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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0303三刻拍案惊奇 作者:明.梦觉道人-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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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期那章成之忙来扯住,道:“老亲娘不要短见!妳从我不从,我凭妳。但既来之,则安之。妳媳妇既嫁妳,岂肯还我银子?就还我银子,妳在家中难与她过活,不若且在我家,为我领孙儿过活罢了。” 
    盛氏听了,想道:“我在家也是一个家主婆,怎与人做奶娘?但是回家委难合伙;死了,儿子也不知道,不若且偷生,待遇熟人,叫儿子来赎我。” 
    便应承道:“若要我嫁你,便死也不从。若要我领你孙儿,这却使得。”正是: 
    在他矮檐下,谁敢不低头? 
    只是想,自家苦挣家私,自家私囊也有些,都不能随身,不胜悒怏。 
    徐婆回报,掌珠知道事已成,不胜欢喜,将那银子分一两谢了徐婆。又放心放胆买了些下饭,请徐婆、杨三嫂、李二娘一干。徐婆又叫她将盛氏细软都藏了,装她做跟人逃走模样,丈夫来问,且说她到张家。计议已定。 
    不期隔得六七日,周于伦已回,买了些嘉湖品物孝顺母亲。跨进门来,只见掌珠坐在店里。便问母亲时,掌珠道:“张家去了。” 
    周于伦道:“上张家作什么?” 
    掌珠道:“我那日病在楼上,婆婆在店中忽然走上楼道:“姑娘有病,着人接我,要去。” 
    我道家中无人,又没人跟随。婆婆定要去。我走不起,只得着徐亲娘送到水次。如今正没人接她。”周于伦道:“莫不妳与她有什口面去的。” 
    掌珠道:“我与她有什口面?他回你自得知。” 
    周于伦道:“这不打紧,明日我自去接。知道了。” 
    次日,打点了些礼,竟到吴江。姐夫不在,先是姐姐来见,道:“母亲一向好么?” 
    周于伦吃了一惊道:“母亲七日前说妳病来接她,已来了。” 
    姐姐听了,也便吃一个大惊。道:“何曾有这事?是哪个来接?”于伦道:“是隔壁徐亲娘亲送到水口的,怎这等说?”两下惊疑。 
    于伦便待起身,姊姊定要留饭,于伦也吃不下。即赶回家,对着掌珠道:“妳还我母亲!” 
    掌珠道:“你好没理!那日你母亲自说女儿病来接,就在房中收拾了半日,打点了一个皮箱,张家人拿了。我不放心,央徐亲娘送去,出门时哪一个不见?” 
    只见徐亲娘也走过来道:“皇天!这是我亲送到船里的。船中还有一个白胖的男人,方巾,天蓝花绸海青,道是城中太医。来拉的是什张旺。”又问邻舍,道是真出门的。哪一个不道是‘果然’!有的道是本日未天明,果然听得人敲门来接;有的道,早饭时候的是穿是油绿绸袄、月白裙出门的。又问:“家中曾有人争竞么?”道:“并不曾听得争闹。”细问阿寿,言语相同。 
    周于伦坐在家中闷闷不悦,想道:“若是争闹气不忿,毕竟到亲眷人家,我又没有什亲眷;若说有什人勾搭,她守我十余年没话说,怎如今守不住?”又到楼上房中看,细软已都没了,好生决断不下。凡是远年不来往亲戚家里,都去打听问,并不曾去。凡城中城外庙宇、龟卜去处也都走遍。在家如痴如呆,或时弹眼泪,过了半个多月。 
    掌珠见遮饰过了,反来獃他道:“好汉子,娘跟人走!连我如今也疑心,不知你是周家儿子不是周家儿子?”气得个周于伦越昏了。为体面不像,倒收拾了酒店,仍旧外边去做生意。只是有心没想,生意多不甚成。 
    一日转到桐乡,背了几件衣服闯来闯去,闯到一个村坊。忽抬头见一个妇女在水口洗衣服,与母亲无二,便跑进前。那妇人已洗完,左手绾着衣服,右手提着槌棒,将去到一大宅人家。于伦定睛一看,便道:“母亲!妳怎在这里?”原来正是盛氏。盛氏见了两泪交流,哽咽不语。正是: 
    大海横风生紫澜,绿萍飘泊信波翻, 
    谁知一夕洪涛息,重聚南洋第一滩。 
