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选集-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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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三更初过,
弯弯的月儿下有谁,
在闲念一个贫苦的孩子,
在失眠中受罪?
计数我自己的过失,
多少幼稚的幻想该忏悔,
已逝的生命不能重过,
失去的美丽永不再美。
(选自上海怀正出版社1948年版《鞭痕集》)
美丽的吩咐
百年来天无瑞云彩霞,
千里中寺无晨钟暮鼓,
万光在人间流落,
亿兆的声音在凡尘迷途。
无数次市场的奔忙,
我还未寻得一分慰抚,
所以我无依的情绪,
始终不想对谁倾诉。
生命如行云流水,
我从未认识前面的路途,
唯悠悠的溪水凭我谛听,
熠熠的繁星堪我细数。
但今夜,在迷茫的天庭我竟会见到
那遥远的星座中有我神像,
因此我在荒漠的原野中逗留,
等候她给我美丽的吩咐。
(选自上海怀正出版社1948年版《鞭痕集》)
回来
远是晚霞秋烟,
近是率草老树,
此外是疲倦的夕阳,
照着无舟的野渡。
十年的远离,
景移,事变,人非,
唯滚滚的江水,
朝暮长流如故。
我跋涉,叫啸,
飞遍了长空大地,
没有遇见光,
只遇见了烟雾。
如今我回来,
到我生长的故土,
要寻我手植的花草,
现在长成大树。
但野景已荒废,
大小的植物早枯,
腐草断株中,
风躲在里面呜咽。
这时我身如枯叶,
听风声在耳边唤呼,
满满地我被点化成青烟,
袅袅地没入了云雾。
(选自上海怀正出版社1948年版《鞭痕集》)
《鬼恋》献辞
春天里我葬落花,
秋天里我再葬枯叶,
我不留一字的墓碑,
只留一声叹息。
于是我悄悄的走开,
听凭日落月坠,
千万的星星陨灭。
若还有知音人走过,
骤感到我过去的喟叹,
即是墓前的碑碣,
那他会对自己的灵魂诉说:
“那红花绿叶虽早化作了泥尘,
但坟墓里终长留着青春的痕迹,
它会在黄土里永放射生的消息。”
一九四○年十二月二十日夜倚枕
《吉卜赛的诱惑》献辞
我未记我身受的苦,
也还未记我心底的哀怨
以及胸中的愤怒,
请许我先记青春消逝的路上,
我是怎么样的糊涂。
我还没有背诵我的耳闻,
也尚未细诉我的目睹,
我暂想低诉我在黑夜的山上,
怎么样抚摸我周围的云雾。
所以请原谅我不告诉你——
在海滩上我写过什么字,
还有怎么样在潺潺的溪边,
望着那流水的东逝,
惦念到今与昔,生与死。
那么让我先告诉你故事,
再告诉你梦,
此后,拣一个清幽的月夜,
我要告诉你诗。
自己之歌
我在松影下散步,
忽然失去了自己,
一直寻到林外,
我才看见了你。
在这银色的松下,
难道你不辨东西,
否则你走得这样仓皇,
你也在寻找我的自己。
你说在这虚妄的世上,
我永不会了解你,
过去说你是疯是痴,
如今又说你找我自己。
我说你曾否在林下,
碰到了我的自己,
就因为月色朦胧,
你把它带在袖底。
你说你来自西溪,
那面人家三千几,
五百、三百、两百,
家家户户养小鸡。
今夜小鸡千千万,
月下都失去了自己。
成群结队东西游,
到处在寻找自己。
于是你开始发觉,
你身边也丢了自己,
所以奔到松荫林下,
看是否流落过自己。
我说我在松林中散步,
未见月影下有你,
难道我在松针上叹息,
唤来了你的自己。
这样我开始悟到,
也许我就是你自己,
于是我频频相问,
你可是我的自己?
但是你说我的话希奇,
又说我是我,你是你,
只因彼此在林中进出,
所以偶然碰在一起。
于是你走进松林,
我就奔到西溪,
西溪小鸡千万只,
我混在里面寻自己。
但月光铺满西溪,
到处忙着小鸡,
我只寻到鸡影,
没有寻到自己。
林下松针千千万,
你难道会寻到自己?
