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腥风血雨-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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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阿,刚听说可能要裁肢,我一下子就出了一头冷汗。不过后来我倒也想开了,碰上了,就认命吧。幸好这一枪打中的是我,如果打在了小吕胳膊上,我可怎么对得起他?〃
〃如果打中了我呢?〃迟丽中问。
〃你?〃项光显出猛吃一惊的神情,随后又破颜一笑,〃说实话,我其没想过会打中你。好像是既然有我,哦,有我们男同志在,子弹就不该去找你们女同志。〃
〃可是,〃迟树诚严肃地说,〃在联络站大楼里被炸死的就有三个女同志。〃
项光愣了一下,接着显得有些迟疑。他觉得不应该顶撞老迟头。可是他那坚执的脾气还是占了上风。
〃伯父,送饭被打死的十四个人里,也有三个女同志。这不能怨别的,只能怨……〃
〃怨什么?难道怨她们自己?〃
〃是的,怨她们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女同志就不该参加'文化大革命吗'?〃
〃伯父,〃项光停了片刻以后说,〃您是来看我的,我非常感谢您的好意。我不该顶撞您,请您原谅。我们还是谈点别的吧。〃
〃不,〃迟树诚的口气缓和了些,但神情却显得更加固执,〃我今天既是来看你,也是想听听你的观点。我刚才的话可能硬了点,我就是这个脾气。我喜欢直来直去,你只管直说。〃
项光征询地看了看迟丽中。
迟丽中说:〃让你说,你就说吧。爸和我都不会同意你的观点,可是他说想听听,我也想听听,你就说说看,别绕弯子,别来假的。〃
〃好吧,那我就试试看。〃项光想了一下,〃当我决定冒个险去把迟丽中同志救出来的时候,我心里可以说有好几种动机。不过,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却是为了伯父您……〃
〃我?〃迟树诚有点不以为然。
〃您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不能再失去最后一个女儿了。您猜我当时想什么来着?我觉得命运对您太不公平了。您是一位好怎么说呢,就说是一位好人吧。我决不是当面恭维您,那天见了您一面,我就感觉到这个了。我不是说您有多了不起,正相反,您是位普普通通的老百姓。本本分分,正直勤恳,踏踏实实干活,规规矩矩做人,不争名利,更不做任何损害别人的事。您自己是这样,对两个女儿的教育、希望也是这样。是这样吧?〃
迟树诚点点头。
〃所以,我觉得没有道理让您付出两个女儿,已经付出一个,眼看又要付出一个。这太不公平!在革命战争年代,有不少家庭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不止两个女儿,可那是在跟敌人拼命,和您的情况完全不同。您,您的女儿,是在做着无谓的牺牲……〃
〃我特别反对的就是你这种说法!〃
〃我知道。我能理解,在迟丽云同志惨遭不幸之后,您是多么需要别人承认她的不幸是值得的。这样您心里会好受些。捅破这层纸是残酷的,我也不想充当这个角色。您愿意的话,就继续那样认为吧。咱们只说迟丽中同志,她为什么要待在那座三层楼里等着挨炸?她根本不该去那个地方。如果说迟丽云同志被康工'红司'围在电机楼里多少是出于被动的,是事先没有料到的,那么唐业明跑到南郊联络站去,就完全是主动行动了,是为了搞掉我们文工团大院里的小分队,是明明白白搞武斗去的。〃
〃你们占领文工团大院,不也是为了搞武斗吗?〃迟树诚质问。
〃对。您不必担心,我不会不顾事实为自己一派辩护。两派都在搞武斗。所以我才说,那些送了命的女同志,不管是送饭打死的,还是炸楼炸死的,都只能怨她们去了不该去的地方。您刚才问过:女同志就不该参加'文化大革命'吗?可是,我想的却是另一个问题,现在这个时候,女同志也好,男同志也好,是不是还应该看一看参加的究竟是什么?是'文化大革命',还是'武化大革命'?或许是我想得太多,我觉得现在已经没有'文化大革命'了,只剩下'武化大革命'或者干脆说就是武斗。《十六条》里明明说要文斗不要武斗,怎么武斗硬是制止不住,而且越演越烈?我也不能不想:现在两派手里的武器究竟是怎么来的?这个不用我说您也知道。那么我就又想:那些把武器交给我们的人,究竟要让我们拿了这些武器去干什么?这个,他们是不会把真话告诉我们的。〃
