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杂记-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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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就上岸了。我们就住下旅馆。元任看我神气起来,高兴得不得了。第一个先看
他一个老朋友路易斯Ross跟他一个女“朋友”。他要请我们吃午饭,问元任如何招
待我。元任说我向来最喜欢新奇,请我们吃Cafeteria (那时代还算新奇的),可
以自选自拿。我就跟他们一样拿了一个托盘,看见冷盘小吃,汤、生兔鸡、牛肉、
羊肉、点心、茶等等,还像吃大菜似的拿全了一整套。幸亏牛、羊、鸡三样我只拿
了鸡一样。可是盘子里已经摆满了,点心是西瓜一大块,没有地方再放。元任在后
面说,放在我盘里吧。我回头一看他的托盘里,咦?怎么一点儿东西都没有?两个
主人每人也只一碟子的一块火腿和两样素菜在内。我说你为什么不拿,都不喜欢吗?
他说,韵卿你一定吃不下这么些的。现在已经拿的东西我们两个人恐怕都吃不完了。
我说,不能剩下吗?元任说这儿的习惯,你吃多少拿多少,不像中国吃大菜似的,
并且在美国午饭他们更吃得少,况且主人又是犹太人,看着花了钱又剩东西下来一
定会很心疼的。(并且主人已经问元任了我能吃那么多吗?)我听见觉得怎么办呢?
退些回去吧,元任又说拿出来了就不能退,我们两个人拼命吃好了。哪知全吃下去,
我一走到路上刚要上电车就吐了一街边的西瓜出来了。我们住的一个旅馆是在旧金
山很中心的一个Sutter旅馆。元任说旧金山有很好玩的中国城。广东饭也很好吃,
只不要叫“杂碎”就是了。他说他一个人很少到中国城的,只是从前请过两个女朋
友到过中国饭馆吃饭,现在请你去好不好。于是我们两个人到了中国城。街上不但
两面满满的各种各样的中国东西,有好些在中国都没看见过的。店内街边摊子也摆
满了,还有几辆大车专门给人看中国城的,两块钱一个人。同时也有参观金门公园
水族馆,海滨公园等等。晚上回到旅馆元任又来出主意了。他说,咱们在旧金山多
住几天吧,我问为什么?我想我们还是早点到地头好点,并且哈佛已经快开学了,
还要找房子什么的。元任说,我要打一个电报给哈佛哲学系主任,我想今年不教书。
现在北大给了教授出国进修的名义,每月给我二百多元的薪水,教部还贴补我两个
人的川资,商务印书馆的国语留声片的发音费还有两千多,再加我们又有些很值钱
的可以变卖的东西,不管如何这一年够了。我若不教书,这一年可以多学多少。
(这几十年来我总觉得元任是能不要钱总是不要钱,有机会学总是学。)所以我现
在打电报去问,在旅馆里等回电。我说北大的钱虽然答应得好,他们在国内还是在
欠薪时代,哪能顾得到我们在国外的人。你不知国内的事。不要看他们答应得好,
不寄时你如何办法?我看他们索薪请愿时真苦。元任说蒋梦麟当面对我说的。我说
他说没用。政府钱不下来,他们自己也是枵腹从公,其奈政府何呢?并且知道你在
外国是有办法的人,不在乎等他们来接济的,自然可以不问不管了。(我写到这儿
还想骂梦麟当日为何不给话说活点,这个大傻子的赵元任就不指望了,也不会以后
弄到我们几乎到了陈国了。可惜他来不及看这一段。不过那以后他知道了,所以总
说韵卿比元任知道世故。)我又是因为新婚的缘故,不好意思争着要丈夫多弄钱,
总是以为出来是为多学点为前提,钱只要能对付就好了。并且我为人也是不在乎钱
的。等了三天哈佛回电来了,说你不教可以,可是这一门的卷子非看不可,因为实
