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利平台 作者:晋原平-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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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一下子就像塌了天。大家都不约而同围坐在老岳父已经灰暗的客厅里,一个个垂头丧气,谁也不想多说一句话,似乎满屋子弥漫着可燃气体,一点声响一下碰撞就会引发可怕的爆炸……只有韩东新那个才三岁大的孩子,看着这个又看看那个,刚要说话,阎丽雯啪的就是一巴掌。孩子委屈地大哭起来,撒腿就往楼上跑。老太太的病又犯了,正哼哼叽叽在楼上躺着呢,阎丽雯吓得又把孩子追下来。这孩子更委屈了,干脆躺在地上打开了滚……韩爱国唉了一声,一把搂住孙子,竟滴下两滴老泪来。
韩东萍倒像是女中豪杰,瞪老父亲一眼说:大家也别哭丧着个脸,还是快想想办法吧。爸,你当了一辈子的官,故旧门客那么多,平时跑断了门,现在出了这么大事,就没有一个能帮得上忙?
如今的韩爱国,的确已经老朽了,用手背揉一下眼睛,也像小孙子那样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好半天才说:
如今的人浅薄得很,不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哪里会站出来说句话?况且这个全世昌是外地来的,省里几位主要领导也换了,我们那一茬人不是人大就是政协,哪里说得上话?一下午我倒是打了好多电话,不通的不通,占线的占线,明儿还是亲自下一趟省城吧。
对,该找就得找,该说的话就要说,反正他们又把你怎样不了。韩东萍说到这里,又扭头对丈夫说:还有你,平时总说和全世昌是老同学,关系硬得很,还不赶快找找他去?
好吧。
韩东萍又说:依我看,这几天丽雯就不要回家了,妈也病了,爸又要到省城,你就住在这儿,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行……阎丽雯应着,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魏刚本想安慰阎丽雯几句,看看韩东萍已站起来,觉得又似乎不妥,只好招手叫上女儿,一家三口离开了老岳父家。等坐上出租车,他才忍不住叹口气说:丽雯这女人也真可怜,刚安顿下来,怎么又出这么大的事儿,你有时间也安慰安慰她。女人们心小,别再想不开闹出别的事儿来。
韩东萍却不以为然地说:依我看,她这个人就是个克夫的命,谁跟着她谁倒霉。当年广陵不是因为她,能来到古城这地方?后来人家和她离了,不是就很快当了秘书长?对于这桩婚事,我其实就一直不同意,总觉得有点怪别扭的……
怎么个别扭?
这不明摆着的吗?她是赵广陵的前妻,赵广陵又是你的同学,本来咱们和她挺惯熟,是另一种关系嘛,怎么一下子就变成弟媳妇了?还有,她当年据说和齐秦关系也不一般,齐秦和东新、广陵又为当区委书记争了个不亦乐乎,夹上个她在中间,这不是把关系弄得复杂了?老实说,我总觉得,这一次东新受人陷害,保不来根子还在她这儿呢……
说到这儿,韩东萍看看坐在前排的冉冉,伏在他耳边说:我听说,齐秦当了区委书记那天,还专门叫过她一次呢。
有这样的事?
魏刚觉得自己的心直发抖,吃惊地看着她。
这事错不了,有人在宾馆门口看见的。当然,至于找她做什么,就不知道了……但是,男人和女人的事,真的说不清,你说是不是?
不可能,不可能!魏刚听她越说越离谱,立刻很坚决地说:即使当年有那么点儿意思,也已经时过境迁,十来年时间了……不过齐秦这个人我现在总算看清楚了!我今天已经见过老侯了,听他那口气,背后一定是齐秦在捣鬼。齐秦自己从这项工程中不知得了多少好处,反而把自己抹得光光的,责任全推到老侯他们身上,老侯把齐秦也恨透了。据老侯讲,十九局之所以赞助丽雯十万,就是齐秦出的主意,老侯出面拉的冯慧生。不过冯慧生这个人也真够可恶又可怜,始终还记着咱们闹单龙泉的仇,结果全被齐秦给耍了……所以像这样一个见利忘义、有奶便是娘的小人,哪里会那么有情有义,对一个女人的感情会保持那么久……实话说,我有时怀疑,像齐秦这种人,也许根本就不懂得“感情”二字。
这倒也是……韩东萍说着,若有所悟地看着他。
这天夜里,魏刚和全世昌进行了他一生中最艰难的一次谈话。
不管官场还是商场,不论是春风得意还是暴起暴跌,自己从来都是坦坦荡荡、干脆利落,最看不惯那种畏畏缩缩的死蔫样子,即使最后蚀光了本也是一条汉子一个大写的人……可是这次与全世昌的谈话,他却有种无法应付也无力把握的悲怆,好像被剥光了衣服示众似的。加上连着熬了几夜,心痉挛般地直发抖,他真怕自己一下子晕倒在全世昌的客厅里。
12
哲学问题?
