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平民梁晓声-第3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2。鹿 心 血
1972年冬,按照上级命令,我们在乌苏里江边增加了一个哨所。守卫它的,是我们连的六名知识青年——我是其中的一个。
哨所并不隐蔽,用一破两半的圆木构造。我们的任务是——巡逻十里长的一段江面。
连队隔半月给我们送一次面粉和蔬菜。北大荒冬季只能吃到白菜、萝卜、土豆——“老 三样”。不但战士要吃,干部也要吃。哪一级都要吃。吃了就要唱:“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
难得吃顿肉。我们不像孔夫子那么娇气,三个月不知肉味就牢骚满腹。
我们都巴望哪天能捉一个特务。
却没捉到过。
捉到过一个形迹可疑者,一个“二毛子”。我们大大地兴奋了一次,轮番对他进行审讯。结果非常遗憾,他不是特务,是九连的马车老板,到江边来下套子套野兔。这令我们也大大地沮丧了一次,没收了他的兔套。兴奋是一种情绪付出,不能白白兴奋一次。
江边地带很荒凉,生长着灌木丛和杂草,野兔出没其间。捉不到特务,我们就转移愿望,套野兔。总得有个愿望才行。什么愿望都没有时,烟钱的开销就太大了。
却没获得过一根兔子毛。套住的野兔被狗叼走了,雪地上清清楚楚留下的踪迹告诉我们,狗跑过江面,消失在彼岸的土堤后。土堤后是一个村庄,可以望见各式各样的屋顶。这一带江面不宽,早晨甚至可以听到他们那个村庄的鸡啼。毫无疑问,这条“强盗狗”准是苏联人的,它竟可恶地连我们的兔套也一块叼走了。
我们恨透了这条狗,发誓逮住它,惩罚它,不弄死它,也要弄它个半死。我们设诱饵,埋“子母套”。
一天傍晚,我们听到了狗叫声。当时大家闷坐火炉四周,正无事可做,无话可聊。狗叫声在我们内心引发了一种近乎亢奋的激动,同时跳起来,好像哨所里着火了似的,争先恐后冲到外面。
我们循着狗叫声跑到一片灌木丛那里,包围观看被套住的狗,大为开心。那狗比我们想像的要小,也不如我们想像的那么凶猛。长腰身,长腿,垂耳。深栗色的毛,闪耀着旱獭般的光泽。狗脸很灵秀,很可爱,一条漂亮的纯种苏联猎狗。钢丝套子勒在它后胯上。由于它经过了一番剧烈的挣扎,已使套口收得很紧很紧,勒入皮肉,仿佛就要将它的腰勒断了。这狗的充满痛苦的眼睛里,流露出人类的悲哀而绝望的目光,恐惧地瞧着我们。它不断啮牙,发出阵阵低鸣。但那低鸣绝不意味着进攻的企图,是防范的本能。它太痛苦了,不久便连防范的本能也丧失,一动不动地蜷伏在雪窝中,不再啮牙,也不再发出低鸣。它浑身颤抖。不知是由于痛苦,还是由于恐惧。
观看这么漂亮的一条猎狗这么一种可怜的样子,我们都有点暗发慈悲了。它毕竟是狗,不是狼。它不过叼走了我们套住的野兔,没咬伤我们的哪一个伙伴。如果它是一条中国狗,不是猎狗,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狗,我们都会立刻放掉它的。我们都暗暗地,深深地为它不是一条中国狗而遗憾。苏联狗,这一点似乎使问题的性质很不同了。一种古怪的心理,使我们这几个很喜爱狗的中国小伙子,对这条苏联狗压制下了我们天性中的善良和怜悯。
一个伙伴踢了它一脚,恨恨地说:“我们走,让它在这儿受罪吧。它不被勒死,也会被冻死,或者夜里被狼活活吃掉。”
另一个伙伴反对:“让狼吃掉?那未免太可惜了。弄回哨所去,宰了,够我们吃几天狗肉的。”
第三个伙伴立刻表示赞同:“对,狗皮归我了,寄回上海,给我父亲做件皮坎肩,纯种苏联猎狗皮坎肩,不够时髦,也他妈的算稀罕了。”
我们虽然都喜爱狗,但对吃狗肉还是很向往的。连里的老职工请我们吃过狗肉。这种口福给我们留下了深刻记忆。在长久不知肉味的情况下,对吃狗肉的向往就会超过对狗的喜爱。谁叫它叼走我们套的野兔,使我们的肠胃受到亏损呢?谁叫它自己又被套住了呢?谁叫它偏偏是一条苏联狗呢?肠胃的亏损是很实际的亏损,我们有权补回来。它不仁,我们也就不义了,一报还一报,我们都认为吃掉它不算多么缺德。
“好,听大家的。”班长终于发话。
于是我们就将它拖回哨所。
一到哨所,马上分工:有人劈柴添火,有人化冰烧水,有人磨刀准备开膛剖肚,有人拌油盐酱醋调作料,有人剥蒜。
那会儿完全黑了下来,已看不清江对面的景物。土堤后的夜空时时空烁着细小的火星,那是晚炊的烟霭。烧木柴,烟囱里冒出的那烟都会夹带着那种细小的火星。天越黑火星越显眼,怪神秘怪好看的,使我们想起了小时候过年玩的“滴嗒花”。淡淡的木脂油味飘过江来。那种细小的火星和木脂油味,常常引诱我们想偷越江界,登上土堤,看看堤后的苏联村庄。
狗在哨所外,也许快勒死了,也许快冻僵了,也许预感到了无法逃脱的可悲下场,一声不叫,仿佛期待着我们结果它的生命。
水烧开了。磨刀的伙伴满意地用手指试刀锋。
忽然,我们听到江对岸有人呼唤。
先是一阵老头的沙哑的呼唤声。
接着,是一阵老妪的气急的呼唤声。
“娜嘉……”
“娜嘉……”
“娜嘉……”
老头和老妪齐声呼唤。
在这黑沉沉的宁静夜晚,隔江传来的呼唤声听得异常真切,因为真切,呼唤声中的焦急和不安,使我们不难领略。
班长在团部俄语培训班受过培训。于是我们就问他,呼唤的是什么意思?
