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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追逐斜阳-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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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他打听到,天颉被送到了遥远的西北大漠去服刑。再后来,音讯皆无,
……

  他就总想起那起伏的光秃秃的沙丘,想像着天颉在那里饱受煎熬,他想像中的
天颉不是穿囚服的憔悴的天颉,也不是腰际只围了条旧浴巾的天颉,而是少年的天
颉,是那个矫健地跳“水兵舞”的天颉,是那个高亢动情地朗诵高尔基《海燕》的
天颉,天颉就那样舞着唱着,却被狂风漫卷的沙涛一点点埋没,埋没,……

  林政的心死了一半。

  他从此也对周围的人变得乖巧了。他不再总是落寂地独往独来,他不再因同学
间用性为主题开玩笑而拉开距离,甚至不再对和女同学的交往冷冷淡淡,他热衷于
包括讨论“阶级斗争”动向在内的所有的集体活动,他甚至主动找那位团支部书记
汇报思想动态,徵述意见,……

  一直到那次邢台大地震他拼命抢着参加医疗队,他把自己的辉煌推到了顶峰。
他毕业了,他被分配到最有名的一流医院,他接受了姑娘的追求,他顺理成章地结
婚了。

  他似乎已经完全忘掉了天颉,忘掉了和天颉在一起的日子,也平息了自己心里
的躁动。

  他结婚时在二十八岁,是在那场空前浩劫的“文革”伊始。

  祖父做过旧洋行的买办和他在邢台大地震时取得的政治荣誉为他嫁接出一种想
不到的结果--造反派不依靠他,也不能把他做为斗争的对象,医院里的业务却又
离不开他,他只是很积极地表示一番革命态度,却能争取到不必实际去投入的难得
的超然。

  那一阵,他很累,每天都有手术,甚至一天里有几个手术。

  似乎,连他自己都认可了这样的生活。用忙碌和劳累夯实自己所有的精神空间
,像夯地基那样砸实,不留丝毫空隙。

  他竟渐渐也认可自己和天颉之间发生的一切是荒唐的,他渐渐认可自己走出了
异类。

  只是,他也发觉自己和妻子之间的一种异常感觉,他点燃不起自己对女人的激
情。他爱妻子,爱她的清秀、文静、娴淑、勤快,他满足于有了妻子以后在生活上
的井井有条,但是,他却对做爱有种说不出的淡漠,他甚至怕触摸妻子身体的柔软
滑腻,怕闻妻子身上那女性的略有鲜腥的体气,他激发不出一个男性的进攻型的占
有的冲动,他觉得还是天颉那坚实富有力量的弹性肌肉,那有些膻咸的体气,尤其
那勇猛的强烈占有的有力的拥抱,自己依偎于他那怒张着力量的怀抱里,感受他“
要”自己时像雄狮发狂般的进攻力量时,自己才有一种依附于强健者的安慰,才有
一种心灵被保护神收留的轻松和快意,……

  和妻子做爱,每次都被自己这种异样和由此对妻子产生的愧疚弄得情趣索然。
但他努力去做,他甚至悄悄提前吃些有滋补作用的中药,那种黑光光的中药丸,他
甚至想自己去争取主动,在黑暗中展开想像,挑逗自己的激动,他甚至摩挲着自己
的身体去想像,但每次的想像却总是那些虚拟的女人幻化成了天颉和酷肖天颉的虚
幻中的同性,……

  不知善解人意的妻子是不是也查觉了他的异样,竟三天两天去值夜班,或者回
娘家。

  林政很愧疚,他努力使自己排解那索然,像个用功的小学生完成老师布置的家
庭作业一样,去为妻子做个女人所要的丈夫那样的男人。

  本来,林政想,自己会这样一天天地平稳地过下去,他想,只要再有个孩子,
妻子的心必然会大半放到孩子身上,自己也就能放松一大块地应付了。

  岂料,事情却急转直下。


                 (6)

