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与欲-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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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传统派。”我说。“我是真诚的。真正真诚的。”
“现代派也是真诚的呀。”老现推推眼镜,“现代派看起来现代派,其实也是真
正老牌真诚的现代派呀。就说迷惘的一代,他们之所以迷惘,是因为感到吃人的资本
主义社会夸夸其谈的所谓真理与丑恶现实之间的矛盾太深刻太不可救药了。再说垮掉
的一代,他们之所以垮掉,是因为对吃人的资本主义社会的强烈不满。他们反对吃人,
不就是人道主义么?不就是向往美好的人生么?大家可以议议嘛。啊议议,议议。现
代派。现代派。”
“可是垮掉的一代群居、吸毒、酗酒、打架、偷盗、捣乱..”
“这正是对吃人的资本主义社会的反叛。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
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
“错了。原话是:凡是不帮助我们的,就是反对我们。凡是不反对我们的,就是
帮助我们。”
“你才错了!你那是基督的话,我这是毛主席的教导。”
“毛主席?”
“你小小年纪懂什么。那时你还开裆裤呢。”
“反正意思差不多。”
“什么差不多,基督是宗教,毛主席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
“那是林彪说的。”
“林彪说的又怎样?林彪说吃饭,你就不吃饭么?”
“所以我说垮掉的一代对资本主义不满也不能说明他们自己就一定好嘛。”
“那不见得,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
“你吃饭么?”
“林彪没说‘吃饭’。”
“你刚才说林彪说吃饭。”
“我是比喻。”
“现代派! 现代派! ”老现把手伸到几张面红耳赤的脸中间,扇风似地摆摆,
“咱们换个话题研究,换个话题研究。”
我赶紧插嘴说:“我再一次向大家表示深切的歉意。”
众人又演出一脸迷惘。
我说:“那天我骂你们了,真不该,该死。”
“你骂我们了?不可能。”
“骂了,是骂了。”
“哪天啊?”
“那天。就是..”
“哦,哦,在老广东吃饭那天吗?”
“骂了吗?”
“没听见呀。”
“我发现有相那天一脸不高兴。”有人压低了嗓子,可我还是听见了。
“是的,那天我了。”我说。
“哦,好象大家在说人造卫星还是宇宙飞船..”
“我记得好象是说上海发现飞碟。”
“你瞎搅什么呀,上海的飞碟是在夏天,老广东吃饭是春天。”
“哈,现代派!现代派!”
我说:“主编开我玩笑。”
“是么?”
我说:“她的话才二分幽默,你们发出听了十分幽默的话才应该发出的笑声。”
众人突然都不说话了。尴尬就象浆糊一样刷满了他们一张张或漂亮或英俊或潇洒
的方脸长脸和圆脸。
我吓了一跳。双手惶惑地捂住了嘴。我又说什么了?二分幽默,十分笑声。天!
这不是说他们阿谀逢迎么?这不比骂人还要恶毒么?这是人品的问题。这是污辱他们
的人格。这在古代欧洲是要决斗的。这在美国西部恐怕是早已掏出手枪乒乒乓乓了。
我慌慌忙忙地从人缝里钻出,慌不择路地钻进了厕所。我把门拴了,手捂在心口。心
砰砰砰地猛跳,象是要蹦出胸腔。我知道我的脑子又犯病了。
“有相这家伙怎么了?”
“真犯嫌!”
“讨厌!”
