,一个人不
会无端端出去做贼,私底下总有个潜在的因由,看你肯不肯钻研。”
“利璧迦为什么要做逃妻?”
“你有没有听过人间蒸发这个日本名词?”
“没有这么严重吧。”我顿下杯子。
“做人是很腻的。”
“我一点也不觉得,世界上要做的事那么多,一个人可以为社会作出无限贡献,何腻之
有。”
小郭以不置信的神色看牢我,“你真的认为做人很有趣?”
我瞪回他一眼,“当然,做人尽管有高潮有低潮,如果真那么无趣,地球上早就没活人
了。”
“周至美,你竟还没有开窍。”他惊异地说。
“谁又得道成仙了,你?”
“不,不是我,我欠缺勇气。”
“你指谁,利璧迦?”
“她这个举止无异是浪漫的。”
“任何愚蠢、不切实际、牵涉到无谓牺牲的事,都被你们喻为浪漫,你们真是社会的毒
草。”
“你的利璧迦,你知道她有什么嗜好?”
“不知道!”我赌气。
“想想看。”
她不集邮,亦不爱运动,当然不搓麻将。她有什么显著之嗜好?
“我知道,看电视,每次她进房,第一件事是开电视机,第二件事,才是开灯。”
“我不相信,”小郭说:“我不相信你实际上住在那幢公寓里。”
“这是什么意思?”
“你双眼用来作什么?”
“看清楚你这种人的真面目。”
“书房中有一只角橱,是不是?”小郭说。
“是。”我说。
“今夜回去,打开玻璃橱门去瞧瞧。”
“今夜我不回去了,家不成家,回去干什么。”
“周至美,承认你疏忽利璧迦。”
“她又不是小孩子,你要我如何呵护她。”
小郭摇头叹息,“你还是不明白。”
我大口灌着各式各样的酒,舌头大起来,人飘向半空,不停说话,但没有记忆,后来整
个人软倒在地上。
大抵是小郭抬我回家的。
他仿佛还找来帮手,我听到他喝令:“抬他脚,这个混球,足足一千公斤重。”
经过无数侮辱折腾,我还是到达家中。
我的头像是裂开来一样,我肯定有人在我额角上劈了一斧头,我甚至肯定斧头还嵌在我
前头骨,在那里震动,而我的鲜血,正随着斧柄流下。
我想跳起来上班,四肢不听使唤,我用手拨开窗帘,阳光洒进来,我连忙紧闭双眼。
一个人的落魄潦倒总有个开始,这就是我堕落史的第一章。
我爬起来去照镜子,其实头上没有利器,我跌坐下来呻吟,吃止痛药,喝番茄汁。
喧嚷很久,才想起今日明日皆可以在家休息。
休息,多久没在朝九晚九这段时间在家呆过,连我自己都想不起来,传说中的工作狂便
是我这类人,连公众假期留在家中都有犯罪感,非得马不停蹄,穷凶极恶的做事,才能满足
我。
我要熔化在工作上,死在岗位上,把每丝精力都榨出用在事业上。
我要在厂里安置最新式的装备,促进生产,节省开销,这是我自小的愿望,做得最好最
好,出一分力,发一分光。
如今我竞醉酒,如一团烂泥般摊在家中,醉生梦死。
钟点女佣轻轻进门来,识相地掀开一点点窗帘。
到这个时候我才发觉我们屋子没有黏墙纸,用的是乳胶漆。
屋于装修由利璧迦一手包办,我出门回来已经事事妥当。男主外,女主内,这岂不是应
当的。
光线很柔和,整个色系是浅灰,淡得看不出来,有种特别效果,利璧迦在这种事上一向
有天才,在学校里,她念的正是美术。
我们在英国留学,邂逅她的日子,是一个秋日,整个公园里都是深深浅浅的金、棕、
黄、褐。干叶落了一地,踏上去沙沙响,孩子们在叶堆中玩耍,笑声开朗响亮如银铃;呵呵
阿,呵呵呵,一连串不停地摇下去。
她站在他们前面观看,神色恬静,一管高挺的鼻子吸引我,她整个人是这么纤细秀丽,
我不由自主放弃原来在走的道路,接近她身边。
她转身看到我,向我点点头。
我说:“孩子们最最快乐。”
她脸庞相当瘦,一双有灵魂的眼睛略见憔悴,并不对我见外,脱口而出,“如果没有孩
子们,整个世界恶臭且沉沦。”
其实我没有听懂。
但在那种时候,我连忙清清喉咙,说声“是”。
她微笑。
孩子们仍然呵呵呵呵笑下去,那笑声像是要钻入蓝天白云,与云雀试比高。在这样的良
辰美景之下,我决定追求利璧迦。
她们利家轮到她父亲那一支便式微了。叔伯仍然有地位事业,不知恁地,分家时她父已
经吃了亏,加上不善经营,境况不过小康,兄长婚后不大理事,一个妹妹性格全不似她,她
名正言顺过着孤僻的童年生活,毫无阻滞,并没有谁试图改变她,把阳光带进她生命。
