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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曾经深爱过-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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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我对饭堂,一向有恐惧感。”

    这也是寄宿生的通病。

    “很闷是不是?”我说:“吃完饭也该休息,为第二天工作作好准备。”

    “我的生活一向这样,”邓博士说:“我对夜夜笙歌没有兴趣。”

    “可是,”我微笑,“我见过你在酒吧喝酒。”

    她也微笑,“自从那次遇到醉汉以后,也不再去那种地方了。”

    我红了双颊,讪讪地笑。隔很久我说:“对不起。”

    “独坐而有异性来搭腔,也可以算是荣耀。”

    她很会说话,是个很成熟体贴的女子。

    “在这里,我们一星期做七天。”

    “我知道,不过可以放例假。”

    我原想建议散步,但在这种天气之下,说也多余。

    我坐到书桌前去做功课。

    没到一会儿,听到录音机播出邓丽君的情歌。

    我很喜欢邓的歌曲,她有一把异常清丽的嗓子,脆而嘹冤,动人心弦。在静寂的时间听
来,更加丝丝入扣,二十余岁的时候,我最喜欢她,巴不得能够见到她,向她一吐倾慕之
情。

    后来也淡了下来。过了那种岁数,什么都会淡下来,什么都可有可无,什么都看将开,
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一笑置之,或者只除出健康是最重要的。

    邓丽君的歌唤起回亿,想到才不久之前,无知青年人一边听她的录音带,一边面红耳办
地握着拳头宣布宏愿。

    屁,哪有这么容易。

    一部博士论文都被无良的导师占了一半去。

    他硬说与我共著这本报告,而且排名在我之前,因他姓亚当斯,我姓周,字母排列前后
有别。

    这老头涎着脸同我说,他许久许久没有作品发表,恐怕地位不保,不过,如果我不与他
合作,他还足有足够的能力整死我,使我不能毕业。

    年轻的我气得发抖,抖了二十多小时,拿茶杯手抖,吸香烟嘴唇抖,站着大腿也抖。

    等不再发抖的时候,我心胸明澄一片,自动把亚当斯的那一份加上名字好让他去交差。
啊,排名在周至美之前,当然,无论他姓什么,总不能屈居一个黄种人学生之后。

    这就是纯洁的大学生涯的片断回忆。

    他有没有看做我的论文,我不知道,也不关心。

    我已获得了新的人生观。我从没与利璧迦提及这件事,但十年后在信中,我与邓博士反
而详细讨论过。

    她(当时我以为是他)说:牛鬼蛇神诸般阻挠,也挡不住真正的才华。

    我冲动的搁下笔,想与她再次谈论这个话题。

    “邓博士。”我叫她。

    她说:“如果我是男人,你会怎么叫我?”

    我答:“叫你的名字。”

    “那么叫我的名字。”她问:“有什么事?”

    “没事了。”

    “说呀。”

    “你记得我们写信说及真正的才华如火焰般难以收藏,总会燎原?”

    “是的,我记得。”她说:“你为当年所受挫折,念念不忘。”

    “我是否一个小器的人?”

    “不,但你太过敏感,外头世界不可能人人爱你,也不可能人人陷害你。”

    我取笑她,“你这种自幼念剑桥的人知道什么叫外边世界。”

    “我的经历也不见得是逛玫瑰园。”她微笑。

    “没有人比我更苦的了。”我愤慨地说。

    邓永超笑出来,“是,也没有人比你更值得同情。”

    “啐!”我闷闷不乐,“你与信中的你简直是两个人。”

    她说,“笔友见面,总是失望的多。”

    这人。

    我回到书桌前去用电脑写日记。

    她真很有理性。

    幸亏如此,否则像张晴或卫理仁,孤男寡女,不知会引出什么闲话来。

    三日后,邓永超跑到那条钢架楼梯,已比我更快速。

    这次出差,她固然是协助我,但是她自己也另有任务,她会比我留得更久。

    我有点疑心。

    一个男人这样努力工作,人家会说他有上进心,尤其是科学家,大多疯狂,在情在理,
不以为奇。

    但一个女人过分发奋,立刻有好事之徒会问:到底为什么?

