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段琴-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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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四个菲律宾人一曲既罢,弦弦棍棍地围拢过来,为莫非唱快乐生辰歌。他红了脸低着眼笑,清妮两手舞动着打拍子,嘴里跟着唱,唱完了,她非常感动地大方鼓掌,单薄的掌声在大大的空间里响着,分外落寞。菲律宾人叫莫非点一首歌,莫非虽不熟西洋歌,但在香港耳濡目染,也懂得皮毛,思索一会,诡笑着点了一首汤姆·钟士的《 Release M e》,唱歌的腹气一运,唱起来〃Please release me let me go……〃莫非不全听懂,清妮却全懂了,愀然变色,把玫瑰红桌布角抓在手里绞扯着,不小心把桌布扯落了些,满台东西颤巍巍地摇起来,颤抖的烛光照着她颤抖的脸,脸上一滴滴金橙的泪,籁籁抖落,唱歌的唱完了,莫非把他们打发走,一声不响地把桌布扯回一些,移移这个,挪挪那个,她〃豁〃地站起来,背起皮包到洗手间哭去了。
这当儿上了甜品,是一颗颗薄荷冰淇淋,外裹巧克力衣,用五色玻璃纸缀头牙签戳着,搁在冰上端来的。莫非胡乱吃了几颗,清妮来了,递给她一个,算作道歉。她鼻孔里哼一声,仓卒地别过头去,看样子要再哄三哄才肯干休。莫非不来了,把送给她的甜品送到自己嘴里去。两人整晚都没再说话。
第二天六点清妮照旧去等他,他的学生刚走,正在收拾东西,他想本来是他的不对,她倒又来找他,也很过意不去,看见她,脸色便很缓和,和她笑了一下。
她坐下来,说:〃怎么一股子蒜头味儿?〃
莫非嗅一嗅,又听见楼下的油爆声,便说:〃下面厨房有人炒菜,爆蒜头。〃
一会儿,他拿起箱子站起来说:〃走吧!〃
她说:〃先别,先坐下来,有活跟你说。〃他坐下来道:〃什么事?〃
她扬起头,兴兴烈烈地说:〃我妈请你来我们家吃饭。〃他一怔,冲口道:〃为什么?〃自知失言,亡羊补牢道:〃我是说……怎么无缘无故要请我?〃再说更糟,噤住了。
她嗔道:〃什么无缘无故的?朋友间来往,请吃顿饭是应该的嘛!我妈说我呢,干吗你生日悄悄地把你请了去,不请你来家,好好热闹一下,叫我千万把你请到,她补祝你生日,就是明天晚上,叫你一定要来啊。〃
莫非很尴尬地笑起来。他当然知道这顿饭的涵义。她母亲不知会张罗多少家里人帮眼看女婿呢。不能去。
他艰难地道:〃你妈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想……〃
〃你是怕我爸妈在场你拘束是不是?他们人很好的,一点长辈架子都没有,我妈弄的广东菜才是第一流呢,包你在外面吃不到,我还叫她特地给你弄鱼。〃
〃那该多不好意思。〃他还是笑着,可是眼睛盯着地板,不看她,怕她看出是假的。他迟迟地道:〃我想,不大好吧,那样麻烦你妈……"
她推推他的膝盖道:〃不怕,怕什么,你不知道我妈,她才爱忙呢,越忙越乐,你要怕,怕扫她兴还实际些。我都跟她说好了,叫她别夹菜给你,你会不习惯。〃她自以为体贴,抛他一个媚眼。他低着头,把手上的一叠谱子一本本落在大腿上,过后捧起来,又一本本落在大腿上。
她又推推他道:〃你在不在听嘛你?〃
他把谱子〃扑〃一下子掷到旁边的一张椅子上,讪讪道:〃我想,还是不要打扰的好,在人家家里,我……我吃不下的。〃
〃在我家里也会吗?〃她自作多情地说。 〃更会了。〃他心里说,嘴里却道:〃不是……我还是不去了……"清妮急道:〃你是怎么了你,吃一顿饭有这样难的,没见过像你这样难请的。吃一顿饭罢了嘛,又不是叫你做什么。有这样难的。〃
莫非想到底也难推,不推了,去吧。然而转念一想,还是不能去,去了,等于公开承认和清妮的关系已臻相当密切的程度。她家人势必以为清妮名花有主,大事已定,将来他再来一手推翻,不但清妮脸上不光彩,他亦会负上薄幸的罪名。
这样想着,他心硬起来,眼神一抹绝,定定地看着她道:〃对不起,我不去了,我从来不到别人家里做客。〃
