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段琴-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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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更的,本来就是人到即可,有劫匪的时候让劫匪绑一绑,便没有什么可做的了。所以都有自己的小房间,夜长无事小寐片刻,或者看看电视,但那时候电视节目很早就播完了。阿非就在那小房间里拉。房伯纯粹是教他拉胡琴,不着重理论。小孩子,教也不明白。
那房间在里的地方,像个秘密暗室,有一种上了年纪而不爱洗澡的人的气味,小桌上常摆着的有虎标万金油,吐痰用的小铁皮罐,古老的眼镜袋,跌打酒,和一只漱口盂,里面浸着一排假牙。房子没有窗。到了夏天苦闷郁热,小电扇叽里呱啦叫,影响操琴情绪。房伯便把阿非遣到大厦楼顶去拉,房伯在楼下,听得反而更清晰一些。冬天,阿非有时候还是宁愿上去拉,拉拉月亮就出来了,水溜溜冰清清的一个,就在对过,伸手便可摘取;那么冷,冰箱里端出来的一般,飞浮着的几缕淡云,是冰箱里的冷气与空间的热力因接触而凝成的白雾。云重的时候,天空低低长长,灰云迤逦宛如天上多筑了一条路,可以从天上走到人间。
一个大风有月亮的晚上,阿非猜疑起来。不知道像房怕那样在楼下听这琴音是怎样的。一直离得这般近,不知道远远地听会是怎样的。他下去找房伯,叫房伯上楼顶拉,他在下面听。房伯答应了,阿非跑到楼外来,找到一个僻暗的墙角。那里竖着一栋木箱子,他便挨墙坐到阴影里。胡琴声响起来了,工厂大厦,都不怎样高,他听得清清楚楚,望望楼顶,看不到人。风凄凄,月高高,胡琴声骑着风幽幽恻恻地传来。他忽然眼泪叭拉叭拉地流,原来他操奏的,就是这种呜咽似的琴声,绝顶哀凉。他一直为这人世哭着,哭着,离离合合,恩恩怨怨,唯有他一人最伤心。
房伯和阿非当初都没料到这师徒缘分会持续那么多年。像是私底下的妥协,教的一样教,学的一样学,总似场面草草,不及外面缴学费拜师的正规。阿非为了学胡琴,始终待在那工厂里。方便的时候,索性在房伯处一觉睡到天亮便直接上班。房伯当初以为阿非小孩子心性,觉得新奇好玩,难保不会生倦,他且收阿非为徒,教教他,也算是消磨长夜的一个好法子。想不到阿非竟是风雨无阻。一年的夏天,那时阿非还比较小,下午扯起了五号风球,正在上班的都疏散了,还没上班的都不用上。房伯却在家里坐立不安,别是阿非这孩子死心眼儿照去不误吧;阿非自己也工作,应当晓得。然而他究竟不放心,心里唠叨着:〃别是真去了〃,终于撑一把伞冒着风雨回厂去,好在交通并没断尽。
他远远地就看见瑟缩在窄楼檐下的阿非。大厦的铁闸门锁了,阿非进不去,浑身淋得湿透。房怕忙赶了过去,大声地道:〃哎呀,傻孩子,明知道呀,五号风球,就不要来了。〃
〃我怕你会来。〃
房伯不禁失笑。他老人家,要他小孩子来担心呢。
房伯住的是旧式店楼,屋宅大,人丁兴旺,儿子媳妇孙子叮叮咚咚一大堆,看见老人家这样一个风雨夜带个孩子回来,都有点莫名其妙。房伯一声不响,替阿非换上他孙子的干衣服,给阿非两块苏打饼,冲一杯好立克,然后把他让进自己的房里。第二代人,揣测约莫是老人家提过的那孩子,他们听说,多半是老人家抱怨自己没有承继人的时候,说他们不懂胡琴,又不虚心求教,拿新收的徒弟来比他们;一比,更下去了。第三代人,蹑着脚尖在门外躲躲闪闪地侦察,招得老人家开门撵,话没出口,哄一下子都鼠窜四散了。房伯想这么大风雨的晚上,阿非跑出来,也没个人管一管,蔼声问他,你爸爸呢?你妈妈呢?一声一声,你爸爸呢?你妈妈呢?房伯一开始就问过,一问阿非只顾着哭,那么长的事情。叫他怎么说,从何说起呢?这次他粗略地说一说,这个不知哪里去了,那个死了,这样这样,房伯往他脸上仔细相了相,都知道了,不禁叹息。他一家子,没个懂胡琴的,阿非却是天生与胡琴亲,让他自己碰着了。