  一天,他值夜班,他去装了大量人体解剖标本的地下室库房去取什么东西。那
库房外是个方厅,有一个乒乓球台,平时休息时,人们常到这里打乒乓。

  那天,深秋季节,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夜风已经携带着有些袭人的寒意。

  林政裹了件医院的紫色棉睡袍,在走出楼门时,还是被扑面而来的寒意打了个
寒噤。

  他走进地下室,一眼看到,迎门的乒乓球台上,竟蜷缩着一个也只裹了件病人
穿的睡袍的男孩。

  那男孩也被惊醒,一骨碌翻身坐起。

  “林老师,……”那男孩怯怯地招呼他。

  他认出,这是“文革”运动爆发前被分配到医院实习的一群医大学生里的一个
。因为不是在外科,所以,认识,却不熟悉。

  “怎么睡在这里?”林政问他。

  他却低着头,沉闷不语。

  在一盏昏暗的灯下,林政看他的脸现出这个年龄不该有的苍白,身子在微微发
抖。

  林政看出,在臃肿的棉睡袍包裹中的,是一具硕长优雅的男孩子的身体,他有
着一双深藏忧郁的大眼睛,而且,令林政怦然心动的,是他有着一副天颉那样的鼻
梁,……

  一股怜爱在林政胸膛里奔突冲撞。

  “你怎么睡在这里?多冷啊,……”

  在林政的不住追问下,那实习生嗫嚅地告诉他,家里被“红卫兵”查抄了,而
且“红卫兵”把他们当成了驻扎的据点,把几十家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集中在
他家,开批斗会、游行、请罪,头一天,他也被罚,跪了一夜,好容易允许他回医
院,他不敢再回家,……

  林政的心一阵阵绞痛。

  他拥着这实习生的肩头:“到我值班室去挤一挤吧,冻病了,更不好办。”

  实习生眼睛里闪动着泪光,却执意谢绝。

  “走吧,走吧,说什么你还是个学生,在思想上和家庭划清界限就是了。不应
该受这样的罪,党的政策也没有这一条,……”

  他劝着,哄着,把这实习生带到了值班室。

  房间里只有一架单人床。林政要他安稳地睡在床上,他说自己在值班,不睡也
罢,谁知夜里会发生什么事呢?

  实习生却把自己缩到床的里侧,强要他躺下,歇歇也好。

  他躺下了,床太窄,两人只好反向挤在一起打通脚。

  林政熄了灯。

  有阵阵凄惨的呻吟袭来,是楼下内科病房里一个患了晚期肝癌的病人,那病人
才三十多岁,他总要妈妈守着他,他被剧痛和绝望折磨得神志有些失常了,只要妈
妈不在身边,他就拼命哭喊:“妈妈,妈妈,妈妈你不管我了!”

  这喊声渐渐停了,不知是那病人终于耗尽了生命,还是为他打了止痛安眠的药
针。

  林政翻了个身,那实习生又往里缩了缩。

  林政把胳膊搭在实习生盖了被子的腿上,他的手臂接受了一阵不易觉察的颤栗


  “这孩子吓坏了,也冻坏了,……”

  他的手伸到了被下,摸到了实习生双脚的冰凉。他用手握住了那双脚,他把脸
贴到了被上。他本想就这样睡着,但是,隔着被子,他却嗅到似乎一阵强似一阵的
那种久违的男孩子的体味,他被这体味冲击得心旌神摇。

  他不自禁地拉了拉被子,让实习生的脚露到被边,把脸贴了上去。

  “臭!”那实习生想缩回脚,并怯怯说。

  他拉住了,他说:“睡吧!”却把脸贴得更紧。

  那实习生一动不动。

  他贪婪地嗅着这实习生真实的体味。

  他听到这实习生在强压着啜泣。

  猛兽出笼般的挣扎和被刀刺般的心痛使林政身上复燃着和天颉曾经共同焚烧的
孽火。他的脑子变成了一片空白,只有这火舌一下下舔着他那颗剧烈悸动的心。

  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因妻子“送医下乡”,那时家里只他一个。第二天,他主动去找了那实习生,
要他随自己去家里睡几天,等到他家的“红卫兵”撤离了,他就可以正常地每天回
家了。

  其实,林政没有非份的奢望,他爱怜这个比他小六岁,还属于兄弟的实习生。
他发现这男孩有引他爱怜的美,也有引他酸楚的不该遭受的折磨--他见不得这样
。他看过曹禺的那部名剧《雷雨》,对别人的毁灭,他能接受,对那个二少爷周冲
的死,他却难受得多日不能安宁,他不能接受那样的男性生命的毁灭。