“主编么,马屁还是要拍拍的。”
“他就不拍么?鞍前马后颠来颠去的。”
“真是人不可貌相,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我一边松开裤子撒尿,一边隔着磨沙玻璃大声申辩:“我没有坏心。而且从来不
记恨人。”
外面忽然安静了,鸦雀无声。只有憋了半个上午的尿猛烈地冲击着抽水马桶发出
欢快的水声。
我系好裤子,打开门。众人还在面面相觑。
“正是你不记恨,我们还愿意同你说话。”阿鸣尴尬地笑笑,打开僵局。
我说:“这话你说过七遍了。”
众人都用一种看见妖怪的眼光看我。
我又说:“真的,这话你说过七遍了。”我说的是真话。我脑袋大,记忆的细胞
一定比别人多。说过七遍我绝对没有记错。
众人还是象看妖怪一样地看我。
“七遍。七遍。真的。七遍..”我忽然发现我嘴里发出的是类似于吱唔哇哇吱
唔哇哇的猪叫般的声音。一腔热血呼地从头顶冒走。我的身子和四肢顿时冰凉。我恍
惚记得报纸上书上经常说起人变猪的真人真事。难道这种灾难降到了我的头上?我作
了什么孽呢?我胆战心惊地伸手去摸摸我的猪嘴。我摸到了一片厚厚的纱布。我忽然
明白,我戴上了一只大口罩。
我笑了。我想我不是故意的。
八 大熊猫
人都不说话。人脸上都努力地表现出不同的古里古怪。如果配上某种音乐,真有
点象某部国产侦探片里,刑侦科长模仿着波洛,众人模仿着各色各样心怀鬼胎的家伙。
当然,我这是个比喻。众人都是情怀极高尚的。何况,又都是男人,在一般情况下,
是不会怀鬼胎的。除非象唐僧之流,喝一种什么水吃一种什么果子。那是例外,我且
不去管他。
我坐在桌前。桌上当然又如以往“此处正是垃圾箱”。好在清洁工这活儿我熟手
熟脚,眨眼功夫就已面貌一新。
我的左首堆起了两尺多高的稿件。右首堆起了半尺有余的信件,两摞,相互依偎
着,要不会坍的。我得先翻一翻。你知道名家要人的一定要先拜读。我常听到人骂我
们刊物跪倒在名家脚前。“崇名迷名”。我对这种说法不敢苟同。其一,名家之所以
成名,大多是因了其作品出色,起码是以前曾经有作品出色。其二,名家们不管现在
的作品出色不出色转载率评论率得奖率起码高于不名家一千几百几十几倍。不信你可
以去统计。名家和不名家不一样到哪里都是颠扑不破的规律。比如我和里根都说中国
改革形势大好,尽管内容就象昨天的地球和今天的地球基本一样,你看看《人民日报》、
中央电视台发表谁的高见。由此你知道“崇名迷名”不是我的错。
其次是拜读三朋四友五亲六戚的东西。人活在世人总不能不讲感情不能没有朋友
不能六亲不认。这也不是我的错。
再其次是从未见过听过的作家寄来的作品。你知道现在邮费猛涨到刊物的40%。
一元钱的刊物,杂志社花钱买纸张,花钱排版、印刷、校对,花钱付稿酬,花钱办笔
会,花钱请编辑,花钱造办公室..反正你从一堆堆钢笔字里挑选出稿子几十道工序
几个月精力弄成书,你拿60大分他邮局收4个小毛。于是刊物只好不要脸地转嫁危
机,争相宣布:稿件投刊物,有来无回。于是作家们便翻看杂志上责任编辑的名字,
寄给私人,写上,别无他求,只望退稿。这不是作家的错。抄一个中篇得花去业余作
家一个月的晚间电视节目和床第之乐。据说马原先生的成名之作《风底斯的诱惑》投
了二十七家刊物。若按现在不退稿的规矩,我想马原先生再自信也决无抄二十几遍的
勇气。为了不使或许有的大作家受气,我一向是偷偷违背刊物“法律”,满足他们在
看不到铅字和稿费的失望中,能看到自己可以权作书法欣赏的钢笔字或毛笔字。
至于不名人不熟人又不能拐弯抹角弄到我名字的稿子,我只好向他们道歉,我得
最后处理。我想你已经明白这不能算是我的错。
稿件旁边还有两摞信件。有四封是我那位亲密战友的。有七封是“方生方死”山
人的。其他某作家一封某作家两封某作家三封某作家四封某作家五封,恕不一一。谁
寄稿子等得长久了都会性急。“方生方死”也不能免俗。这不能算他们的错。
我翻着理着看着,看着理着翻着,后来心突然一凉。脑子里分明有什么古怪的液
体忽地从天灵盖里走了。
我拿着的一份稿子上附着我的送审意见:小说深刻地揭示了..真实地概括了..