房伯临退休的那天晚上,把胡琴送给了阿非。阿非抽抽噎噎只是哭,房伯把他拉到面前,他现在站着比自己坐着高了,又叫他坐在床上,自已连人带椅子移过去。房伯两手扶着膝盖,微欠着身子跟阿非道:〃阿非,你不值得哭的,不值得为这点小事,哭的,做人的事呢,聚就聚,散就散,由它去嘛!你争不来的。胡琴的事呢,其实完全讲经验。只要你,肯苦练下去,就不枉房伯,一场心血呀!唉!房伯老了,都不知,还有多少年命罗,你一路跟着我,有朝一日,会看着我去的。我不愿,你看着我去的。你看着你妈去的,够了,不要再看着亲人去罗,哭死你呀!〃阿非泪眼中间觑觑房伯。他毕竟当自己是亲人了。自己在世上,毕竟也有个亲人。阿非不由得感到一丝辛酸的安慰。
此后阿非在自己的房里拉胡琴,窗子向东,日升月上,不是催人醒就是促人眠。他拉胡琴是在晚上,房里不开灯,闭一闭眼,恍惚间又回到房伯的小房里了,无数个漫漫长长的夜,胡琴咿咿哑哑地响过长街,夜行人会听到。他不知道没有房伯他会怎样?涣平在的时候,会负手踱到他背后,站一站。
多年以后,他背后站着的,换了凤回。
三
莫非郁郁寡欢,无心事业,换过好几份工作,由于学历太低,都是最低最低的,供最多人使唤的。他一心一意在胡琴上。他在一个业余中乐团里当二胡手,从陪它打游击到现在有固定的排练场地。新旧会员换过好几批了,莫非一直拉他的胡琴,乐团中没有不承认他拉得绝好的,每年的春季演奏会,准有他的独奏项目。
莫非二十岁那一年,春季演奏会刚过,乐团来了新扬琴手张凤回,乐团里,谁都比莫非大;凤回也比他大,大三年。
她第一次来,微带腼腆,坐在扬琴前调音,听听、登登、听听、登登……莫非望望她,映着窗光,她的人整个人显得朦胧,如同在梦境里。头发非常少,脏了、黏腻的一疙瘩,没型没状地披下来,到中途微微拱起,才又披到肩上。约是平常扎马尾惯了,一时发性难改头发太少了,扎起来也算不得马尾。她穿浅灰色樽领毛衣,浅灰布裤,漆黑的白球性,简直寒酸。陋巷里邋遢的穷女孩子,打得一手好扬琴。远看去,飘忽稚嫩的一抹影子,纤怯怯地映在一大片窗光上,像一只灰鸽子。
他变得爱看她,十分自然地,拉着胡琴就想起要看看她还在不在。在的。他低下头又继续拉,腾出心来听听她的。久了,她便觉得,似乎有些感动,走过他身边时放得特慢,时时定睛看看他,要他看她,他又漠然。
乐团排练的地方,是在一个社区活动中心的二楼。那天下雨,新装的玻璃门,照着外面浩浩的雨影水光。莫非冒雨来的,正待推门进去,却在玻璃门上看见张凤回也来了,立在那儿等他推门。他没有立刻动,愣愣地望着。玻璃门上,悄悄地飘浮着两只幽灵。他贴得近,放大了的;她是小小的,他的影子;仿佛是他的幽灵泼洒了一点在地上,种出另外一个来。
时间好像很长了,其实不过是一瞬罢了。上去了,居然只有他们两人。外面雨势愈下愈大,简直是一盆盆倒,完全没线条。房里没有别人,两人都有点失措,鬼魅似的晃来晃去,细细地呼吸着,仿佛呼吸着的那口气是偷来的,不敢声张。莫非想这算是什么,心里发烦,跑到外面走廊看壁报板上的海报。柔道班、摄影班、丝花班、中国舞蹈班、土风舞班、太极拳……统统都在招生,永远都在招生,永远都不满额似的。
然后,房里传来了扬琴声。一匹匹小瀑布似的,打在石上,水花四溅,珠玉晶莹。他仍旧负手看着壁报板,然而却什么都看不见了。房间向走廊的一面是一列百叶帘子,他眯眼望进去,看不见她的全人,只见最上一蓬黑的是她的发,往下,她一蓬蓬的脸,一蓬蓬的暗绿衬衫,支离破碎的,但整齐的。