  虽然视林政为“老师”,到底是同龄人,而且自己确实没有别的办法可想,那
个实习生在表示了谢意后,接受了林政的安排。

  林政陷于一种亢奋,为他做饭,为他烧热水,为他铺床,拿了自己的背心内裤
要他换。

  睡下,静谧的黑暗笼罩了他们。

  实习生顺从地让他攥紧自己的手,渐渐把自己的身子绕到了林政身边,他把脸
偎在林政的胸前,声音发颤地说:“林老师,你真好。”

  呼地,林政全身烧旺了自己本以为已经完全熄灭了那股孽火,他什么也不想说
,什么也不愿说,只感到拥有这样一个同性的生命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满足,……

  从此,他有了第二个“天颉”。

  然而,灾难降临了。

  一个笨得出奇的实习生嫉妒林政对他这个同学的偏爱,竟因此发难。他悄悄观
察追纵了许久(在当时,这个在功课上蠢笨的学生如何在二十多岁的年龄却对当时
的人们极少能想到的这种事情触发敏感,是林政后来感到很微妙的一个谜)。

  终于,在一个刮着大风的夜里,他带人把在值班室里全裸相拥入睡的林政和那
个实习生捉了“奸”。

  林政被打发到了这个农村卫生院,那个实习生被打发回了贫困的淮北老家,他
们的人事档案里,装进了他们要终身背负的沉重的十字架--“道德败坏的流氓”


  妻子平静地和林政分手。

  当面对憔悴了许多的妻子时,林政什么都没说。而妻子却也没像别的女人那样
,向他倾泻污辱和咒骂,妻子只是说,她已经早有察觉,却一厢情愿地不往坏处想
。妻子痛楚万分地问他:“你哪个方面都是杰出的,你为什么偏要这样?一个男人
怎么会比一个女人还能动摇你?你身为男人,怎么会为了也是个男人的人葬送自己
的前程?难道,以前你向我表现的一切都是虚伪的吗?你能不能给我个明白,……


  林政不能给她个明白,林政连对自己都不能给个明白,……


                 (7)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林政那颗曾为天颉死过一半的心全死了。

  好在,这里只是个农村的卫生院,半封闭的环境,半封闭的人,林政除去上班
应诊,就是回到自己的宿舍,日常物品不用总去买,他也懒得去买,除去些必需的
食物,他觉不出什么还是必需的,十多年,他就穿那些早就过时的蓝涤卡制服,蓝
棉布大衣,戴那顶灰旧的呢制帽,他没有打扮自己的兴趣,也没有布置房间的兴趣
,他不养花草鱼虫,唯一的消遣是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和后来又使用了十几年的一台
九寸黑白小电视,……

  他就这样过了二十多年。

  他不去争着长工资,不去争着评职称,什么也不争,什么也不要,他只是认真
地给病人治病,只有没有病人时,他才感到自己心里的怅惘--一个在这个世界上
感到什么都多余的人的怅惘。

  岁月刷洗着他,也刷洗着周围--他居然被评上过两次最基层的“先进”,领
回过一张奖状,一面镜心刻个“奖”字的镜子。

  他对此也很平静。好像这平静也使别人对他殒灭了热情,后来就再也没评选过
他。

  他觉得能被别人无视存在般淡漠着挺好。

  岂料,这个无意中出现的少年病人秦阳,竟又触发了他情感世界,就像当年发
现那个睡在地下室乒乓球台上的实习生那样,而且那副酷肖天颉的鼻梁,竟把他这
个年龄不难理解的爱怜迅速加温,向自己那种说不明白的情感推进,……

  原来,自己追逐的心并没死啊!

  ……

  桌上的闹钟急骤地响了。

  他的思绪被打断,才发觉已经中午十一点了。闹钟是他昨晚对好的,他不想做
午饭,又怕值夜班后睡过医院小食堂的开饭时间。食堂太小了,只有一个雇来的老
太婆临时做十来个人的饭,错过了时间,就没得东西吃。

  他拿起饭盒赶紧去打饭。出门,心里一惊,他又想起了秦阳。早晨,他慌乱中
匆匆回来,忘了向秦阳那些伙伴们嘱咐,秦阳这些天要绝对禁食。此刻,秦阳该醒
来了,护士们该吃饭去了,林政真怕无知的打工仔会好心地喂秦阳东西吃,……他
顾不得打饭,几乎是小跑着赶到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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