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身体-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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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白出狱那日,天下了大雪,有许多人早早立在薄薄的雪地里,准备迎接他。雁南抱了孩子站在看守所的铁门前,雪花一阵紧一阵落到他们身上。七点三十分,刘白光着一个脑袋出来,大家见着都默笑了,刘白见那么多人看他默笑,有点尴尬。雁南上前接着,说受苦了吧?还行。雁南便催孩子叫爸爸快叫爸爸,孩子怯怯地看着刘白,往雁南怀里躲,刘白伸嘴去亲了一口,正想抱他,孩子就哭了。刘白讪讪道,认不得老子了?说着转向大家,大家就纷纷围拢来问寒问暖,刘白发觉圈外还立着一圈陌生的脸孔,不解他们干什么也来接他,又不好意思问,只好先表示感谢,抹抹光头上的雪水说,谢谢大家,有那么多人接,我倒像个凯旋的英雄了,真不好意思。雁南把一件灰色呢大衣披在他身上,又替他戴上一顶绅士帽,刘白形象就改观了。雁南说,你今天最想干什么?
刘白想也不想说,下棋。
好,表兄等你呢,我们走。
他来啦?这么巧!刘白白里透青的脸上很兴奋。
马九段是雁南个人邀请的,好让刘白一出狱即和表兄对上一局,以慰狱中的苦辛,后经中国围棋协会和当地政府的参与,场面就变得空前隆重了。由于《沧桑谱》震撼棋坛,棋癫子又不幸失踪了,人们就把荣耀都加到刘白头上,安排在出狱那天,有同情的意思,也是雁南的用心。这是他当时不知道的。
刘白走进体委会议室,发现里面坐满了当地党政头面人物,而毫无下棋的意思,吃惊道,这是什么意思?雁南说,大家欢迎你呢。正惶惑间,表兄前来握手,说又见面了,祝贺你。接着市委书记握手接着市长握手,刘白手伸外面只觉得发僵,接着被热烈地推上主席台就坐,市委书记吹吹话筒宣布会议开始,接着市长代表当地政府致词。刘白不知所措地坐在主席台上,迷迷惚惚耳朵似乎漏风,只嗡嗡听得有人鼓掌有人说话,却不清楚说什么,等他逐渐清醒过来,适应了这种气氛,已是马九段在讲话了。马九段说,众所周知,没有刘白,就没有《沧桑谱》,刘白对围棋事业的贡献是不言自明的,有鉴于此,他代表中国围棋协会授予刘白杰出贡献奖。授奖毕,主持人市委书记请刘白发言。刘白持着话筒,见那么多人那么严肃地听他说话,突然觉得无话可说,将话筒送回去,说免了吧。市委书记又将话筒送回来,说不能免,讲几句。刘白只得应付,清清嗓子说,真是受宠苦惊,一小时前我还是囚犯,想不到现在坐在这里,好像很荣耀,谢谢大家。
散场后,刘白发牢骚说,莫名其妙,下棋就下棋,搞什么名堂!
雁南说,还怕没棋下?要不要让子,你想想。
刘白掀开大衣掏出一团纸揉开,说,这是我在狱中画谱自搏的棋谱,拿给表兄看看,他知道要不要让子。
马九段和刘白对局,虽然是纪念性的,只表示友谊,不是正式比赛,但当地体委为了尊重马九段,完全按照正式比赛的规格,有裁判有记录,还挂盘以满足棋迷兴趣,唯一缺憾的是因为缺乏合适人选,没有讲解。照雁南的意思,马九段原准备授二子,实际上是一盘指导棋。刘白拿来棋谱,马九段说,看看也好,知己知彼。五分钟后,马九段脸上现出惊异的神色,改变主意说,我们猜先吧。
刘白说,好。
这盘棋刘白幸运地猜到黑子。他突然觉得对局室有点热,脱了帽子露出光头朝表兄笑笑,礼节性地将一颗黑子放到对方星位上。
马九段看看刘白,然后视线缓缓上升直到天花板,习惯性地支起双手托住下巴,旁若无人地进入沉思,跟雁南描述的他小时下棋模样无异。这确是大棋手才有的风度。刘白感到心里发紧。十七分钟后,马九段伸手摸子,以他拿手的小目开局。事后马九段说,这段时间他脑子里盘桓着刘白狱中画谱自搏的形象。