    半晌才道:“自你去后,媳妇怪我说她手松,故意不卖与人。叫她松时,她又故意贱卖。再说她时,她叫我自管店,她却日日到徐婆家。我说了她几声,要等你回来对你说。不料她与徐婆暗地将我卖到这章家。已料今生没有见你的日子,不期天可怜见,又得撞见。不是你见我时,我被她借小姑病重赚我来时,眼目已气昏了,也未必能见你。” 
    于伦道:“我回时,她也说小姑家接去。我随到小姑家,说不曾到。又向各亲眷家寻,又没踪影。不知小贱人合老虔婆用这等计策。” 
    盛氏又道:“我与媳妇不投,料难合伙,又被媳妇卖在此间做小伏低,也没嘴脸回去见人。但只你念我养育你与守你的恩,可时来看我一看。死后把我的这把骨殖带回苏州,与你父亲一处罢了。”言讫,母子大痛。 
    周于伦此时他主意已定了。身边拿出几钱银子,付与母亲,道:“母亲且收着在此盘缠。半月之间,我定接妳回去。”两边含泪分手。 
    周于伦也就不做生意,收拾了竟回。心里想道:“我在此赎母亲,这地老虎决不肯信;回家去必竟要处置妇人,也伤体面。我只将她来换了去,叫她也受受苦。”算计了。 
    回到家,照旧待掌珠。掌珠自没了阿婆,又把这污名去讥诮丈夫,越没些忌惮了。见他货物不大卖去,又回得快,便问他是什缘故。 
    于伦道:“一来生意迟钝,二来想妳独自在家,故此便回。” 
    掌珠道:“我原叫你不要出去。若在家中,你娘也不得跟人走了。”于伦也不回她。 
    过了三日,道:“我当初做生意时,曾许祠山一个香愿。想不曾还得,故此生意不利。后日与妳去同还,何如?” 
    掌珠道:“我小时随亲娘去烧香后,直到如今。便同你去。” 
    到第二日,催于伦买香烛,于伦道:“山边买,只带些银子去罢了。”那掌珠巴明不晓。 
    第二日,梳头洗脸,穿了件时新玄色花绸袄,灯红裙,黑髻玉簪,斜插了一枝小翠花儿。打扮端正时,于伦却又出去未回。 
    等得半日,把扇儿打着牙齿斜立,见周于伦来,道:“有这等钝货!早去早回。” 
    于伦道:“船已在河下了。”掌珠便别了杨三嫂、李二娘、徐亲娘,吩咐阿寿照管门户。两个起身。 
    过了盘门,出五龙桥,竟走太湖,掌珠见了,道:“我小时曾走,不曾见这大湖。” 
    于伦笑道:“妳来时年纪小,忘了。这是必由之路。”到岸,于伦先去,道:“我去叫轿来。”竟到章家。老者不在,只他儿子二郎在家。 
    出来相见,周于伦道:“前月令尊在苏州娶一女人回来,是卑人家母。是贱累听信邻人,暗地将她卖来的。我如今特带她来换去,望二郎方便。” 
    二郎道:“这事我老父做的,我怎好自专。” 
    于伦道:“一个换一个,小的换老的,有什不便宜?” 
    章二郎点头道:“倒也是。” 
    一边叫他母亲出来。见了儿子,道:“我料你孝顺,决不丢我在此处。只是如今怎生赎我?” 
    于伦道:“如今我将不贤妇来换母亲回去。” 
    盛氏道:“这等,你没了家婆怎处?” 
    于伦道:“这不贤妇要她何用!” 
    须臾,看的人悄地回复二郎道:“且是标致,值五七十两。”二郎满心欢喜,假意道:“令堂在这厢,且是勤谨和气,一家相得,来的不知何如,恐难换。” 
    于伦再三恳求,二郎道:“这等,且写了婚书。”于伦写了,依旧复到船中去领掌珠。 
    掌珠正在船中等得一个不耐烦,道:“有你这样人?一去竟不回。” 
    于伦道:“没有轿,扶着妳去罢!”便把一手搭在于伦臂上,把鞋跟扯一扯上,上了岸。 
    走了半晌,到章家门首,盛氏与章二郎都立在门前。二郎一见,欢喜得无极。 
    掌珠见了盛氏,遍身麻木,双膝跪下道:“前日却是徐亲娘做的事,不关我事。” 
    盛氏正待发作,于伦道:“母亲不必动气。” 
    对掌珠道:“好事,新人!我今日不告官府,留妳性命,也是夫妻一场。”掌珠又惊又苦,再待哀求同回时,于伦已扶了母亲,别了二郎去了。 
    乌乌切深情,闺帏谊自轻, 
    隋珠还合浦,和璧碎连城。 
    掌珠只可望着流泪,骂上几声‘黑心贼’。 
    二郎道:“罢!妳回去反有口舌,不如在我家这厢安静。”一把扯了进去。 
    于伦母子自回。一到家中,徐婆正在自家门首,看见她母子同回,吃了一惊,道:“早晨是夫妻去,怎到如今母子回?禁不得是盛氏告在那衙门,故此反留下掌珠,给还他母亲,后来必定要连累我。”一惊一忧,竟成了病。 
    盛氏走进自房中,打开箱子一看,细软都无,道:“她当初把女儿病骗我出门,一些不带得,不知她去藏在哪边?” 
