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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背道而驰-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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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命根子啊!仿佛那些在河沟里掏螺蛳,在树上掏鸟窝的孩子都是泥巴捏出来的。 
  不知不觉,这孩子变得怯弱,见到邻居家的狗都会哆嗦。稍大一点,他不敢爬牛背,不敢下河,他宁肯呆在家里。就算姐姐们衣不遮体,也不妨碍他穿着整齐、干净。有一次他不解地问母亲:她们为什么不穿漂亮一点? 
  母亲一听就乐了:你瞧,这孩子晓得好歹了呢!富贵的疑问让他们大大惊奇了一番,这使母亲突发奇想:说不定咱们富贵长大了能当村长呢! 
  这个想象使全家人惊喜不已。是啊,村长是男人,富贵也是,村长天天吃香喝辣,富贵的日子相比之下在家里也算是高等待遇,富贵甚至比村长还聪明呢。两相比较,他们果然看到了希望。富贵要是当了村长,我们允许那些没有男
孩子的人家生,生到生出男孩为止,决不拖他们家牲口和粮食。母亲设想道。 
  村长没权,父亲说,那是国家政策决定的。政策违反不得! 
  违反不得,母亲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违反不得富贵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五十二
  一天下午,这个三岁男孩哭喊着要买一个跟邻居家一样的彩色电视机,做父母的连连承诺要买一个时,得到了来自邻居并无恶意的嘲笑:你们都被这个宝贝儿子掏空了,还买彩电!你们的罚款还没缴齐吧?田园的父母不干了:罚款
还没有缴完,说明儿子还不合法,没有户口,算不上正式的村民,这不是对他们的侮辱么?他们叉着腰喊道:凭什么我们就买不起,凭什么你管我们家闲事? 
  但他们到底没能买一个回来让邻居看看。 
  母亲脸上的沮丧越来越明显。儿子的到来没能使丈夫的胃溃疡、肝肿大得到缓解;没能使他们夫妻改掉偷窃、撒谎、出口成“脏”、动不动就运用武力发泄坏心情的习惯。除了满身病痛,紧张的人际关系,他们依旧一无所有。 
  原先指望有了儿子之后就能成为一个幸福的母亲,一个骄傲的女人。她将昂首阔步,和任何人平起平坐,不偷不抢,脚踏实地。为了得到期待的尊严,她曾一度动了还清所有旧债的心愿。她话一出口,立即引来大量的债主。母亲这
才想起村上几十户人家几乎家家有债,有的是两碗米,有的是一块肥皂,有的是半袋山芋种子。她不得不讪讪地收回承诺。不过,在路过结满葡萄的葡萄架时,她仍大声地说笑,以此表白自己的清白决心。令人难堪的是她们现在越规矩
,就越能对照出往日的不规矩。信任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呼啦啦吹到她脸上来,戒备的神情仍然跟踪着她,这使她刚刚收拾起来的信心毁于一旦。“这些小人,狗眼看人。” 
  田家人这才发现,他们早已被隔在正常生活之外,一个不可逾越的拦河坝一直屹立在他们乌黑朽烂的大门外。重新开始生活不过是异想天开。 
  母亲累了,这个家庭也倦了,闭关自守成了习惯。母亲衰老的速度惊人。她穿着皱成一团的破衣烂衫,显得更加干瘪。嘴角和眼睛一动,皱纹就在脸上爬满。她脚上穿一双布鞋,十个脚趾头常常露在外面,也懒得去补一补,为了怕
洗衣服,腰间长年系一条黑色大围裙。她的手常年累月地拢着富贵,那个孩子白白胖胖,人见人爱,大家都爱逗他玩,她的五指却像五根晒干的黄瓜,干巴巴地扭曲着,仿佛在低声下气地诉说自己的遭遇。许多人逗着孩子,冷不丁就问
她的手疼不疼,她被问得怔住,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没过多久,她的手真的开始疼起来,有时像有针戳,有时僵直不动,不听使唤,终于她明白生儿子落下神经疼了。 
  随着富贵一天天长大,田园心里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她们错了。 
  这个念头将她自己吓了一跳:她们错了?一开始还是后来?某个地方还是所有的一切? 
