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与欲-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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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
我脑子里轰地一声,眼前金星乱跳。人大约都是有点虚荣心的。退稿对任何人来
说都不能算是英雄业绩。多少个青年作家青年编辑梦寐以求得到马夫的赏识。得到马
夫的赏识就是意味着跨进先锋派或新潮派马队,意味着从此领导文学新潮流。我知道
我从此永无希望。
马夫慢慢地转过身来。我发现他的脸涨红了,眼里噙着泪。
他问:“都是你写的?”
我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我从马夫的看出,命运之神正在徐徐降临我的头顶。
我把脑袋斜着晃了晃。你知道我曾用这一招,应付了秀秀。
马夫感叹说:“中国象你这样的作家太少了!”
我说:“还有一个炳福。”
马夫眼睛一亮,问:“炳福是谁?”
我说:“轧钢厂的一个工人。”
马夫说:“你这儿有他的作品么?”
我说:“有。”我正要起身去取,突然吓出一身汗来。我怎么能把那“嘀铃铃”
的“蓦地” 推荐给马夫看呢? 除非我疯了。我于是又慌慌张张避开马夫的眼光说:
“我,我让作者修改去了。”
“修改好再给我看吧。”马夫说,“你的《蝙蝠》可以让我带走看看么?我想在
《地上文学》上重点推出。老森会同意的。”
我知道马夫是《地上文学》的副主编,老森就是主编森林同志。我想说几句感恩
戴德的话。可我天知道怎么极不要脸地哭了起来,呜呜呜呜象个孩子一样哭得很厉害。
马夫伸出手轻轻拍我。
我呜呜哭着说:“《老猪》不是我写的。我也不知道是谁写的。”
马夫惊讶地望我。
阿鸣忽然眼睛睁开一条缝,手指着我,慢理斯条地说:“《蝙蝠》也不是你写的。”
“《蝙蝠》是我写的。你可以问老现。”我用目光向老现求援。
老现说:“是我写的。《老猪》是我借用了有相的名字寄给马夫的。”
我说:“老现你也写小说?怪不得你天天晚上关着门。可《蝙蝠》是我写的。你
给我作证。”
老现笑了笑说:“你真会开玩笑。现代派。现代派。你写的你能说出你写了些什
么吗?”
“能!我能一只一只背出来!”
“一只一只地背,小说能用‘一只’么。你连汉语都不会说。”小初说。
我不想同他们费这些鸡零狗碎的口舌了,我只需说出《蝙蝠》的梗概就行。我努
力地回忆着,可是不知怎么脑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想不起来。我突然慌了,莫非是
谁偷走了我的思想。那可真是要了我的命了!别人要钱,我要思想!这一二十年,我
花了多少心血,苦苦地经营着思想这过了时的买卖。既然思想这东西已经一钱不值,
他们干嘛还把我这赖以生存的东西偷走呢?人啊人!人他妈的真是个古怪的东西!古
怪。古怪。真是个古怪的东西。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哈哈哈哈大笑起来。
“喂!喂!”
“哈哈哈哈哈哈哈..”
“喂!喂!”
我费力地睁开眼睛。我发现眼前晃动着一颗秃头。房东?房东怎么也来了。
“又做白日梦啊!”房东笑着说。
我四面看看,鸟巢里空荡荡的。只有我和房东。我恍恍惚惚觉得我不是做梦。时
间和我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把过去的往事幻化一下,又在我眼前重演。这样的事发
生在上海还是北京还是东北的漠河还是海南岛的椰林。我记不清了,你知道我认定我
脑子有病。这显然也不是我的错。
房东说:“你们这些作家,飘飘浮浮的,太不实际。”
我说:“你的猪跑出圈了。”
房东说:“我放出来的。”
我说:“放出来它不逃跑吗?”
房东笑笑说:“地球是圆的,跑一圈还是跑回来。”
我想想这真是十分有道理的话。我活在这圆溜溜地地球上,尽管我的灵魂象脱缰
的野马,可跑来跑去不还在鸟巢里过日子吗?看来人和他的灵魂根本没必要四处逃窜。
我说:“那何必放它出来呢?”
房东说:“咬掉了半拉耳朵。”说完摸摸耳朵,又伸手圈成烧饼大一个形状。
我望着房东的大耳朵,想象着剩下的血淋淋地半拉耳朵,心里一哆嗦,说:“人
耳朵么?”