在找不到人。(那时看卷子只六十美金一个月,也幸亏有那一点儿,以后可以付得
出房租来,否则要露天了。)几十年来我们两个人在经济上彼此从来不藏私,一文
都是公开的。我手中只一百美金,其余都在他手上。并且在美的生活我一点也不知
道。而元任呢,还以为以后的日子还是像他从前学生的生活那样过。在过大陆时候,
买了火车票和两层的睡铺,他提议到中国城去买点罐头陈皮鸭。我说我虽然喜欢中
国饭,在车上三天总可以忍耐。元任说这个办法又合你的口味又省钱。因为火车饭
又贵,又怕你吃不下,我们开一个罐头再叫点三名治就够了。我笑起来了,我说你
怕我像在三藩市样,拿了一大些菜又花钱又不吃。你放心好了,我这个人可省可费
的,你叫我抠啬可做不到。一路风景很好,四天才到波士顿。元任的一个朋友到南
车站来接,就是以前他告诉过我的那个学医的好朋友胡正详。
第三章 剑桥过家
上次说到在火车上省钱买些罐头陈皮鸭吃,吃食是对付了,但是到了地头就没
钱用了怎么办呢?所以过芝加哥元任就打个电报给他从前同住的朋友胡正详,不但
叫他到波士顿南车站来接,并且叫他还带了钱来接,因为身上钱不够了。所以到了
一看见胡正详真是喘了一口气。
一到剑桥第一样事就是找房子,因为那时很少人有汽车,连教授中只两三个人
有私人的汽车,所以大家都愿意住在靠学校近边,也不是多数人可以自己买房子的,
因此找住家的地方是非常难的一件事,(不比一个学生住一间屋子容易)。我们到
时离开开学日期又近,所以更难找了,因为多数的客座教授们都在半年前就托朋友
们定好房子。(近年在美国找房子更难,所以多数人连临时居住的,只要事情有两
三年合同的时候,都是自己买房子,只要地点好,买卖并不吃亏。)我们是在半年
前还没想到一定来哈佛大学呢,并且那时的元任对这些事还没知道清楚,样样事他
总想到像学生的生活是怎样过的,现在有了妻子,不久还要有小孩,各事都又是一
种情形了。所以我们到了以后先住在一个相当远的寓所里,是李熙谋给找的小旅馆
在中坊后面,大约一个多英里,在哈佛和麻省工业学校之间。元任又对我说你英文
还不能说话,最好在旅馆等我,也许半天也许一天才能回来,因为我还要到哲学系
去谈谈接接头,你不要急,可以在窗户里看看外头。我嘴里答应,心里想看着再说
吧,我若是一个人出洋还不要过吗,只不能说,可是有眼睛还不能看吗?等他前脚
一走,我想他一时不回来,我就后脚开步出旅馆了。一出大门我就给转弯的房子铺
子心里留一个记号,左转右转的一条半街就到了很热闹的市面,第一就看见一个很
大的店,什么都有,门口的招牌是红底金字的十钱均一,我希奇得不得了,这些好
东西只一毛钱一件吗?走进去看样样都好,我想过家总须很多东西要买,若是房子
租的离市面远更难买了,不如现在买些可以从临时寓所搬家时一道搬去,岂不省事?
并且我是最喜欢买东西的。我不会说就指指说给我点这个给我点那个的,各样一共
买了两大包,到拿不动为止。看见一大些人坐在围着柜台的桌子上吃冰淇淋,我也
坐上去要了一杯,人家问我要哪一种,我就指指要旁边人的一样,因为我知道是些
什么又不会说,看见几层的三名治,我也要了一盘子,不管里面是什么指着墙上的
图画要就好了。我不会说话,他们也不足为奇,以后我才发现波士顿好多中国人在
美国多少年的人都不会说英文,就这样过了一辈子,所以在纽约、波士顿及三藩市,
尤其在檀香山,和中国人接近的用手来代替说话都不以为奇。大约两点钟我回到住
所,元任站在门口急得不得了的样子等我,看我拿了两大包东西,又可笑又可气,
说你把我急死了,初到一个地方又不懂说话,丢了我还要报告警察才能找到你呢。
买了些什么?我想起来你还没吃午饭,所以赶快回来了,怎么还会买了两大包东西?