马九段一起手就长考,自然给对局造成异常紧张的气氛。但是接着两人却意外地落子如飞,不到半个小时,就下了50手,这或许是一种心理战术吧,你快我也快,很是胸有成竹。至54手,马九段率先停下长考,马九段又手支下巴,眼珠子朝天,手指间却不停地玩弄着一颗白子。这手棋马九段用去二个小时,外面的棋迷见里面久不落子,就前前后后赶回家吃饭,纷纷说刘白确是怪才,能逼得马九段这样长考就不得了了。
这漫长的两个小时,刘白脱离了棋盘,拿过记录的棋谱一动不动伏那里看,光头上袅袅地冒出热气。他又回到了画谱自搏的状态,忘了是跟马九段对局,不觉间,伸出食指用指甲在谱上划了一圈。这个细节马九段没有看见,他们一仰一俯,谁也不看谁。两个小时后,马九段从容地把白子下到盘上。记录者诧异地发现马九段的54手,正好落到谱中刘白划的圈内。
马九段和刘白对局,人们原以为胜负是不言而喻的,可看的只是过程,现在居然出乎意外地不分伯仲,立时兴趣倍增。挂盘本来放在会议室里,下午人越聚越多,不得不移到体委大楼门前的空地上。这时雪止了,大家立在雪地上不断地跺脚驱寒,很快把积雪给跺烂了,稀里糊涂汪汪一片,大家就不断跺着一汪污水看棋。进入中盘,局势越发微妙,马九段已经读秒,落子飞快,却接连施放胜负手,显示了马九段深奥的功力。现在是考验刘白的时候了。很长时间黑子没有动静,大家都静场翘首以待。这时,人缝中挤入一人,很突兀地大声问:刘白是不是在这里下棋?大家别转脸看,正要发话,那人又大声说,他的电报。雁南说交给我吧。那人急急把电报递给雁南,表情晦涩一言不发就走了。
电报是刘白老家打来的,说母丧速归。雁南捏了电报只是发木。大家便问怎么回事,雁南说,没什么事。这时,刘白下楼来小便,人群自动闪出一条路来,刘白毫无表情地穿过积水,到外面雪地上,也不管是否有人看见,掏出小东西嘶嘶一会,又毫无表情回去,雁南默默地跟他上楼,到走廊拉住刘白沉痛地说,刘白,刚接到电报,你母亲过世了,怎么办?雁南见他木木的没有反应,又说,你母亲过世了,怎么办?刘白喉咙滚动咕噜了一下,好像咽下一口痰,却什么也没说,失血的脸孔毫无表情地朝对局室走去。
刘白关了门,若无其事坐到棋盘前,又想了一个小时,才沉重地将黑子按到盘上。这手棋他用了二小时十三分,此后两人都进入读秒,弈至264手,马九段见刘白读秒也不出错,吸一口长气,气度不凡地投子认输,说,差半目。刘白手里捏着黑子,闭了眼睛,坐那里木然不动,脸上现着哀伤的神色,马九段觉得怪异,谁赢了棋都喜形于色,他怎么反而悲伤?细看刘白眼皮缓慢地鼓胀着,有两颗泪珠子鼓破眼皮即将滑落,马九段以为他大喜若悲,欣喜道,好,有风度。我为棋坛增添你这样的奇才而感到衷心的高兴。你的棋师承《沧桑谱》,又有独创之处,动极静极,自成一派,前途不可估量。马九段说到此处,听得刘白喉管咯咯作响,以为他要说话,就作凝神静听状,不料刘白却抱了光头大哭起来,泪珠子不断线地滚到棋盘上。这时雁南闻声进来,扶了刘白,含泪说,表兄,两个小时前接到电报,他母亲过世了,我在外面告诉他,你不知道。
马九段静观刘白,肃然道,这才是真正的棋士啊。
发 廊
作者:吴玄 中国作家网2004年6月17日
一
妹妹来了,我有点不安。几天前,我母亲打电话来说,方圆要来你那儿开发廊。不等我回答,她就高兴说,来你那儿好,有你照顾,在别地,我也不放心。母亲确实是不放心,因为开发廊,警察经常要抓。来我这儿,她就放心了,她一点也不觉着开发廊有什么不妥。然而,我感到不安。
我的不安是由发廊这个词引起的。大家都知道,发廊这个词不干净,在二十世纪的九十年代,可能从八十年代就开始了,发廊几乎是色情的代名词,发廊从事的并不是理发,或者说不仅仅是理发,发廊最重要的内容是按摩。其实,按摩也不见得就是色情的,在理论上它只是离色情比较近,按摩也完全可以不是色情的,就像当官,也不一定都是贪污受侑的。当然,这是我的愿望。我想,同时也是许多人的愿望,就我所知,在许多地方,发廊都像卖烟酒糖酱醋油盐的小卖店一样普及。按摩是一种日常生活,中国人需要按摩。许多人的妹妹、妻子、母亲、女儿,从事着按摩业,就像我的妹妹,开发廊。