她很有艺术才华,艺术家会有一个毛病,清秀有余,现实不足。
但在恋爱时期,再木独的人也会风花雪月一番,她那种气质在当时被我认为是最难能可
贵的。
我把吃中饭的钱省下来送花给她:青莲色的鸳尾兰配白色的铃兰,一小束一小束,亲自
踩着雪冒着初春的寒气送到她宿舍门口。
有时她迟出来,我喷着白雾疯等,看到她的面孔,感觉上犹如阳光第一道金芒射入我生
命,感动至鼻子发酸。
利璧迦的反应并不热烈,我赴以全力来融化她的矜持。
那时已有同学说不值得花那么大的劲。在外国,因为寂寞,男女关系每每一拍即合,十
分随便放纵,长年累月的追求,绝无仅有,亦无此必要。
我还在应付论文试,往往工作至天亮,直接去找利璧迦,双眼布满红丝,喉咙沙哑,但
精神却有回光返照式的旺盛,一点也不眼困。
也许是这样便感动了她。
男女之间实在不应有怜悯、同情、迁就这类感情因素,但当时年轻不懂,并且十年前的
风气与现时不一样,女性总是含蓄畏羞,不拒绝也就是等于接受,利璧迦是否真的爱我,如
今想起,真是个谜。
我们在冬天结婚。
我挣扎到书房,抬头闯看到那只角橱,小郭说什么?角橱的玻璃门内有什么?
我拉开玻璃门,一看之下,真正呆住。
橱内有一格内放着密密麻麻的小玻璃瓶子,高高矮矮,都三四厘米左右,有圆的扁的央
的长的球形三角甚至如一只贝壳了朵花一把小扇子般的,式式设计精美,玲珑剔透,这些是
什么。
我用两只手指拎起其中一只细看,咳,这是小型香水瓶子。
我约莫数一数,足有一百多瓶,老天,她是几时开始收集这些东西的,我竞不知道,一
闻橱门,但觉香气扑鼻。
我接着标签上的牌子:午夜飞行、花中之花、我之爪、盾、莎利玛、巴黎、含羞、风之
欧、十九号、第五街、野性之水、狄奥小姐、鸦片、菲芝、、花园、采妮:白色香肩、绿
钻、夜之建、耳语、黑、以马内利、苏菲亚、掸手象牙、箩莎士夫人、灰色法兰绒、弥的、
再见、亚玛松,草书、自麻布、青春露、狄拉兰他、芜茵……
我从不知道利璧迦有这种嗜好,她不像是这么琐碎的人,这种小瓶子要花上好几年来收
集,恐怕是样板,来处不易。
我发了呆,终于我看到一只扁圆平坦的瓶于,上面印着“晨曦”好熟。小郭说过,利璧
迦用的香水,正是晨曦。
我走到她的房问去,看个究竟。
到这个时候,才发觉利璧迦没有梳妆台,要命,怎么一直没留意。
她的化妆品放什么地方,总得搽口红吧。
我拉开抽屉找,一格一格都是衣服,她临走只取走了必需品,很多东西都剩落在此。
终于我在茶几上找到一只中型藤篮,打开盖子一看,原来里面放着的,便是林林总总的
化妆品,我看到那一瓶著名的金罐润面霜,她并没有把它带走。
我再找到浴室去,一瓶用了一半的大号晨曦放在浴巾旁。
她走得那么突然,像是蓦然消失在空气中;似科幻小说中那种踏进第四空间的人,咖啡
还在冒烟,香烟吸剩一半,人忽然无影无踪,永远不再出现。
我心中闪过一丝恐惧,倘若利璧迦永远不再回来,我该怎么办。
我发呆,女佣人进来收拾,一看房间像是完全没有动过,便顺口问道:“太太几时回
来?”
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太太是去旅行吗?”她又说。
我不能回答她的问题。
电话铃响,她去听电话。
“是二小姐,她说要来看你。”
是我小姨,东窗事发。
我坐在沙发上,手中把玩那些小香水瓶。
我不相信利璧迦会完全消失,即使对我有意见,她也该与家人联络,小姨像一阵风般赶
来,她与利璧迦没有一点相似之处,性格似一只红辣椒,喧嚷活泼厉害,但我反而觉得容易
与她沟通。利璧迦与她很友爱,但是并不十分亲密。
她坐在我对面,以精利的目光射穿我的脑袋,问:“我姐姐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
“喂,姐夫,你不知道谁知道。”
“我请私家侦探调查,他说她去了纽西兰。”
“纽西兰何处?你不打算追过去?”
我闭上眼睛。在一个星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