等到月落西山,
你会相信我是你自己。
但那时恐怕已晚,
因为人生本来无几。
你将永远寻不到我,
我也无从再寻到你。
(选自徐訏小说《彼岸》)
睡之歌
自从宇宙有存在,
万物就有了睡眠;
或谓睡眠是清醒的变幻,
或谓清醒是睡眠的梦幻。
有人说睡眠是游戏,
有人说睡眠比较接近上帝,
还有人说睡眠不过是休息,
调剂你醒时的凋疲。
但长寿短命的植物,
终生只有一次睡眠,
螟蛉花只醒几小时,
松柏一醒于百年。
有的花儿春间醒,
有的花儿夏日眠,
有的花儿露中起,
水上贪睡有睡莲。
每月一醒是月季,
昙花醒时只一现,
怕羞草性情最古怪,
一醒总是装睡眠。
世间还有无数的动物,
一种动物有一种睡眠,
游鱼睡在岛隙,
珊瑚睡在海边。
流萤长夜狂飞,
蟋蟀通宵乱啼,
多少的昆虫常醒,
专靠悠长的冬眠。
鸽子睡在笼里,
燕子睡在梁间,
还有古怪的鹦鹉,
站在枝上能安眠。
麻雀早寝早起,
鸱鸮独爱昼眠,
夜莺夜夜不睡,
知更鸟一夜醒五遍。
虎豹睡在深山,
猴子睡在树巅,
猫儿睡着总念经,
狗儿睡着常嘘气。
蛙儿坐着就算睡,
蛇儿行时也像睡,
世间还有千里马,
站在那里也会睡。
一切生物的睡眠,
都有原始的甜美,
而最复杂的睡眠,
还是可怜的人类。
有人因快乐失眠,
有人因忧愁少睡,
有人因无事长眠,
有人因无聊多睡。
有人想睡不能睡,
有人可睡偏不睡,
还有人夜夜失眠,
吃了安眠药才能睡。
嫖客时时都睡,
赌徒夜夜不睡,
惯于晏起晚睡的,
要算可怜的鸦片鬼。
还有中国帝皇的早朝,
现在垃圾夫一样;
新闻记者夜里忙,
睡觉时总已天亮。
世间还有苦行僧,
夜夜打坐入睡乡,
寂寞青灯古佛,
天天五更都进香。
此外有人在树下昼寝,
有人在炉火旁午睡,
有人伏在马背牛背,
还有人伏案偷睡。
有人在轻舟中荡漾,
清风明月中醉睡;
有人在飞机里翱翔,
峰外云霄上甜睡。
有人睡在长渡短亭,
有人睡在街头巷角,
有人睡在麦垄稻场,
有人星光下随地露宿。
穿山越岭的火车车厢,
乘风破浪的轮船船舱,
死静寂寞的破窑,
高楼广厦的厅堂。
古怪潮湿的战壕,
晓风残月的湖滨,
污秽肮脏的轨头,
机器飞转的危境。
凭虚临空的桥头,
崄校偷男遥
到处都有各种的人类,
用各种的姿势在睡眠。
有人拥着厚被,
有人裸着肉体,
有人抱着汤婆子,
有人束着绸睡衣。
有人仰着如数星,
有人伏着如量泥,
有人蜷着如刺猬,
有人靠着如树皮。
有人两腿翘成弓,
有人双臂张若飞,
有人两腕枕在头底,
有人一手挽着小腿。
有人睡时开着眼,
有人睡时皱着眉,
有人呼气若兰
有人鼾声如雷。
有人睡时爱光亮,
有人睡时爱黑暗,
有人睡觉要人伴,
有人睡觉待人催。
有人睡时流口水,
有人睡时爱呻吟,
还有人磨着牙齿,
有人一睡就梦行。
偏偏人类有眠床,
规定了专为安睡,
有的床镶金嵌玉,
有的床油漆堂皇。
有的床雕龙穿凤,
有的床灯彩辉煌,
有的前后是明镜,
有的床面是弹簧。
有的床下有暖坑,
占去了半间卧房;
有的床角有食柜,
备藏着果糕饼糖。
有的床孤身独宿,
有的床备男女双睡,
还有些眠床上下两三层,
叫爱睡的孩子不占地方。
世间还有可怕的眠床,
木板竹条狭如绳,
那里你睡定一个姿势,
不许你有一次翻身。
还有床上养臭虫,
还有床上养虱子,
但还有人出钱买睡,
总不愿离开眠床。
我们都睡过摇篮与孩车,
也曾睡过母亲的身旁,
谛听甜蜜的睡歌,
吮吸温柔的乳房。
世间还有洞房花烛夜,
一次的爱规定了终身的同床;
但多少痴男与怨女,
夜夜总在旅店中烦忙。
世间还有鲜艳的肉体,
有钱的就可以睡在她身上;
也有情人的身畔,
鬓发间都是天堂。
唯我长期在大地流浪,
夜夜的睡眠枕着行囊,
一夜四次五次醒来,
记取鬼火、月色、星光。
我还曾在各处借宿,
睡过花花色色的眠床,
各种帐内、各种席上,