我笑笑说这么大一个人还会丢么?买东西我就指着说给我这个给我那个就好了,不
管多少钱,我给一张二十元的票子他总会找我钱的,午饭我也吃过了,叫了一个冰
淇淋,一盘三名治,又好看又好吃,比中国的多两层(一直到现在我还是喜欢吃这
种所谓“俱乐部三名治”)。元任说你怎么叫的?我说一个指要旁边的人一样,一
个看图画就是了。若是不好吃也只一回,不过都很好。你知道我专门不懂话做冒失
事的,到日本一句日文不懂,还带着两个人从长崎到东京呢!元任大笑起来说:还
提呢!到东京,从横滨就下车了,还以为是东京,叫东洋车到牛达区的事,多少人
都作为笑谈。我说不要紧,结果到底到了东京了。在此地更不要紧,我若找不到你,
我就到警察局问哈佛哲学系这几个字我总可以说得出来吧。两人说笑一阵,元任说
言归正传,我还没吃午饭呢。我们就赶到餐馆里,他匆匆去拿了吃的东西坐下来一
面吃我一面问他房子找得如何?元任说房子是找到了,可是是在三层楼上,是哲学
系请的一位英国很有名的客座教授叫William McDougall 的。(他是心理学家,但
是那时哲学心理在哈佛同一系。)他有三楼分租,水电在内六十元,可是那个房子
很可笑,美国有一个出名的房子叫七个三角墙的房子(House of Seven Gables ),
可是我们租的这个房子有十三个三角墙,大小有七间房。我们用不完,可是说好了,
不能转租给别人,但是家具要自备。我说这么些房间如何打扫,要买多少家具才能
装饰起来。元任说不要紧,我们有一张大书桌两人用,一个书架两张椅子和一张床
就够了,并且床只要有褥子,不要架子也可以睡,等到钱一来我们就可以买了。我
笑笑说吃饭呢?元任说吃饭就在书桌上铺张纸好了。我说何不就在地上铺张报纸终
日野餐也是一样的。(几十年来一加入人家野餐时我总告诉人我们从前在家里野餐
了两个多月的故事,我在日本留学时都没有这样简单过。)
搬家时箱子手提包都有十几件,可是一件家具没有,房东太太好得很,说晚上
总得要个床,今天晚了没法去买,我先借一条褥子在地板上睡睡吧。(他们虽是名
教授,可是也穷得很,所以我常说若是嫁了一个教授不管在哪一国也是吃不饱、饿
不死的。)第二天元任第一个就是到旧家具店里买了一张书桌,两把椅子,一个四
方可以转的书架,他说我们两个人可以对面放书(算他想的到和会打算)。从学校
领了两个月薪水,付了一个月房钱之后,存下的不到二百元(连借胡正详的)。幸
亏那时吃饭便宜,尤其是中国人不要吃牛扒等等贵重的东西,生活还不到现在的十
分之一,所以很容易过。可是哲学系里的一大些教授们都要来拜访我们(美国规矩
坐客先拜行客的)。没家具凳子椅子的如何让人来呢?只得回他们我累了暂不见人。
知己的就对他们说因我不懂英文的缘故,暂不见人,可是像霍金(William Ernest
Hocking )教授他们特别热心地定要来看我们,无法只得实告他们,以后几天这家
送几把椅子来那家送一张小桌子来暂用。我上文已说过都是些名教授,而都是穷得
很,没有一件东西不是要加钉或要用刨子锤子才能用,我最初还以为他们看不起我
们,给我们破烂东西用,以后到他们这些人家去才知道他门自己的家具大都也是如
此,没有像现在这些人家讲究成套的新式东西。我还记得霍金教授太太告诉我每星
期六下午到批发菜市去拿他们不要钱的蔬菜和水果,因那时还没有大电气冰箱收藏
两三天的东西,而美国规矩有一点黄的菜叶子或坏一点的水果就不能卖的,所以大
箱大箱连好带坏的倒堆在菜市路旁,任人自由拿,我们房东太太也去,我也跟她去
了两次,可是拿时总想多拿,拿回来了用不完更烂得怪味,又没有冰箱只好丢,垃
圾桶两家用又不够大,所以我以后就不想再去拿了。有一次我喜欢吃猪脚,五毛钱
买了一大锅,红烧起来给骨头去了冻起来可以切了吃,骨头上的筋我就舔舔吃饱了。
三天不想吃饭了。等了差不多一个月了,教育部的补发川资还没到(两个人九百多
美元),北大的薪金也没来,元任才起头有点急了。我说你不要痴汉等丫头了,我
们还是自己想法子吧,他说第一最快的还是商务印书馆做国语留声片的钱可以要,
但是合同上一定要到了哪一期才可以拿多少,我现在赶快给材料弄出来到纽约去灌
片子(就是现在所谓录音),可以拿第二期款九百元(一共两千七百美元),但是
目前要川资到纽约和住两天旅馆跟吃还须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