我的妹妹方圆从十六岁开始进入发廊,先是受雇于人,然后自己当老板,先后到过深圳、珠海、汕头、广州、厦门、宁波、上海、南京、青岛、北京、大连。这些地方离我都很远,我也就没什么感觉,除了老婆,别人也不知道我有个妹妹,而且她也不知道妹妹是开发廊的。现在她要来我这儿开发廊,我就有点不安了。就是说我并不希望我的妹妹开发廊,至少是别在我这儿开发廊。
妹妹是带着妹夫李培林一起来的。我看见她的时候,有些陌生,她比以前好看了,好看得我觉着有些陌生。她长着一张娃娃脸,看上去总比实际年龄要小,只是生来鼻子有点塌,整张脸因此显得扁平。十七岁那年,她从广州回来,鼻子突然隆高了,眼睛也从单眼皮变成了双眼皮,弄得连我母亲也差点不认识。那是妹妹第一次给我带来的陌生感。应该说整容非常成功,好像她的鼻子本来就这么高、这么挺,我早已想不起她原来塌鼻是什么样子。这回,她的五官并没有什么变化,那陌生感完全是一种感觉,一种难以名状被称作气质的东西,她确实越来越漂亮,脱尽了乡气,成长为都市里的时髦女郎了。大约这也是一种规律,妹妹开发廊,总是越漂亮越能招揽生意,你想不漂亮恐怕也不行,有人已经开始预言了,未来的社会将是漂亮者生存的社会。那么我的妹妹也算领到了未来社会的生存证。这也证明了达尔文他老人家“物竞天泽、适者生存”的进化论,是有道理的。妹夫李培林似乎没什么变化,还是一副民工进城的模样,他的脸上依旧写着城市与乡村之间的巨大差别。我想,也不是他拒绝进化,而是他不需要进化。开发廊,男人其实没多少用处。这样,我的妹妹和李培林走在一起,就不那么般配,刻薄一点说,就是鲜花插在牛粪上。这样说可能过份了,我的妹妹也没有这种想法,其实,李培林长得相当不错的,块头也不小,身高一米七五,体重估计在75公斤以上。
妹妹说,嫂子呢?
我说,上班。
妹妹说,我还没见过嫂子。
我说,等下就见到了。
我不想让老婆知道我的妹妹是开发廊的。我看了看妹妹,又看了看李培林,说,等下嫂子来了,你们不要告诉她是来开发廊的。
妹妹说,为什么?
我说,不为什么,她对发廊印象不好,有意见。
妹妹就很奇怪地看着我,她显然不懂我的意思。我又说,你们来这儿开发廊,有生意吗?
妹妹兴奋说,有。我们村的晓秋在这儿开了一间,表妹米燕也来这儿开了一间,她们都说生意很好,就是她们叫我来的。
我说,那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
妹妹说,不用,明天我们去租房子,他留下来装修,我回去找工人。
我说,工人?什么工人?
妹妹说,就是洗头的,敲背的工人,现在大家都开发廊,工人很难找。
妹妹把按摩女称作工人,我觉着有点滑稽。后来我才知道她们都是这么称呼的,我不太清楚这种称呼的来历,大约与女权主义无关,我妹妹甚至不知道有女权主义这样的一个词。与西方一些国家承认妓女的合法地位,把妓女称作性产业工人,大约也无关。如果有关,大约也是无意识的,她们只不过是这样称呼而已。
老婆没见过妹妹,回来见我和一个陌生女人坐在一起,很警觉地觑了两眼,等妹妹起身叫嫂子,她才想起那是我妹妹,惊奇说,妹妹,你是妹妹,原来妹妹这么漂亮的。说得我妹妹脸都红起来,然后老婆又看了看李培林,迟疑说,是妹夫吧。李培林说,嗯,嗯。老婆的脸上就掠过了一丝疑惑,那意思隐约是他怎么是妹夫?幸好李培林并不善于观颜察色,没看出来。
客套了几句,老婆又记起自己的后背,做了一个痛苦的表情,朝我嚷道,背疼,疼死了。一年前,老婆提前得了本来老年人才得的骨质增生病,每天都要嚷无数遍的背疼,疼死了,而且对生活也丧失了兴趣,好像生活除了背疼,就没有别的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