对,就谈这个问题。有人跟我讲,有位哲人说过,一切伟大的世界历史事变和人物,可以说都出现两次。同时应当补充一点,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却是作为喜剧出现的。你知道这是谁的话吗?
不知道。我现在头脑乱得很,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马克思说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马恩全集》8卷第121页。
是吗?您哪,不愧是博导出身,居然对经典著作如此熟悉,简直是了如指掌、烂熟于心嘛!
魏刚言不由衷地赞叹着,心里却焦急得要命,意识也有点飘飘忽忽的,好像大病了一场,身体都不听使唤了。而且他恍惚觉得,韩东新似乎也和他说过同类型的话,在什么场合却想不起来……这是否从另一个方面也证明着这句话的奥义?
全世昌又说:看你今儿神情恍惚、痴痴怔怔,看来你对哲学问题真的不感兴趣。好好好,那我们就不谈这个枯燥的话题了,谈点历史好不好?
我们的全书记,真对不起,这些年来我为了生计东奔西走,既没有研究哲学,也没有研究历史,对于这些形而上的问题真的一点儿兴趣也没有。我想,我们还是谈点现实问题吧,今儿我就是专门为这些现实问题求您来了。
噢,那好哇,有什么困难,你只管说……不过你可记着一点,你我之间,从来不存在“求”的问题。
好,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魏刚觉得自己再坐下去,肯定会晕倒的,立刻直截了当地说:我是为韩东新的事来的,韩东新是我妻弟,也是我老丈人韩爱国惟一的儿子。您一定都很清楚,这几天,他一直在外地开会,今天中午才回到省城,但是一下车就被两个陌生人带走了。
什么,遭绑架了?!
全世昌大惊失色。
不是绑架,胜似绑架,对于全世昌的这种惊愕,魏刚根本不相信,但又实在无可奈何,只好耐心地说:来人是联合调查组的,叫他去说清楚问题。古城区纺织厂出了这么大的事故,进行调查是完全必要的。但是,我可以党性和人格担保,东新这个人绝不会有任何问题!看来这事儿您还不清楚,所以我只好求您来了。
这个嘛,我真的不清楚。你知道,对于调查组的具体工作,我从来不干涉……全世昌沉吟着,既然没问题,你找我做什么,也许这会儿已经放出去了。你难道不相信组织?
这……我不是不相信,而是担心。有些事有些时候,也并不是没有问题就不出问题,所以,我希望您这位书记动用自己手中这点权力,尽快把东新放出来,我们全家都会感激不尽……瞧瞧你,说得多轻巧,你以为人家调查组是闹着玩的?你以为我这个破书记是一尊神,全知全能,为所欲为,想抓谁抓谁,想放谁放谁?全世昌说罢,呼地站起来,在地上走来走去,一副金丝眼镜戴上又摘下:当然,你们的心情我是理解的,特别是韩爱国书记,是我最敬重的老领导,又是对古城建市做出重大贡献之人,我可以向调查组转达这样的意见。但是,也希望你们一定要相信组织、相信党,总的原则的,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看魏刚终于发了火,似乎很好玩的,全世昌反而嘿嘿地笑起来:
好好好,骂得好骂得好。你我之间,我早说过,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骂什么就骂什么,我不计较。不过,你说齐秦是坏人,这就让我奇怪了,我可听说,当年你们俩是最要好的朋友,你不是还帮过他许多忙吗?
这话真说到魏刚心里了,他只觉得心头一阵刺痛:那是我识人不准,我瞎了眼!