  辍学后,家里一切大小事务自然落在田园的头上。村前村后,白天黑夜,都有她淘米、挑水、锄草、砍柴的身影。她已经长得比母亲高,变得沉默寡言,许多人为此大吃一惊:这丫头比村长还严肃。除了偶尔在歇工的间隙发呆,在
夜晚的煤油灯下写一点儿文字之外,田园成天一刻不停地劳动,孜孜不倦地掌握种田和砍树技术,手上全是厚茧,皮肤被暴烈的太阳晒得通红。每天早上五六点钟她第一个起床,把妹妹们一个个从床上拽起来,在晨光中,她的两只眼睛
像猫头鹰的眼睛一样闪亮,经常就凭这一点震住妹妹们。她指使她们干这干那。妹妹们把作业做得一塌糊涂时,母亲会左右开弓:一个个猪脑子,只会浪费老娘的血汗钱!田园也会大声地训斥她们,因为她生怕她们流露出一点点不想读书
的意思,那样的话父母就可以冠冕堂皇地留一个下来带小弟弟了。但是她说的话不一样:你们这样是没有前途的。她看起来更像一个对姑娘们前途有安排的胸有成竹的大人。偶尔她还讲一些历史和神话故事来鼓励她们。妹妹们以为姐姐
比妈妈强,其实姐姐这些都是从妈妈那里学来的,只是妈妈早已没有讲故事的兴致了。 
  妹妹们并不领情,她们恨她,恨她管得更紧,恨她拥有一切权利。田园就在妹妹们恨的眼神中长成一个成熟的大姑娘。尽管如此,她仍然让母亲不满意。 
  “死丫头,还不去喂猪!” 
  “没用的东西,站着干什么,没听见妹妹哭啊!” 
  “买什么镜子,你看看缸里还有米吗?”充当出气筒的孩子们都明白,母亲一切的不满意根本上来自对所过日子的不满意。必须承受,别无选择。 
  姑娘们在不满和怨恨当中渐渐长大。她们早早学会了顺从和沉默。生活垒起了一道芦苇 
  墙,这道墙灰暗、脆弱而又难以倒塌。它将她们和人群分开,和喜悦分开,和平等、尊重、创造力分开。这道墙让她们一步步走向僻远的地带——想象的世界。十四岁的田园时常想象着很远的山外,脑子里闪出大胆的念头:离开这里,
走到一个没有知根知底的乡亲、没有大队干部的频繁造访、没有下雪的冬天的地方去。可是,那个地方真的存在吗?她揣着疑惑睡去,清晨来临时,想象自动隐退,她仍然像机器一样在生活中周旋,母亲仍然占着上风,是这个家庭强有
力的主宰。 
  家里最大的主房间被让出来给田园和康志刚,父母和富贵挤在一起,田招弟随丈夫回镇上睡。早在多年前,这里就不再有田园和田甜的房间。 
  这不合适吧?田园指的是村上的习俗。十年前,女儿回娘家不好和女婿睡一张床。 
  怎么,城里也兴这个?母亲有些奇怪。 
  那倒不是。 
  那就没事,现在我们也不管那些陈年陋习了。母亲说。看上去这儿的人思想开放了许多,真是和城市接轨了。 
  床上铺着新被子,但是新垫单下的床板露出来,上面发黑,锈迹斑斑,还有露出的钉子,睡在上面感觉硬邦邦的,真是不适应。康志刚苦笑着躺下来,看见妻子睁眼看着屋顶发呆。他仿佛看穿她的心事,把胳膊伸向她:看到父母受
穷,对你又好,心里不好受吧?要不再多给点钱,不够的话明天到银行再取点。 
  田园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你真慷慨。 
五十三
  没什么嘛,康志刚柔声道,你父母不就是我父母吗?你是我最爱的人,我当然应该对他们好。 
  田园往他怀里靠了靠,不知道说什么好,从傍晚到现在,她始终有点晕晕乎乎。 
  康志刚把手伸进妻子的胸口,触手冰凉,他想进一步试探,妻子目无表情,不置可否。康志刚识趣地躺到一边。好一会儿,他们都觉得浑身不舒服,身上到处痒痒,像是有虫子在咬,很难睡着。两个人爬起来看看被子,再闻一闻,
没发现什么,被子是新换的,并不脏。问题不在这里。要不我们出去走走?田园突然说。 
  他们悄悄出了门。月光下,泛着银灰色的草地静静地向树林延伸,门前几棵老树犹如忠心的卫兵默不作声地守在黑暗里,巍峨耸立的群山失去了往日的威严和雄伟,显得疲惫,寂寞。康志刚搂住妻子:想到过去的不愉快了?他的声
音在黑魁魁的夜色里异常温柔。田园没有回答,微微的苦涩和酸楚涌进嘴里。她想看到深处去,看到儿时的记忆,看到山的旧貌,让自己确信此刻正身处故乡。但一切都已面目全非。 
