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与人生 作者:梁濑溟-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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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我对人类心理的认识前后转变不同
第一节意识与本能比较孰居重要
今将一谈我对人类心理的认识前后转变不同。此一前后不同的转变,颇有与近世西方心理学界的思想变迁情况相类似者,即从看重意识转而看重本能是也。但此非我最后之转变;最后之转变将于下一节言之。
我曾多次自白,我始未尝有意乎讲求学问,而只不过生来好用心思;假如说我今天亦有些学问的话,那都是近六七十年间从好用心思而误打误撞出来的。
由于好用心思,首先就有了自己的人生观,而在人生观中不可能不有一种对人类心理的看法;此即我最初对于人类心理的认识。大约我自十岁至廿六岁前后皆属于这初一阶段的;在此阶级中我大体上是看重意识而忽于本能。──当时并不晓得何谓意识,何谓本能;此不过后来回想当初所见是如此。
我十岁左右似乎就渐有思想;这思想当然是从家中亲长之启发而来。先父在当年是忧心国事而主张维新的人。他感受近百年历次国难的刺激,认定中国积弱全为文人所误。文人唯务虚文,不讲实学,不办实事;而西方国家之所以富强正在其处处尚实也。父既深恨一般读书人随逐颓风,力求矫正,形著于日常言动之间,遇事辄以有无实用为衡量,于是就感染到我。我少年时志向事功,菲薄学问(特指旧日书册之学),其思想恰为浅薄的功利主义一路。如今日之所谓文学、哲学──尔时尚无此等名堂──皆我所不屑为。然而好用心思的我却实有哲学头脑,那时我已经考虑到:人世间的是非善恶必在利害得失较量上求得其最后解释。这恰与近代西洋人──特如英国的边沁、穆勒──的人生思想相近。
我常常说我一生思想转变大致可分三其,其第一期便是近代西洋这一路。从西洋功利派的人生思想后来折反到古印度人的出世思想,是第二期。从印度出世思想卒又转归到中国儒家思想,便是第三期。凡此非这里所及详。
前所云我初一阶段对于人类心理的认识只在其意识一面,就是随着功利主义的人生思想所自然地带来的一种看法。那即是看人们的行动都是有意识的,都是在趋利避害、去苦就乐的。西洋近世经济学家从欲望出发以讲经济学,提倡〃开明的利己心〃,其所见要亦皆本于此。我以此眼光来看世间一切人们的活动行事,似乎一般亦都解说得通。即然处处通得过,便相信人为果真如此。如所周知,着重意识正是西方近世心理学界的一般风气,仿佛所谓心理学就是讲意识之学。我初不曾想研究什么心理学,却当年我的风地亦一度落归到此。
第一期功利思想以为明于利害即明于是非,那就是肯定欲望而要人生顺着欲望走。第二期出世思想则是根本否定人生而要人消除欲望,达于彻底无欲之境。这是因我觉悟到人生所有种种之苦皆从欲望来;必须没有欲望才没有苦。在人生态度上虽然前后大相反,却同样从欲望来理解人类生命,不过前者以欲望为正当,后者以欲望为迷妄耳。关于我人生态度的转变此不及谈;但段点明在人类心理的认识上,前后相沿,此时尚未超出初一阶段。
此时所见虽说尚未超出初一阶段,却实隐伏转变之机。盖先时(功利思想时)多着眼于人们欲望的自觉面,亦即其主动性;并力求人生之能以清明自主,如所谓〃要从明于利害以明于是非〃者是。而到此时,却渐渐发见人们欲望的不自觉面,亦即其盲目性、机械性或被动性,正有如佛家所斥为迷妄者是。欲望的不自觉面、欲望的被动性何指?此指欲望之为物,实以种种本能冲动为其根本,而意识只居其表面也。先时之看重意识实属粗浅之见,只看外表,殊未能深察其里。且人当本能冲动强烈时,生死非所顾,又何论于利害得失?非但本能强奋时也,人在平时一颦一笑或行或止之间,亦为情感兴致所左右耳。岂能一出于利害得失计较之为耶?好用心思的我,恒时不停止地观察与思考,终于自悟其向者之所见失于简单浅薄,非事理之真。