“猪耳朵。”
“人咬的么?”
“猪。”
“猪也会咬人?”
“咬猪。”房东又伸出手摸摸耳朵,“那半拉,我找了半天也没找着,八成是吃
下去了。”房东龇出十几粒黄玉米粒儿笑了,“不然倒是一碟下酒菜来。”
我看看房东的大耳朵,又摸摸自己的大耳朵。我知道我的大耳朵远不如房东。房
东一字不识比我快活多了。真是耳大福大。我笑了。
房东也笑了,伸手在口袋里掏掏,掏出一封信给我。
有相:
你生病了,我和编辑部无时地刻不牵挂着你的病情。望你静心养病,争取早日康
复。
明天编辑部开会讨论下期稿件,你若身体康复,请于上午八时准时到达。
再次表示深切的慰问!祝你早日康复!
王英
七月三十日
我流着泪捏指计算,我发现我已经有三天没上班了。
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六 乳腺癌
我把没撑脚的努辛难得靠在墙上,伸手摸摸口袋,犹豫着要不要戴上那只大口罩。
“常旗。”
我听得是娅娅的声音。回头看看,她正推着挂了两个大邮包的自行车过来,眼睛
冲我笑成了两条可爱的细缝。我忽然想起她是叫我。
我努力堆出一点不太苦的笑说:“我,我姓庄,庄有相。”
“哦,哦,看我--哦呵呵呵呵..”她发出了银铃似的笑声,腰也弯了下来。
连衣裙的圆领口照例敞开了。
我不得不又看见了她平板雪白胸脯上的两颗乳头。我忽然发现她左边的乳头明显
比右边大了,那褐色的皮肤凸凸凹凹,有点象熟透了的荔枝壳儿。我知道这是什么。
电视台几次播放《乳腺癌的防治》,荧屏上自然少不了患病与不患病的乳房,也就自
然吸引了无数对死亡异常恐惧的女士以及象我一样娶不到老婆的男人的贪婪的眼睛。
“小常..哦小庄哦咯咯咯,瞧我瞧我又差点叫错了,你犯什么呆呢?”
“我..我..”我眼睛惶乱地躲避着,两只手慌慌忙忙抓起那两只大邮包,拔
腿就往楼上跑。
“我来,我来。”她照例抿嘴一笑。
“我来吧。”
“我来,我来,哪能让你--”
我又一如既往地闻到了那股幽幽的香。
“谢谢,谢谢,真谢谢啦。”
“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她又呵咯咯咯笑起来。
天天如此。就象日落日出。你早已知道。
我微微气喘地把包拎到了六楼。今天不用优先挑选。四十八只《蝙蝠》已经全部
归巢。蝙蝠不是竞飞的信鸽,拿不到奖金卖不了高价。四十八只《蝙蝠》唯一的归宿
恐怕是废品收购站,然后送到造纸厂打成纸浆造成草纸什么的,然后又完成使命进入
粪池遗臭万年。至于我能得到的大约是买一根冰棍的硬币,想吃雪糕还得花上千儿八
百个夜晚创造五六十只新《蝙蝠》。
“嗳。”娅娅又甜甜蜜蜜地唤我。
我手上照例又多了一只嘉应子。我呆呆地望地那捏着我手腕的白皙的手,张了张
嘴:“我,你,我..”
“谢谢你啦。前几天你病了,可苦了我了,这么大两个邮包,我气都喘不过来。
也没人帮着搭一把,那些编辑老爷,咳。哪象咱们搞编务的。嗳,你病好点了么?”
她认真地端详着我的脸,又摇摇头,“气色还不好,上班别干重活啊。”
我连连点头,别说她把我搞成不知哪里的常旗,搞成什么编务,就是搞成三岁娃
娃七十岁老太,都没关系。你知道她不是故意的。记不住小人物自古就不算犯法。
“要不要我帮你同孙主任说说,再休息两天?”
我又连连摇头。孙主任经常亲切地拍她的背脊。可惜那荔枝似的东西不是长在背
上,孙主任无法知道无法及早地提醒她。我记得妈妈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于是我鼓起勇气,望望她薄薄的贴在胸前的连衣裙,问:“你身体好么?”