    于伦道:“她也被我把烧香骗去,料也不带得。”到房中看,母亲的细软一一俱在,她自己的房奁也在。外有一锭多些逼火,想是桐乡人讨盛氏的身银,如今却做了自己的身银。于伦又向邻人前告诉徐婆调拨他妻,把阿婆卖与人家做奶母。前时邻人知道盛氏不见了,也有笑盛氏,道守了多年,毕竟守不过;也有的笑周于伦,道是个小乌龟。如今都称赞周于伦,唾骂徐婆,要行公呈。一急,把徐婆急死了。 
    于伦又到丈人家,把前把事一说,道:“告官恐伤两家体面,我故此把来换了,留她残生。” 
    钱望濠道:“你只赎了母亲罢,怎又把我女儿送在那边?怎这等薄情!”终是没理,却也不敢来说。他后边自到桐乡去望时,掌珠遭章二郎妻子妒忌,百般凌辱,苦不可言。见了父亲,只是流泪。父亲要去赎她,又为晚妻阻挡,不得去。究竟被凌辱不过,一年而死。 
    这边周于伦,有个三考出身做县丞的仲德闻他行孝,就把一个女儿与他。 
    里递要举他孝子,他道:“是孝子,不是义夫。”抵死不肯。后来也纳一个三考,做了个府经历。夫妻两个奉事母亲终身,至今人都称他是个孝子。 
    




第五回 烈士殉君难 书生得女贞



    不兢叹南风,徒抒捧日功。 
    坚心诚似铁,浩气欲成虹。 
    令誉千年在,家园一夕空。 
    九嶷遗二女,双袖湿啼红。 
    大凡忠臣难做,只是一个身家念重。一时激烈,也便视死如归;一想到举家戮辱,女哭儿啼,这光景难当。故毕竟要父子相信,像许副使逵,他家在山东乐陵做知县时,流贼刘六、刘七作反,南北直隶、山东、河南、湖广府州县官或死或逃,只有他出兵破贼,超升佥事,后转江西副使。值宁王谋反,逼胁各官从顺。他抗义不从,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解下腰间金带打去,众寡不敌,为宁王所擒,临死也不肯屈膝。此时他父亲在河南,听得说江西宁王作乱,杀了一个都堂,一个副使。他父亲道:“这毕竟是我儿子。”就开丧受吊。人还不肯信他。不期过了几时,凶报来到,果然是他死节。 
    又如同他时死的,是孙都堂燧。他几次上本,说宁王有反谋,都为宁王邀截去了。到六月十三日,宁王反谋已露。欲待除他,兵马单弱,禁不得他势大;欲待从他,有亏臣节。终日彷徨,在衙中走了一夜。 
    到五更,大声道:“这断不可从!”此时他已将家眷打发回家,只剩得一个公子,一个老仆在衙内。 
    孙都堂走到他房里道:“你们好睡!我走了一夜,你知道么?” 
    公子道:“知道。” 
    孙都道:“你知道些什么?” 
    公子道:“为宁王的事。” 
    孙都道:“这事当怎么?” 
    公子道:“我已听见你说不从了,你若从时,我们也不顾你先去。”孙都却也将头点了一点。 
    早间进去,毕竟不从,与许副使同死。忠义之名,传于万古。 
    若像靖难之时,胡学士广与解学士缙,同约死国。及到国破君王,解学士着人来看胡学士光景。只见胡学士在那厢问:“曾喂猪么?”看的人来回复,解学士笑道:“一个猪舍不得,舍得性命?”两个都不死。后来解学士得罪,身死锦衣卫狱。妻子安置金齿。胡学士有个女儿已许解学士的儿子,因他远戍,便就离亲,逼女改嫁。其女不从,割耳自誓,终久归了解家。这便是有好女无好父。 
    又像李副都使实,平日与宁王交好,到将反时,来召他,他便恐负“从逆”的名,欲寻自尽。他儿女贪图富贵,守他不许。他后边做了个逆党,身受诛戮,累及子孙。这便是有了不肖子孙,就有不好父母。谁似靖难时,臣死忠;子死孝;妻死夫。又有这一班好人:如方文学孝孺,不肯草诏,至断舌受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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