人之所以高于动物者,信在其理智之优胜,一言一动罔非通过意识而观。然事实上其通过意识也,常不免假借一番说词(寻出一些理由),以自欺欺人(非真清明自主而以清明自主姿态出现)而已。是感情冲动支配意识,不是意识支配感情冲动。人类理智之发达,不外发达了一种分别计算的能力。其核心动力固不在意识上而宁隐于意识背后深处。莫忘人类原从动物演进而来,凡生物所具之图存传种两在要求在其生命中无疑地自亦植根甚深,势力甚强也。研究人类心理正应当向人们不自觉,不自禁,不容己……的那些地方注意。于是我乃大大看重了本能及其相应不离的感情冲动。就在我自己有此转变的同时,我发见一向看重意识的西方学术界同样转而注意于本能、冲动、潜意识(一称下意识)、无意识……这方面来,乃更加强我的自信。此即我在人类心理的认识上从初一阶段之进入次一阶段。
当时加强我之自信的西方学术思想可约略举出如次。
最无我看到英国哲学家罗素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写出的《社会改造原理》一书⑴。他开宗明义第一章第一节就说他〃从大战所获得的第一见解,即什么是人类行为的源泉…〃。他指出这源泉就在冲动(impulse)。试看战争不就是破坏、不就是毁灭?不论胜者败者同不可免。然而冲动起来,世界千千万万人如疯似狂,甘遭毁灭而不顾。他说以往人们总认为欲望是人类行为的源泉,其实欲望只不过支配着人类行为较有意识亦即较开化的那一部分而已。在这里,他是把欲望和冲动分别对待说的。其实欲望仍然以本能冲动为核心,只表面上较文明一些。罗素总分人们的冲动为两种。一种,他谓这〃占有冲动〃,例如追求名利美色之类。另一种,他谓之〃创造冲动〃。这与占有恰相反。占有是要从外面有所取得而归于自己;创造则是自己的聪明力气要向外面使用出去。科学家、艺术家工作起来往往废寝忘食,固属此例;实则一般人们每当研究举来进,或任何活动举来时,不顾疲劳,皆其例也。一切舍己为人的好行为亦都是出于创造冲动。罗素认为近世以来资本主义社会鼓励人的占有冲动,发展了人的占有冲动,而抑制、阻碍人的创造冲动已经到了可怕的地步。所以现在必须进行社会改造。在改造上必当注意如何使人们的创造冲动得以发挥和发展,而使占有冲动自归减退。
当时我最欣赏和佩服罗素的,是其主张人的本能冲动必得其顺畅流行发展方好,而极反对加以抑制摧残。抑制将让人生缺乏活气,而摧残易致人仇视环境,转而恣行暴戾。我觉得他颇接近中国古代儒家思想了⑵。
在此同时,我又见到麦独孤(McDougll)《社会心理学绪论》一书⑶,突出地强调本能,最足表见西方心理学界从看重意识改而看重本能之一大转变。麦氏自序中首先指出心理学对于各门社会科学最关重要的,是其论及人类行为源泉的那一部分;然而心理学一向最晦涩且杂乱无所成就的恰亦在此。在一般社会科学家们,当其讲伦理或讲经济或讲政治或讲教育等各门学问时,亦从来不注意有必要先求明确人类心理那些有关问题以为其学说建好基础,辄复各逞其臆想或假设的前提以从事。试即伦理学界为例,其通常流行的说法不外两种。一种是见到人们的意识总在苦乐利害之取舍趋避,便将其理论和理想建设于其上;此即功利主义之一流。另一种不甘于此浅见的,则认为人天生有道德的直觉,或良心,或某种高尚本能;此即神秘主义之一流。麦书指斥这两种同为不科学的无根之谈,即其指斥于人者以求之,而此新派学问之所本盖可见。
功利主义一流着眼在人心之意识一面,是与旧心理学如出一辙的。旧日心理学家之治学也,不外从个以内省法冷静地进行分析描写其中知的方面入手。正为如此,所以心理学就落归意识之学,而其隐于意识背后实际上为人们一切行为活动之原动力的,就被忽略而晦塞不明。新派学者如麦氏,盖受启发于达尔文主义(人从动物演进而来),而大得力于比较心理学(动物心理学)之研究。其治学也,要在观察一般人种种行动表现而体会其动机,探讨其原动力。其发见支配人的行动者恒在衍自动物的种种本能,而意识殆不过居于工具地们,从而大大看重本能及其相应的感情冲动,自属当然。对于前一种的设想,其何能不斥为无根之谈乎?当其无从为神秘主义者之所云〃直觉〃、〃良心〃、〃本能〃求得其在动物演进中的来历根源也,则宜其又斥后一种说法为无根、为不科学矣。