“身体?好啊,当然好啦,没病没灾。无病一身轻,无官一身轻,哦呵呵呵..”
笑一笑,十年少。有了这种毛病,你就是少到三岁也没用。唉,看起来她还蒙在
鼓里。我得告诉她..告诉..怎么告诉呢..娅娅,你的乳头..不行,不行,得
想一个妥当的巧妙的法子..
“哦,听说你病得厉害,这几天我一直想看你去的。东西都买了,可不知道你住
哪里,孙主任也不知道,王副社长也不知道..”
“啊,不用,不用。”我连连摆手。这时候我看见王副社长从五楼直站来。我想
我该上班了。
七 我戴了一只大口罩
“有相?”
“有相!”
“有相!!”
亲切无比的目光爬满我的脸。我向四面八方连连点头,又努力挤出笑来。
众人的搜寻和探询的目光,蚰蜒一样在我头顶脚背身前身后蠕动不歇。
你知道我有一个怪癖,每当被人围着盯看,就会想起湖南作家徐晓鹤给我说过的
故事: 张家界逮到一只“野人”,关在笼里,天南 海北展览。“野人”同人差不多
大小。不象猩猩那么笨拙,也不象猴子那么灵巧。一身细绒绒的黄毛。一双鼓溜溜的
眼睛。看见漂亮女人,便双手扶着自己胯下的东西,喷出一股半乳白半透明的精液。
一说那“野人”长期找不到门当户对的配偶,如今性变态下流的厉害;一说“野人”
是对囚他于笼内的人类发泄仇恨。我努力地把双手伸到身背后,相互搅扭着,我得遏
制住我脑子里翻腾不歇的怪念头。我的一个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就是干了这活
儿被判了七年。据说干这活儿在美国送医院不送监狱,甚至还有人假惺惺地表示同情。
真是太资产阶级自由化了。
“有相,我们原本今天想来看您的。”
“是啊,我还想买点水果蛋糕什么的。你一个人住在乡下挺不方便的。”
“是啊,我还想买点盐水鸭的。我知道你喜欢吃。”
我心里一激动,眼睛又挺娘娘腔地湿润了。我说:“太谢谢!太谢谢!太谢谢!”
“前两天我们也想来的。”
“是啊,这几年我们没见你生过什么重病,也不清楚。”
“啊,《蝙蝠》修改,或许..”
“后来见主编写了那样的信你都不来..”
“太谢谢!太谢谢!”
“那天我就想来了。盐水鸭已经涨了,你知道么?秤了一只,钱没带够,半只又
拿不出手。..”
“要不今天我们肯定会来的。”
“肯定的。肯定的。”
“肯定的。”
“太谢谢!”
“我早上买了晚上的《灵与肉》,我也会不去看的。”
“我也是。”
“太谢谢!太谢谢!太太谢谢!”我说,“我没法掏出心来让你们看,可我是真
心真意地太谢谢。别林斯基说,真正的朋友不把友谊挂在口上,他们并不为了友谊而
互相要求一点什么,而是彼此为对方做一切办得到的事。你们要我做什么吧,只管说,
我抛头颅洒热血也一定去办!”
大家忽然用一种十分惊讶的眼光看我。
“有相真逗。”
“黑色幽默。”
“现代派。现代派。”
我想我还应该说点什么表示感谢,表示真诚的感谢。可是我已经说了十几个太谢
谢了,他们平均一人已能分到三四个了。俗话说:三遍比粪臭。我不能让他们老闻人
粪的臭气。我得换点话说说。
“我对不起你们。”我努力沉痛地低下大脑袋。这有点象国产电影里什么战犯如
今重游中国万遍一律的动作。
众人脸上都表演着谜一样的纳闷。几乎所有国产电影里的男女青年中年老年演员
都会这一招。老生常演。
我说:“我、我对大家无礼了。那天,我、我脑子发病,脑子说糊话,太无礼了。
请多多关照。”又是一个日本式的深鞠躬。
“哈哈哈..”众人都笑起来了。
“现代派。现代派。”
“不不,传统派。”我说。“我是真诚的。真正真诚的。”
“现代派也是真诚的呀。”老现推推眼镜,“现代派看起来现代派,其实也是真
正老牌真诚的现代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