以及大小不同的暖床。
我也曾在山寺投宿,
听小尼姑隔壁学经,
我睡时她刚刚在学,
醒来时她已唱得烂熟。
我也曾雪夜野眠,
听凭雪片飞在身上,
我睡时雪未铺地,
醒时我已被雪花埋葬。
我曾在桃花梨花下贪睡,
阵阵的香风都使我陶醉,
但我睡时花尚未开好,
一觉醒来,它已经衰老。
我也曾把卷失眠,
听院内雨打海棠,
听墙外风吹梧桐,
还静听一遍遍的鸡唱。
自然我也曾与朋友同睡,
残灯深夜在床上谈心,
半句话挂在唇边,
一觉醒来已是天明。
此外竹篁蝉声的午睡,
晚霞晨钟的昼寝,
病榻医院的昏眠,
都曾留我堪忆的梦境。
世间无处不可睡,
世间随时都可睡,
但莫睡多蛇的地上,
莫睡多虎的山林。
莫睡雷电的树下,
莫睡深渊与薄冰,
莫睡路妓的身旁,
莫睡锐刺与利刃。
有人一睡十六时,
有人一天睡八次,
睡时彼此都有梦,
世上无梦曾相同。
人生最多九十岁,
睡眠占去三十年,
人说少睡才是多活,
我说多梦也是加寿。
但白云睡在山巅,
青山睡在地面,
长虹睡在天际,
大地睡在海边。
还有太阳睡在星云中,
星球睡在自己的路轨,
那浑圆的宇宙,
在整个的时间中安睡。
莫说我们睡睡醒醒,
不过是地球的梦境,
就是棺材坟墓里,
我们也还有一个长寝。
那时肉体化为青烟,
融化成宇宙大气,
妄信灵魂会长醒,
也无人知它意义。
(选自徐訏小说《彼岸》)
笑之歌
大家见过天真的笑,
也见过鲜艳的笑,
还见过放浪的豪笑,
见过笑声里带着撒娇。
世上有数不尽的欢笑,
这些笑似乎都平常,
但有些笑也带着哀怨,
有些笑充满了希望。
还有许多美丽的巧笑,
有意让人家为此颠倒;
还有脂粉涂满的轻笑,
笑容中含蓄着衰老。
多少年青人无节制的笑,
笑后的回忆都是荒唐,
年老人常有冷涩的怪笑,
里面总藏着一个大谎。
还有些甜笑里带毒,
有些娇笑里带剑,
还有些笑代表多情,
有些笑代表缠绵。
有些笑象征着童贞,
有些笑象征着淫荡;
还有些空虚的浅笑,
象征着人世的渺茫。
世间还有庄严光明的笑,
还有恋爱的怜悯的笑,
还有凄艳的带泪的笑,
随时点缀人世的玄妙。
文明的人类学会假笑,
有势力的冷笑骄傲的轻笑。
还有沾沾自喜的俗人,
整天挂着庸俗的傻笑。
戏台上也有万种笑,
哪一种笑都是荒唐,
骗取台下万人的真笑,
留恋那台上的风光。
市上飞散着轻薄的调笑,
笑声里闪着谄媚与无聊,
可怜的是抑着满心伤悲,
深夜在寥落的街头卖笑。
此外谁也有疲倦的微笑,
遗留在清醒的床上,
而生生死死都有浅笑,
从摇篮一直笑到天堂。
但是我还认识低迷的笑,
它不代表人间的美丽,
也不代表人生的玄妙,
只代表天使的神奇。
(选自上海怀正出版社1948年版《灯笼集》)
吻之歌
有些吻儿甜如蜜,
有些吻儿苦如茶,
有些吻儿冷若冰,
有些吻儿热如炉。
还有些吻儿坚如铁,
还有些吻儿柔如水,
香艳中附着锐刺,
有些吻儿像玫瑰。
还有些使灵魂轻盈,
有些使肉体沉重。
有些使你一时陶醉,
有些使你终身做梦。
有些吻儿如葡萄,
有些吻儿如草莓;
还有些吻儿带辛辣,
还有些淡而无味。
有些吻儿如狂雹,
有些吻儿如甘霖,
还有些吻儿如毒菌。
多少贪嘴的都伤了性命。
世上还有带毒的甜吻,
它叫你唇儿从此憔悴,
也永远有信仰的吻,
叫你为它死而无悔。
母亲第一次同我吻别,
那个吻始终留在我的肺腑,
还有那初恋时的情吻,
甜蜜中永含着凄苦。
谁有过少女纯洁的吻,
嘴唇上长留着娇美,
多少荒芜的心灵,
为此生长了美丽的花卉。
此外有生离死别的拥吻,
一次吻就各奔前程,
而久别重逢的甜吻,
甜苦的回忆都在嘴唇。
世间还有卖友的吻,
犹大出卖过耶稣的生命。
而无数的街头巷角,
多少的吻儿是商品。
舞台银幕都有长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