    是不是在某方面得不到满足,所以用工作境充空虚?

    邓永超又是为什么。

    她比我更狠更拼更劲。

    而且沉着。

    工作期间的她令我想起二次大战时节节获胜的德军。每一分钟她都悉心安排,天天写记
录到深夜。

    邀请技术人员到宿舍,义务指导他们,甚至应他们要求,用英语对白。

    比起邓永超,我相信我看上去像个惨澹的业余汉.我仿拂是来学滑雪的旅客。

    因为住在一起,朝夕相对,见面的机会多,无论怎样观察,她都是一个标致的女子。

    她有一把颇长的头发,平时紧紧梳成辨子盘在脑后,没有式样可言,只觉整洁。在重工
业工厂中出入,安全第一。

    一日下午她比我早返,我推开宿舍门时她刚洗完头发,我猛地只看到如云的乌丝衬着一
张雪白的面孔,一时间没想到是她,及至看到是她,心突突的跳,慌张得像是偷窥到什么隐
私似的。

    她也呆住。两人尴尬好一会儿,她才匆匆把长发编成辫子,一瞬间又恢复邓永超本色。

    我们天天与香港通话,小郭不知用上什么神通,夹七夹八,居然叫女秘书转话给我:一
位叫郭祠芬先生说,回港有一件事要与他尽快联络。

    这神经病,我以为他已停止追查,这小于乘我出差,吃饭如厕的时间都算我八百元一小
时。

    女秘书问我有无话要转达。

    我气馁,也罢,任得小郭勒索吧,谁叫我想知道利璧迦的下落。

    一转眼两个礼拜到期,一切安排妥当,我的工作完毕。

    当初如果决定申请教席,就没有机会做实践的工作了。

    你可以说教书比较舒服,也可以说教书比较痛苦。

    但利璧迦认为做教书匠的妻子太沉闷,她不愿陪我住在宿舍中,来往的都是那群熟人,
谁是新进的讲师,谁又有机会升数授,政治多于一切,有人对外自称教授三十年,结果一查
之下,才不过刚刚升高级讲师。一个位置你争我夺,根本不能好好做事。

    我并没有往大学探路。

    许多前辈同我诉苦,在西方社会,人家的国度,做得同他们一样好完全于事无补。

    必须好十倍、二十倍、三十倍,正像邓永超所说,那才是真正的才华,按也按不住,定
会冒出头来。

    我充其量是个人才,并不是天才,只能在普通的公司,找到普通的职位,可喜人事关系
还简单,因他们觉得我没有威胁性,一旦有资格同他们争,嘴脸立变,即刻会觉察到种族歧
见。

    怎么会没有种族歧见。

    我自己都有。做学生时去看保健医生,如果碰巧是黑人或印度人,就满怀不悦。

    最近与旧同学联络说起事业,他们仍然苦笑,比他们迟入行的洋人,与上司同声同气,
一下子做得比他们高,怎么,沉不住气?大可以不做。生活,一定没问题,竞争,真不是他
们手脚。

    我们惯于将勤补任何不足。

    第一代移民的祖先往往在洗衣铺内每周工作超过十八小时,有同学在极端愤慨的情绪下
说:如果他们可以,为什么我们不行?