〃你怎么认为?〃这回是迟丽中问。
〃不知道。〃项光照沉重地摇摇头,〃我还没有想明白。老实说,我越想越不明白。这样打来打去,就能打出个结果来?莫非谁打赢了就算对了,中央就表态它是革命的?你看,即使是有了输赢,最终也还得上面表态,何况两派实力人数都差不多,又都挤在一个城市里,根本不可能打出什么输赢胜负。〃
〃照你这么说,〃迟树诚问道,〃为什么不写篇文章,让大家都别打了?〃
〃我可以写,但是多半印不出来,而且即使印出来也没有用。现在有人想打,而且这个地方我还没想明白,我感觉除了一些人是糊里糊涂跟着打,一些人是被形势所迫不得不打,但肯定还有一些人是有意识地要打,大概在这些人看来,无论打出什么结果,都会给他们带来好处。这些人的利益和千千万万老百姓是不同的。对于老百姓来说,打到最后,无论输了赢了还是不输不赢,都得不到任何好处。这个我想得很明白,我敢肯定!不信您等着瞧,将来给'文化大革命'做结论的时候。会把这一段跳过去,就像是成千上万人忽然间都抽了疯,于了些无法负责、因而也不值一提的事。无论是对是错或者谁对谁错,都与这段事没关系。历史写到这一段字的时候,不会有任何清楚的文字,不是一页空白,就是一摊血迹。所有的死者的姓名,不是被空白所抹煞,就是被血迹所掩没。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
迟树诚掏出了烟荷包和卷烟纸。项光从床头柜抽屉里取出一盒香烟,迟树诚却说:〃我爱抽这个这个有劲。〃他举了举已经卷好的烟。项光笑笑说:〃是好早烟吗?可以让我也卷一支吗?〃迟树诚便把已经卷好的那交给了他,自己另卷了一支。两个人都显得随随便便,使严肃的谈话稍显轻松了些。
〃你的观点我不完全反对,〃迟树诚点着了烟以后说,〃我也不赞成武斗。可是我认为必要的武卫也不能完全排除。你站在'联司'的立场上,也不能认为光许埃打不许还手吧?〃
〃您说得对。我承认我自己有矛盾。在大道理上我反对一切武斗,可是在具体问题上,我又不能反对我们采取的一些行动,比如,不瞒您锐,组织那个送饭游行我就没有反对。当然,我没料到会有那么严重的后果,可是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估计到会发生意外。尽管这样我还是没有正式表示反对,只是心里有点滴咕而已。我采取这种含糊的态度,一方面是因为我估计即使表示反对也改变不了什么,但另一方面也确实因为我觉得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总得有所行动。人家把我选进了核心组,我总得替'联司'的利益着想,不能听任'红旗'派把我们一点一点地搞垮,您说是不是?〃
〃你讲得很坦率,很诚恳。我害欢这样。〃
〃唉,这只是我当时的想法。后来我发现,如果只是这么想,那么我实际上对于任何一个具体的行动都很难表示反对。〃
〃我不这样看。〃迟树诚很认宾地说,〃文攻武卫,就是说只限于防卫。凡是进攻性质的武斗都应该反对。〃
〃问题就在这里。现在两派已经拉开了架子,任何进攻性的行动都可以解释成是积极防卫。比如唐业明想占领文工团大院,在我们看来完全是进攻性的,可是,如果站在唐业明的地位上,也可以说是防卫性的,因为他如果不占领文工团大院,就会丢掉好多据点和地盘。〃
〃是的,〃迟丽中证实,〃唐业明就是这么说的。〃
〃伯父您瞧,事情就是这样,两派都在防卫,同时又都在进攻,而反会越来越加强进攻性,但又都觉得是积极防卫。您和我都制止不了。康平还要流更多的血!〃
〃你这种说法,听上去倒好像并不偏向哪一派。中儿,你说他这样发展下去,会不会成为逍遥派?〃
〃不大可能,〃迟丽中瞪了项光一眼,〃他是个铁杆'联司'。〃
项光点点头:〃至少现在还是铁杆。我大概不会成为逍遥派的,因为我觉得我的性格与当逍遥派格格不入。当逍遥派可能不会犯错误,但是在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里肯定什么也学不到。所以我也不想让迟丽中同志当逍遥派。对了,我编的那个故事还灵吧?〃
〃还可以。正像你说的,他们不一定很相信,可也没什么理由怀疑我。〃
〃啊,这样我就放心了。我虽然希望你改变观点,可是不能勉强,尤其不希望因为我没把事情做圆满,逼得你不得不当追逐派。〃
〃爸,〃迟丽中却借这个机会去说老迟头,〃我觉得项光很尊重我的观点,能尊重不同的观点是有气量的表现,我们也应该这样。〃
〃废话!我看我够尊重他了!〃老迟头说时板起了脸,说完却厚道地笑了笑,〃他滔滔不绝地讲了老半天,我都没怎么反驳,你还要我怎么样?算啦!观点儿观点儿,三天两宿辩论不清一点点儿,今天不再辩了。〃说完站了起来.