她赖着脸道:〃连我你也算别人。〃
〃那有什么分别?〃他下巴一翘,道理铿锵的样子。
她道:〃我都跟家里讲好了,说你一定会来,你不来,叫我拿什么话去回他们。〃他翻她一白眼,深怪先向家里人夸下海口,再来请人,仿佛他跟她当真那样有默契。其实他待她又没有怎样过,连手都不碰一下,她倒单角唱戏唱到那种地步了。他道:〃你就说我不愿意搅扰。〃
清妮还待说话,他已经起来要开门,边道:〃好了好了,走吧。〃
她就坐在近门处,一蹬脚把背往门上一压,〃嘭〃一大声,整个阁楼震起来,连窗上的玻璃也颤响着。
莫非皱眉叱道:〃你也不怕人家上来听到。〃
她怒视他说:〃我管那个?你到底来是不来,你不看在我份上,也看在我妈份上,她老人家一股子盛意的,你好意思叫她失望。〃他看她死缠烂打起来,气了,往对门的椅上一坐,脚大大地叉开去,手掌撑在腿上,老着脸不吱声。她紧守着门口,骂道:〃你不做声就得了吗?你以为你不做声就得了?我知道,还不是看不上我们,嫌我们俗,市侩,没你请高,没你了不起,高攀你不上,哼,以为我不知道呢,我统统都知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我们是配你不上,你可别来,踏进我家的门没的玷污了你,我们钱没别人多,名气又没别人大,请你来家侍候都请不动,侍候你啊,又不是叫你做什么,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你就算嘴封得密密的,我看都看得出来,你什么时候看得起我过,我看你是谁都看不起,就看得起你自己,你自己最好……〃没口才,字汇少,反反复复就那些,自己也觉得非常闷,不骂了,用眼泪取而代之,哭了起来,哭得窸窸窣窣水声一片,哭哭又突发一句:〃那你当初又同我好。〃莫非瞅瞅她,意欲回嘴,罢了,不回了,随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她蓦地〃唬〃一下大开其门,吼道:〃你走,你走,你怎么还不走。〃
他拗着脸气冲冲走了,忘了拿谱子,一阵风似的拐回来拿,又一阵风似的出去。楼梯下到一半,只听上面〃嘭〃一声大响,不知是她摔东西,还是自己掼倒了,那么大声,整道梯都危危震撼着。下面炒菜的人仰足脖子朝上看,黑暗中眼白突突的骇人。莫非踌躇着要不要上去察看,才要去,就听到她放声大哭,放了心,又下来了,楼梯比平时黑了窄了,那样急急地下来,有一种仓皇的感觉。炒菜的人已经炒好了,盛了满满的一碟。清妮一连四天没再找他,他想就这样断了倒也爽净,也不理会。第五天,他接到一个电话,是XX杂志社,就是清妮跟她提过的那个,说他们下一期的专题是中国民间音乐,希望访问一些中乐坛上比较有代表性的人物,听一下他们的意见。
莫非先不说答应不答应,却问;〃你们以前不是找过我了吗?〃
那人说:〃没有呀,我们这才是第一次做中乐。〃
莫非道:〃我记得你们是派过人来替我写印象记。〃
〃印象记?〃那人想了很久才说:〃你的印象记好像是有一篇,不过只是读者投稿,不是我们派人去的。〃
莫非噤住了,她第一面就跟他撒了谎,那么她是处心积虑,注意他很久了。
〃莫先生,你愿不愿意接受我们的访问?〃
莫非只求快点挂线,便说:〃好吧,好吧。〃又约了时间才挂线。他心血来潮,想翻那本杂志来看看,那篇印象记他一直没仔细看过,可是在报纸堆里乱翻一阵都没有翻着,八成是和旧报纸一块儿扔掉了,他望望窗外,阳光在玻璃窗上折射成一朵灿烂的花。
怡远洋行他还是第一次去,以前等清妮,都在楼下大堂等。
〃访问杨清妮是在这儿做吗?〃他问进门口第一个女孩子。
〃是。你找她?〃
他点点头。
〃她没有上班好几天了。〃
〃知不知道是什么事?〃
〃她妈妈打电话来告病假,说得了急病进了医院。〃
〃知道是什么病吗?〃他又问。
女孩子说不知道,又问对过的同事们:〃有没有人知道扬清妮得了什么病?〃他们齐齐摇头,内中一个男的说;〃潘小姐应该知道,她代表我们去看她的。〃〃她在不在?〃
〃真不巧,开会去了。〃他又关心地问:〃你找她有急事?〃
莫非强笑道:〃没有,没有什么……请问哪家医院?〃