    例假,是一个晴天。邓永超约我到附近市集的小馆子去吃牛肉饺子。

    我们骑自行车去。

    一路上没有开口讲话,因为大家都城着头罩,只在眼睛部位开孔。

    卖牛肉饺子的是一家清真馆子,非常洁净,符合邓永超的标准。

    如果她有什么同利璧迦相似的地方,那就是两女皆有点洁癖。

    而我,最怕脏女人。最怕她们的假牙没洗干净,镶一条黑边。最怕她们不洗头,油腻腻
有阵昧道。最怕她们衣服上有渍子……

    我们坐定脱下手套及帽子。

    嘿,你想都想不到,身边居然坐着一桌香港游客。

    唉,真是不幸。

    我与邓永超对望一眼,不出声。

    那三个年轻港客操粤语,从他们对白中,可以知道他们的一切。

    那三个年轻港客参加旅行团到沈阳,离了队,在东北三省探险,已经到过抚顺,埋怨除
了煤堆,什么都没见到,打算到长春与吉林,还有到松花湖去看风景。

    回到香港,他们要合著一本书,他们已经写过一本书,有关于丝绸之旅。旅行这么辛苦
之目的,就是为着著书立书,如果不是为了那本旅行日志,他们决不会费劲来到冰天雪地。

    也难为他们了。

    我与邓永超假装是土著,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

    饺子香而清,我吃了三十多个,蘸着麻辣酱,仿佛永远吃不饱的,来一个酸辣汤,味道
真劲。

    邓博士对于吃,同我一般的不计较及豪爽。

    我擤擤鼻子,继续努力。

    港客们有一个忘记戴手套,可怜,怎么都无法使僵硬的手指恢复原状,他们总是低估严
寒的威力,他如果不及时返回室内,会有相当严重的后果。

    店主好意的同他们说明这一点。

    我与邓博士戴两副手套,一副毛线分手指的,另一副是羊皮毛里连指的,混身臃肿得似
雪人。

    我们喝热茶。

    我低声说:“在烟台过去一点,有一个地方,叫蓬莱。”

    “我相信在春日,它不会辜负这个名字。”

    我点点头。

    我呶呶嘴,“他们不知会不会去那里。”

    “我想不会吧,这么冷。”

    “你有所不如,是有这样一群人的,享福享不过人,便要表示他们对吃苦有心得,并且
暗示穿名牌坐名车简直是腐败的罪恶。”我朝邓博士眨眨眼。

    她横我一眼。

    “你是怎么样的人?”我问:“在香港,那么时髦考究,在这里,又有贡献,三头六
臂,无所不能。”

    她扬一扬眉。

    我取出钞票付账走,穿上全副武装。

    到这个时候,港客也看出我们有点不同,其中一位上前来问:“你是香港人还是本地
人?”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邓博士已以一种温柔的、肯定的语气回答他:“人,在任何地区、
任何时间,永远只可以分两种,一种是有知识的人,另一种是没有知识的人。”

    说完便与我推着自行车离开。

    我问她;“为什么激动?”声音隔一层面罩,有点模糊。

    她没有回答。

    在这种冷静的表面下,往往是一个火炽的人。

    过很久很久,她说:“他们便是那种自旅游车上掷下一筒糖让孩子们去抢的人。”

    我也沉默一段时间,才说:“也要孩子们肯去抢。”

    她无奈的说:“你终于也发现我幼稚的一面。”

    是,我终于发现她的弱点。

    她爱她的土地,爱她的同胞。

    我说:“我们别谈这种问题,还是说说我的妻子怎么会离我而去的好。”她没有再说
话,我们已经回到宿舍。

    我嘀咕,“肚子又包括饿了,我去跟魏嫂商量今夜吃什么。”

    邓博士回到我们的公用书房。

    我轻轻关上门,吐吐舌头,溜走。

    老魏在抽烟斗,听无线电广播,手上拿着一本花花绿绿的小书。

    我瞠目问:“这是什么?”

    “我妹子写的小说。”他取起热茶喝一口。

    “什么?”

    “从香港带进来,上海的亲友全看过才轮到我。”

    我看一看书面子,上面写着:天若有情。这分明是一则流行言情小说,我禁不住哈哈大
笑起来。“你,老魏,看这个?”取笑他。

    “写得不错阿。”他不服。

    “当然,因是你妹妹写的缘故,哈哈哈。”

    他也笑,“你们香港人大不重视艺术。”

    “你们呢?”我问。

    “国家相当尊重艺术家。”老魏说。

    魏嫂出来问,“永超呢?”

    “闹情绪。”

    “我不相信。”魏嫂笑说。

    “真的。”

    “你惹她生气?”

    “我?她怎么会为一个男人动气,她的题目是很大的。”

    老魏笑,“那你酸溜榴的干嘛。”

    “老魏,你越来越不像话,难怪看起文艺小说来。”

    魏嫂推丈夫一下,“今天晚上吃火锅。”

    “好哇。”

    我与永超那夜帮魏嫂准备火锅。老魏是老派中国男人,什么都不管,他在看电视,女主
内嘛,何劳他操心。

    魏嫂见我样样来得,早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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