〃伯父,您要走?〃
〃我去买点水果。我们来的时候,商店还没开门这不是客气,你也别客气。中儿,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项光还要谦让,却被迟丽中拦住了:〃我爸特别看重礼数,礼数不到,他回家会吃不下饭的!〃
迟树诚走后,项光有点担心地问:
〃我是不是惹你父亲生气了?〃
〃他要是生气了,才不会这样呢。给你买水果?甭想!〃迟丽今笑逐颜开地说。刚才项光讲得确实有点忘乎所以,她倒真替他捏了把汗。现在她放心了。还是女儿最了解父亲:买水果倒在其次,让女儿单独留下,那是他老人家〃表态〃啦!
可是项光并不知道这些。在他这一面,他不仅还没向迟丽中表示过什么,甚至还拿不准应不应该有所表示。他想得比迟丽中要复杂,也更理智,而理智提示给他的是一连串的未知数。但同时他又感到一种沉重的压力,分明预感到如果错过这次机会他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她,说不定还会在含糊不清当中永远地失去她。那他就得后悔一辈子。然而,他又不能无视那一连串的未知数。那岂不是太自私,太不负责任?
〃咦,哑巴了?〃
听到迟丽中嗔怪地说,他才察觉的确沉默好一会儿了。不再犹豫了,他想,应该采取行动。
〃有个情况,我想还是应该告诉你。〃为了不太唐突,他绕了点弯子,〃那天晚上去抓你,我必须找个人帮忙。小吕问我:要救的是什么人?既然要冒很大危险,我觉得应该给他个回答。〃
〃你怎么说的?〃
〃我说,要救的,是我的木婚妻。〃
〃你胡说!你怎么可以不经我同意……
〃我想休会同意的。〃
〃不,我没考虑过。〃
〃那你现在就考虑考虑吧!〃
〃我……考虑什么?〃
〃首先,我的胳膊可能锯掉。〃
〃不是说可以保住吗?〃
〃医生说努力争取,但没有下保证。事实上两种可能各占一半。〃
〃远有呢?〃
项光没有马上回答,却飞快地看了迟丽中一眼,又飞快地把目光移开。他本来就有点不敢看她,而一瞥之下,恰好看到她那明亮而美丽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既热烈又迷惑、既欣喜又失望的神情,心里像突然挨了一鞭子,以致移开目光时显得像在惊慌逃遁。我这是怎么了?我为什么要这样?我明明知道她是爱我的我差不多完全可以肯定这一点,就连她此刻的目光也充分表明了这一点,为什么不让她完完满满地享受那热烈、那欣喜,却偏要加进这迷惑和失望?是啊是啊,我自己以前不是也做过无数次那种梦吗?当我真心爱上一个姑娘,爱情成熟了,到了应该表露出来的时候,我会自然而然找到彭湃的激情和诗的语言,使这〃第一次袒露〃成为终生不忘的华彩乐章。她肯定也做过同样的梦!而我现在却像在一场谈判中〃摆条件〃。她怎么能不迷惑,怎么能不失望?可是不这样又不行;绝对不行。不这样就意味着隐瞒,隐瞒也就是欺骗。当你被…种你无法抗拒的力量逼到了这个位置上以后,你只能放弃完满,放弃梦想中的华彩乐章。
他的目光移向侧面的窗。明亮的阳光透着窗子辉煌地照射进来,显得很耀眼。可是他没有把目光转向别处,只是下意识地抬起了手,把手背贴在额头上。她立刻站了起来。他也立刻懂得了她是要去把窗帘拉上一点。可是他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同时就用郑重得近乎刻板的口气说:
〃第二,咱们俩观点不同。老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