乐团里一个吹笛子的来了,跟他点头招呼,径自进去,莫非可以听见他向凤回道:〃奇怪,才开春,就下那么大的雨。〃他又不知说些什么,两人笑起来,她那质薄的笑声,远远的,但拐几个弯还是传来了,笑成他生命中的圈圈点点,给他加注脚,给他附说明,红一点黑一点,蹦着舞着得意极了。莫非懊恼起来。
雨天关系,出现的团员不到一半,草草练一练便各自散了。莫非没有伞,雨又实在大,便站在玻璃门里等。玻璃门外围着一大堆檐下避雨的人。又不是突发的一场雨,倒不知哪儿来的那么些不带伞的人。不过雨真大,伞也不管用,有那提着湿滴滴的伞来避雨的。有那么蠢的人,既然要避雨,怎不干脆进来避。好一会子,他才记起来门口就是公车站,这些人一定都是等公车的,雨天车挤,站在门外,可以争取第一时间,车一来,便一冲而上,他突然〃啐〃…声,气恨起来,这问题就有那么缠心,研究个老半天。大概总是因为凤回就在另外一端。不敢往她那儿想,想而不得结果,落得惘然而已。
她头顶着墙凝视门外。一个避雨的小孩子转脸看她,她朝他咧嘴笑笑,小孩子木木地看向别处去了。她忘了门外是看不大清楚里面的,尤其加上那几乎刺目的雪白的雨光。那小孩子一定只看见了自己。
莫非希望就这样站下去,她在他眼前,他会珍惜她。但站下去,又怎样?站一辈子,又怎样?他心绪沉沉一跌,决绝地推门冒雨走了。
明年春季演奏会的项目编发了下来,莫非是独奏《江河水》和《牧羊姑娘》,张凤回伴奏。他知道了甚是兴奋,应该早想到的,以往替他伴奏的,多是扬琴手。他想是不是应该跟她打个招呼,互相介绍介绍。还没能决定,凤回那天走过他身边时倒已经停下来问他:〃我是替你伴奏《江河水》和《牧羊姑娘》吗?〃
他有点模糊,分不清他是强调这个〃你〃呢,还是那两支曲子;而他是应该说〃是,是替我〃呢,还是应该说〃是,是那两支曲子〃。
他问得聪明:〃你是张凤回吗?〃一方面暗示他从来没有注意过她;一方面表示她说的都对,因为只有张凤回这个人才会问这样的话。
凤回还是答了他:〃我不就是了。〃仿佛他不知道很不可理喻似的。
她拉过一张椅子来,斜斜地面向他坐了,道:〃你来了很久了吧?〃
莫非虽觉奇怪,还是看看表道:〃二十分钟左右。〃
凤回笑道:〃嘿,不是呀,我是问你,来了这乐团很久了吧?〃
他道:〃两年吧!〃
她又问:〃拉二胡很久了吧?〃都是先假定后印证的。
〃唔,很久了。〃他说。〃怪不得你拉得那么老练。〃她说。
莫非不禁惭愧。毕竟是她先承认注意过对方。
她接下去道:〃我叔叔说过,二胡嘛,是要拉得婉转才好,只一个劲儿地悲痛欲绝,还是不够。我当时不明白,听了你拉的,就懂得了。〃因为是发表意见,稍觉羞涩,但眼睛依然盯着他。
那么多年了,他还没听过那么知音的话,反而没话说,只是问:〃你叔叔也是拉二胡?〃
〃不是,他打扬琴,我的扬琴就是他教的。他也弹古琴。〃
莫非〃哦〃一声,两人都沉默下来。
凤回微校一校椅子的角度,又问:〃你工作?〃
他顿感悲凉。就这些了,就这些资料性的话!他觉得人与人第一次见面,总离不开这些资料性的报告:什么名字?几岁了?哪里人?读书还是做事?读书的话,在哪里读?做事的话,在哪里做?冗长而累赘,还不如各填一张履历表交换。但结交一个人,难免要先知道这些,也是一种无奈。他不正面答,却道:〃你怎么不问我是不是学生?〃〃你不像。〃她说。
莫非以为她看他老气,闷闷地不做声。谁知凤回却说:〃正在读书的人,毕竟简单,拉二胡不会拉出你这样的情绪。〃
又是一番知音话。他莫非今生是要感激她了。
〃你是不是在做事?〃他问。
她说是。他没有跟下去问她是做什么的。他素性不大愿意提起自己的工作,怕问了她,引得她反问自己,落了自己的圈套。
可是拦不住她了:〃我是当看护的,你呢?〃
他想她这样横冲直撞的,自供自招,颇为不好应付,含糊道: 〃我我是没一定。〃
〃没一定?〃她诧异道。
〃我是说,我这人没长性,老换工作。〃他是给自己留面子,意思是就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