形象地塑造了..结构严谨..人物栩栩如生..语言活泼而清新..情节生动而曲
折..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你知道我
必须这么做。这是惯例。这段话我是从《当代中国文学史》248页上抄来的。我的
送审意见大多源于这类宝书。你知道中国这类大学教材有几十种,几乎所有作品的评
价都免不了这几下绝招。就象中国几千年的几千个传统故事,解决不了矛盾就上天去
请神仙。好在中国没有尼采说神仙死了。在我的送审稿件中,篇名和人物千变万化,
这几下绝招是永远不会更改的。否则你就别想印成铅字--当然除了名人。不然任何
一个想对小说艺术来点革新的人,都将和四十八只《蝙蝠》的悲惨命运一样。我不能
坑害作者,凡看到好作品,我便赶紧就教于我上大学的这几本教材。比如我看中一篇
《太阳》 , 我就找书中《红日》专节;比如我看中一篇《李厂长辞官记》,我就找
《乔厂长上任记》;比如我遇上《女售货员之歌》,一时没有十分类似的东西,我就
找《欧阳海之歌》和《海岛女民兵》加以综合改革利用。就这样五年编辑生涯,居然
百无差错。
可是这回终审的意见是:作品明显地受存在主义和影响。这对建设精神文明不利。
希望责任编辑多读马列。加强社会主义思想。抵制西方资产阶级哲学思想侵蚀。云去。
我怔怔地望着终审的批示。背脊上渗出凉飕飕的汗来。我知道这是夏天,可我相
信你遇上这样的事也会凉飕飕的。我明白这两年我脑子里确确实实涂满了影象论、唯
意志论、结构主义、存在主义、行为主义、机能主义、构造主义、现象学、模糊学、
生命哲学、精神分析学、柘朴心理学、实验心理学..这就象尼采、荣格、萨特、勒
温、加谬、柏格森、叔本华、弗洛姆、胡赛尔、弗洛伊德之流,手里分别端着金霉素
眼膏、肤轻松、可的松、烫伤膏、皮鞋油、黑妹牙膏、油画颜料,争先恐后地硬摁在
我的太阳穴天灵盖后脑勺之类的地方猛挤一气,那黄的黑的白的红的绿的金色的银色
的糊状的胶状的东西汹汹涌涌奔进我原先纯洁无比的大脑。我的大脑起先是惊喜万分,
似乎看到除了纯净以外世上还会有那么多的色彩,我以为我终于进入了禅宗的顿悟。
但后来大脑一转动,那各式各类的色彩在脑壳里搅成了五颜六色的浆糊。这时候我才
明白弗洛姆为什么说禅宗的悟有真悟假悟,为什么说真悟所获得新观点是起初的,悟
则可能是歇斯底里或精神病态的。我只是不明白我们的出版社为什么要把这么多的资
产阶级的哲学心理学之类的东西翻译出版,把我这样的青年知识分子(这个提法有问
题)的大脑弄成浆糊。
至于这篇小说的作者小初怎么会坠入存在主义深渊,我也有点莫名其妙。我是看
着这孩子长大的。尽管我只长他三岁。五年前他大学毕业才二十岁。嘴上稀稀拉拉地
长着几根羞答答的绒毛。那个热烘烘的夏夜,他拖着铺盖行李和三大箱书钻进那间小
屋时(就是后来在风雪天让给中年知识分子的那间小屋),低着头轻轻地叫了我一声
“叔叔”。当然,主要的原因是15瓦的灯光昏花糊涂。他有一点近视,我也确实长
得老相一些。第二天太阳升起来后他自然不再叫我叔叔了。但叔侄的感情却一直保留
到今天。我想这甚至能保留到生命终结。起码在我这边是这样。他这个人几乎真诚地
爱着全世界的人。当然有个小小的前提,就是那人必须与众不同。比如78岁的硬汉
老生里根吃了枪子儿,又开了几次癌刀,依旧风度翩翩;比如戈尔巴乔夫的双零点方
案;比如阿连德抱着机枪死守总统府最后殉难;比如马拉多纳十二届世界杯时踢人不
踢球的风度;比如文革后期万里三下五除二就把徐州铁路的派性治了;比如把生命当
儿戏耍的洛阳黄漂队郎宝洛之流;比如老陪有一条弓虾般的细腰;比如老福从嘴到眼
到骨架到血液的发财功夫;至于我么,自然就是那颗六十六公分的大脑袋喽。
小初喜欢人不是一般的喜欢。比如我无意间说过我喜欢吃新疆葡萄干,他就会写
信让新疆的朋友寄来一大包;比如我妹妹托我买原装进口大彩电,他就会在到常州老
家拐七八个弯找到关系,末了在南京饭店弄到一台;比如我从水泥仓库搬往鸟巢,他
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