〃圣母医院。〃
旁边一个女孩插嘴说:〃不过可能已经出院了,在家里休养,那天潘永琦都说没什么事,所以我们才没问是什么病。〃
莫非猜她是知道的,不过介于某些原因,不好当众说。女孩子那么爱管闲事,不亲自问,也会到处装个耳朵偷听。他谢了他们便出来了。太阳荒荒,晒在冬日街头上尘清尘冷。这种感觉,在他异常熟悉。许多年前,他找不着凤回的时候。也是这样,只觉没有一处是他的家。他实在想知道清妮是什么病。太巧了。偏偏他们吵架了,她就生病,那么或多或少都与他有关。他可以打电话到她家里问,但总觉不便,一来她未必肯接听,二来她家人若知道是他,肯定不会是好态度。如果要问的话,就要到医院去问。
圣母医院就在九龙城,他记得清妮是住在九龙城加林边道的。
他门柜台上的护士道:〃可不可以替我查一查这两天有没有一位杨清妮小姐在这儿住过?〃
〃几号进来的?几号病房?〃语气很冲。
这两样他都不知道,只好说:〃我不知道。〃〃几等病房知不知道?〃这两样他也不知道,但为了拖延时间,让自己想法子,使乱诌一个:〃二等病房。〃护士翻开本子查,莫非手指在桌上敲点着想办法;护士查完了,他也想到了:清妮看来是仓促入院的,又是急病,应该经过急救室,那里人比较少,容易查得多。
护士说二等病房没有,莫非遂道:〃我记得是经急诊室进来的。〃他又把他们吵架那天的日期说了,道:〃应该就是那两天进来的。〃
护士翻一下白眼道:〃那你不早说。〃显然如今是容易得多。
查到了,她指给莫非看:〃是这个杨清妮吗?〃
莫非瞧了瞧,不错,把附带的注明看了,是服了过量安眠药,又把日期时间看了,正是他们吵架的那天晚上。他本来还想问到底出院了没有,但那护士没好脸色,不问了,反正已经知道她没事了。就算问到了,也不定就去看她。
他出来就有些虚软,急了一整天,心情又不好,本来另一间琴行里还有课,打个电话说不去了,不舒服,自会联络那学生约时间。他家在葵涌,远得很,不想坐公车,就截了一辆计程车。真恨不得马上就在自己的床上。
他家的电梯是古老式,外一道门,里一道铁闸,要铁闸拉严了,电梯才会动。那道铁闸又特别重,每一拉,整个人像一条绷紧的弦。电梯上去了,透过外门正中那框长长窄窄的玻璃,可以看见每层的楼底,一层一层,像从地狱里升了上来。
他住五楼。他家是电梯出来拐左,再拐左第二间,还没到家,他就觉得门口有人,右边墙上有个人影,他没有转弯,就在廊口站定。她就倚在他家的门上,靠门那边非常暗,使她的脸部焦黑一块,只有她斜伸出来的脚,怯怯地露在光明里,大衣直盖到小腿一半,半弧形的腿肚子背光,淡隐的有些轮廓,像缺月所蚀掉的一块,在宝蓝的星空里,明明隐灭了,然而似真似幻的还看得出一些。
她看见他,缓缓地迈着步向他走,一壁走,光明一壁往她身上伸展。她在他面前了,把头低了又低,把他觑了又觑,道:〃揿了很久铃都没人应,正想着你一定是有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得来,都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等。〃不知怎么,说着就忍不住抽噎了起来。
他看看她。才隔了几天,倒像憔悴了一个秋天似的。他说:〃我上洋行找你,说你病了。〃
她揩着泪说:〃是病了。大概吹了风招了凉,急性肺炎,入了医院。〃
她还骗他。要不是他到医院问过,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她做了些什么。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说:〃怎么都没有告诉我?〃
她更是哭不成声了,哭得肩一耸一耸的,头一磕一磕的,嘴唇往下环,越来越环了,她断续地说:〃我……我想……你……实在……并……并不……太在乎。〃
莫非心里一恸,一只手抚着她的后脑勺,把她往怀里一带,轻抚她一头短发,眼中有点清湿,然而不及他襟上的一大片,她不过是个平凡女子,千方百计,就为了对他的一点莫名其妙的仰慕,他又何必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