  不知不觉,夫妻俩来到村口。村口有一个两亩见方的小土坑,显然是干枯的小池塘。在寂静的夜里,小池塘的突然出现,令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突然袭上心头。往昔犹如潜水艇,开始从她的内心深处浮升到意识的表面。 
  那年深雪封山的三月生下的妹妹取名叫拽弟,满月后被抱出去过两回,因其面黄肌瘦,又被抱回来。母亲久经生育落下了严重的妇科病,她审时度势,改变了对自己的待遇,不再赤脚到田里插秧,也不再挑过重的担子。拽弟两个月
就断了奶,被送到姐姐床上睡。拽弟长到三岁才开口说话,三十五个月才学会走路,并且行动迟缓,老是摔跤,明眼人都断定她好像缺点儿什么。她仿佛对自己的处境有自知之明,从来不缠着母亲,倒是经常跟在大姐后边,随她在寒风
中砍柴,烈日下栽种。拽弟所有的衣服全是姐姐们穿不上的,虽然她也会眼巴巴地盯着弟弟身上漂亮的衣服,但是从来不开口要。六岁刚到,因为无人看管,就跟在招弟屁股后面去学校,由于没交学费,在教室外的台阶上玩耍了一节又
一节课,因此她既不会写也不会念,可是父母指责她笨时,她会突然指着门上的对联说:春,春。对联上确实是“春暖花开”。 
  最令人意外的一次是她突然告诉大家:村长是坏人,村长不让妈妈生小弟弟! 
  她那意外的富有战斗性的语言把大家怔住了。拽弟紧接着大声地说:村长家的水桶是我们家的,村长家的木箱子是我们家的,我长大了把它抢回来。随即她握紧拳头,把胳膊举过头顶,做了一个恶狠狠往下砸的姿势。 
  母亲愣了一下,放下怀里的富贵,招招手让拽弟过去,把她搂在怀里,亲热地摸摸她的脸。面对突如其来的温柔,拽弟没有露出受宠的喜悦,相反刚才的机灵一扫而光,身体不自然地扭动起来,眼里显现出不安和惶恐。 
  这丫头,想疼也疼不起来。母亲有点扫兴,顺势把她推开了。事后,拽弟悟到了这种意外的温柔是对自己的犒赏,为此她一再地说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话,期望赢得母亲的爱。有一次她甚至想用狗来吸引母亲:我知道这个是公狗,
那个是母狗,母狗有奶,会生崽崽。可是母亲除了眼神复杂地瞥了她一眼外,没有任何表示。经过三番五次不着边际的努力后,她对现实无所适从了,只好又恢复成以前的拽弟。 
  然而在一个普通夏季的普通一天,六岁的拽弟无意当中再一次引起了母亲乃至全村的注意。 
  那天一大早,田园到镇上去卖嫩玉米。在别峰山,七月早熟的玉米能卖个好价钱。她从早上六点挑着两筐玉米出门,步行两个小时来到集镇,沿街叫卖。下午两点钟所有的玉米卖完了,肩膀上的重担卸掉了,口袋里多出了二十多块
钱,收获的快乐使她充满了想象力。她 
  想到了新衣服,想到了带点肉回去晚上端上桌,想到为牙牙学语的小弟弟买半斤水果糖,想到为父亲添置一件汗衫。她惟独没有想到替拽弟买什么东西。不过想归想,她最终也没敢轻举妄动。到家已是下午两点,她扒拉两碗饭到肚
子里后,带着盼弟又到地里去摘明天早上卖的玉米棒子,在这过程中,她还是没有想起拽弟。一直到傍晚,她和盼弟又挑回来满满两筐玉米时,只看到招弟在做晚饭,母亲捧着富贵在邻居家串门,这才问招弟:拽弟呢? 
  出去玩了。 
  这一句轻描淡写的回答使拽弟再一次成为焦点的时间推迟了。晚饭烧好后,母亲照例先盛了一碗来喂富贵,田园再次问道:拽弟呢? 
  “是啊,拽弟呢?”这时有人答腔了,重复了刚才的疑问。 
  田园让盼弟去找。一会儿盼弟回来了,“找不到。” 
  “在河里玩水吗?” 
  “去看了,没人。” 
  “不回来更好,少一个吃闲饭的。”母亲眼睛一翻,嫌恶的表情露出来。 
  田园只好自己去找。她一边走一边盘算着收成:自己家的玉米经过精心照料,比很多人家早熟,能卖上好价钱;父亲在外做点小生意,多少也能挣点。生活一片平和,所以她很放松,放松到想到了理想。她的理想是当一个作家,所
以她想写一些表达自己愉快心情的文章。她在心里酝酿字句:晚霞染上天空,空气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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