那不就得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允许你识人不准,就不允许我识人不准?但是我可听说了,自从任命了个齐秦,你们这伙人似乎就翻了天,上蹿下跳,到处造谣,到处说我的坏话,甚至说我收了齐秦二十万,这不是诽谤是什么?而且有人讲,你们还准备到省里告我,也告齐秦,似乎惟恐天下不乱,这是一种什么行为,对我的伤害还不够大吗?就说韩东新吧,当年我不是听了你的话,才从孚美公司把他挖出来,重用为经委主任的?所以,落到这一步,他完全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的。
全世昌,话说到这份儿上,我也就不说了,咱们走着瞧!魏刚已气坏了,转身就走。
全世昌依旧微笑着,一直把他送到院门外面:当然,气话归气话,这个忙我肯定还是要帮的,请转告韩爱国书记,请他放心,只要我全世昌有办法,一定会尽力而为……那我提前谢谢您了!
不要激动嘛,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容易激动,今儿这是老毛病又犯啦?来来来,咱俩再拉拉手?
谢谢,请您留步。
魏刚这次可是真火了,却只好停下来,和全世昌用力握一下手。在内心深处,他却对自己这个动作厌恶极了,真想抽自己一个耳光了。全世昌早已回去了,他还身子软软地靠在院墙上,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地痉挛,好半天缓不过劲儿来。也许自己真的病了,什么时候才能躺下来舒坦地休息一下呢?
一辆出租车驶过来,车灯刺得他两眼生疼。一个婷婷袅袅的姑娘下了车,穿一袭黑色连衣裙,这不是美琪姑娘吗?他想招手,却一点力气也没有,眼瞅着出租车驶走了,那个俏丽的身影也倏忽不见了……他的心更加剧烈地疼起来。
天晚了,里仁巷幽深寂静,行人寥寥,路两旁树影幢幢,不远处的大鼓楼上不时传来雁叫声声,却难得见一辆出租车。魏刚喘着气,干脆靠着一棵柳树坐下来。
自从韩东新出了这件事,魏刚一直在反思,对于全世昌的愤恨也在一点点地滋长。现在,韩东新已经出来,他觉得自己也的确到了反击的时候了,为了形成广泛的同盟,他首先找到了赵广陵。
这些日子,赵广陵好像从古城消失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赵广陵也只打来几个电话,询问了一些情况,就再也没有下文了。当魏刚终于敲开他家门的时候,才发现他好像病了一场,衣服不整,头发散乱,胡子也好几天没刮了。魏刚吃了一惊:
你怎么啦?
不怎么,还是老样子。
在全省新一届人代会召开之际,他印发了致全省干部的一封公开信,不仅在会场门口广泛散发,还邮寄到了每一个省人民代表手中。
为了安抚魏刚,全世昌几次约他谈话,他坚决不谈,那最后一次谈话已经让他伤透了心。全世昌也曾多次放风,只要他停止这些“闹事活动”,就给他安排新的工作,比方说当财委主任什么的。但魏刚根本不予理睬,气得韩东萍也不理他了。
真想不到,一个堂堂大知识分子,竟然不重知识、不用人才,这真是一种悲剧。像他这样下去,古城永远没有希望……
哼,他算什么知识分子,不过一个还有那么点知识的人罢了!不过,要具体操作起来,我却是爱莫能助,只能再一次伤害老兄。老实说,我现在对于政治反感,特别是对于这种争争斗斗的行为,有一种生理上的厌恶。
赵广陵倒是很和气,甚至比平素更谦和一些,客客气气把他让进客厅,又忙着沏茶、找烟,弄得魏刚反倒有些不自在起来:
你呀你,这些日子,电话也不接,人也不见面,在悄悄做什么呢?
赵广陵终于忙消停了,坐下说:我到南方走了一趟,刚回来。
到南方干什么,考察吗?
也算是吧……赵广陵似乎有难言之隐,欲言又止地笑笑,才转口道:听说东新出来了,他那事儿有结论了吗,身体还好吧?
身体倒是挺棒,只是这结论恐怕一时下不来,搁起来了。
赵广陵噢了一声,只好说:搁起来也好。中国的事情,有许多就是这样,拖一拖,搁一搁,风头过了,各方面的关系也摆平了,这事情也就慢慢被人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