麦书有颇见精辟之论,如其指驳伦理学名家雪德威教授(Prof。H。Sidgwick)是其一例。伦理学上的功利派一向是说人们的行为自然地会择善(利)而从。雪德威思想不属功利派,却同样地认定人们行为之合理是其自然之常,而著作一专文申论何以人们时或亦会有不合理的行为(unreasonableaction)。麦氏本其治学观点尖锐地反诘产:人类行为原起于本能冲动,而这些本能冲动固从动物(野兽)衍来,当其在生存竞争自然演进的年代中怎能料想要给未来的文明社会生活做好准备?所以事实正和雪德威所说的相反,人们行事合理非自然之常,而不合理倒很自然的。当前有待学者研究解释的问题,乃是:何以人们到了文明社会居然会有合于道德理想的行为?中国古时荀子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伪即人为之义,非其自然。不意其理论今乃于麦书见之。
麦书强调本能有合于我之所见,顾其必以道德为后天之矫揉造作则滋我疑惑。适又看到克鲁泡特金名著《互助论》及其《无政府主义的道德观》一小册,乃大得欣慰。《互助论》从虫、豸、鸟、兽以至原始人群搜集其同族类间生活上合群互助的种种事实,证明互助正是一种本能──可称社会本能──在自然选择中起着重要作用而逐渐得到发展来的。以往进化论者单讲〃物竞天择〃一义,失于片面,至此乃得其补充修正。此显有不同于神秘主义一流,而为信之科学论证。在其论道德的小册中,更真言〃吾人有道德感觉是一种天生的官能,一同于其嗅觉或触觉〃(Themoralsenseisanaturalfacultyinus;likethesenseofsmelloroftouch。)。此不唯于中国古时性善论者之孟子为同调,抑且其口吻亦复逼肖。
后来又看到欧美学者间之言社会本能者固已多有其人。西洋旧说,人类之所以成社会是由于自利心的算计要彼此交相利才行。讲到伦理学上的利他心,总说为从自利心经过理性*推广而来。如此等等,无非一向只看人的有意识一面,而于本能和情感之为有力因素缺乏认识。现在则认识到社会组成实基于本能而非基于智力(智力宁助长个人主义),学术界我气丕变。从一向主知主义(intellectualism)之编尚,转而为主情主义、主意主义(emotionalism;voluntarism)这代兴。其在心理学界新兴各派(如弗洛伊德之倡精神分析等),虽着眼所在种种不一,为说尽多不同,然其为西洋人之眼光从一向看重意识转而看重到其别一方面则似无不同。
如上所举诸家之言(尚多未及列举)足以见西洋学术思潮之变者,皆曾被我引入《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用来为我对人类心理的新认识张目;同时亦即用以证成我当时对人类文化前途之一种论断。此书出版于一九二一年,在人生态度上表见我*此处之理性一词相当于理智,而非后文我之所谓理性。于出世思想既经舍弃,而第三期儒家思想正在开端;同时亦即代表我对人类心理既舍弃其旧的认识,正进入次一阶段,尚未达于最后。
所谓我对人类文化前途之一种论断何指?此指书中论断:人类社会发展在最近的未来,无疑地要从资本主义阶段转入社会主义阶段;随着社会经济这一转变的到来,近代讫今盛极一时向着全世界展开的西洋文化即归没落,而为中国文化之复兴,并发展到世界上去。
此看似关涉许多方面的一绝大问题之论断,而归本到人身上则所指要不过其精神面貌的一种变化,可以简括言之如次:
处在资本主义下的社会人生是个人本位的;人们各自为谋而生活,则分别为谋而生活,则分别计较利害得失的狭小心理势必占上风,意识不史时时要抑制着本能冲动,其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很薄的(如《共产党宣言》中之所指摘)。同时,作为阶级统治的国家机器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