班长回答:“娜嘉,这是苏联女孩名,他们在呼唤孩子。”他们呼唤孩子,与我们毫不相干。持刀的伙伴向我摆了一下头,我就欲走到外面去,将那条半死不活的狗拖进哨所。
它却突然叫了起来。呵,我从未听到过任何一条狗在任何一种情况下发出那么悲哀的叫声。那简直就不是一条狗在叫,而是一个身陷绝境的人在回应对自己的呼唤。我至今一回想起这件事,这条苏联猎狗当时那种悲哀的叫声,犹在耳畔。我是难以将这一种狗的哀叫声用文字描绘出来的。那是文字无法描绘的。狗最具有人的灵性和人的情感。在某种情况下,比如在彻底绝望的生死关头,人会发出像兽一样的嚎叫,狗会发出像人一样的声音。无论前者抑或后者,都是震颤人心的。那条苏联猎狗的叫声,是太像太像一个就要被杀害了的孩子听到父母呼唤后的哭喊了。
那声音几乎使我们每一个人的心跳都为之屏止了。
在这狗的一阵悲哀的叫声过后,江对岸苏联老头和老妪的呼唤声更接近我们了。显然他们循着狗叫声,沿江对岸的土堤一面继续呼唤一面奔跑过来了。听呼唤声他们是站在正对我们哨所的地方。在他们和我们之间,隔着冰封的乌苏里江。人的呼唤声和狗的应叫声,震颤着比冰封的江面要宽阔几倍、十几倍、几十倍的夜空。也许一阵枪声都不足以对我们,不足 以对边境地带的这个无月无星、黑雾沉沉的夜晚产生如此强烈的震撼力。
我们都一动不动,呆呆地倾听着。
班长首先走到了哨所外面,我们也一个个走到了哨所外面。
连风也没有一丝。一个一切都仿佛静止了的夜晚。一个极其寒冷的夜晚。静止的一切使人感到犹如被寒冷冻住了。声音是不可能被冻住的。冻不住的声音,人的呼唤声和狗的回应声,以一种穿透这犹如被冻住了的黑沉沉的夜晚和犹如被冻住了的大自然中的一切的力量,震撼着我们的心。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冰封的江面是锡铂色的,能见度达不到十米之外。我们虽然看不见那站立在对面土堤上的一对苏联老人,但我们确信,他们也许比我们想像的还要衰老,甚至可能是两个老态龙钟、步履艰难、形将就木的人。只有老到这种程度的人,才会发出那么竭尽全力、苍凉凄楚、每个字的音调都颤抖着的呼唤声。
“娜嘉……”
“娜嘉……”
我们不必问班长就早已明白了,他们是在呼唤这条狗。
“不他妈的发慈悲!”一个伙伴将哀叫着的狗拖进了哨所。这是一句气冲冲的话。人在极想却又很难硬起心肠的时候,往往会说出类似的话。实际上是对自己发泄的气恼。
我们又都跟着走进哨所。
持刀的伙伴,将刀朝地上狠狠一掼,走到他的铺位,仰躺下去了。
刀子深深扎入义气松的锯平面面。
班长沉默着。
“我声明啊,我不要狗皮了……”那个来自大上海的伙伴喃喃地说,蹲到炉前去了,拨出一块炭火吸烟。
沸水冒出雾般的蒸汽。
哨所小小的房间,充满蒜汁的辣味。
班长拔下刀,盯着那狗。它一被拖入哨所,就不叫了,它也瞧着班长。它眼角挂着泪。是的,它眼角挂着泪。它无声地哭了。我生平第一次亲眼看到,狗是会怎样默默地哭的。谁如果不相信狗在悲哀时会哭会流泪,谁就缺少人性。
狗的主人也哭了。他们的呼唤声告诉我们,他们是哭了。他们是边哭着边呼唤。
班长朝狗弯下身去。
“班长……”我一把抓住了班长那只拿刀的手腕子,用目光苦苦向班长哀求。
班长用另一只手扳开我的手,轻轻推开了我。他并非想杀狗,是用刀去割钢丝套。好一会儿,才将钢丝套弄断。刀锋变成了锯齿。
狗慢慢站了起来。由于我们放了它,它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发生了转机,不像先前那么惧怕我们了。它那双狗眼有点疑惑地望着我们,本能的戒心使它不敢移动地方。它仿佛在暗暗揣度,我们对它发的慈悲,究竟是应该信任的善意,还是不应该信任的人的狡猾或计谋。它被套伤得很重,后胯毛脱皮绽,血肉模糊。
班长低声说:“医药箱。”
我立刻拿来医药箱。
他又说:“给狗上点药,包扎一下。否则,它的主人会非常恨我们的。”
我帮着班长毫不吝啬地往狗的伤处倒红药水,撒消炎粉。之后,又仔仔细细地给它缠了几圈药纱布。它竟非常温顺,一旦意识到我们不再想伤害它,便很驯良地听任我摆布它了。
班长在一张纸上写上几行俄文。写完,念给我们听。
他写的是:我们并不想伤害你们的狗,希望它不再过到江这边来。
我献出了一个牛皮纸信封,班长将这封“国际信件”让狗叼住。
我推开哨所的门,我们望着那狗慢慢走了出去,消失在黑暗中……
从此,我们套住的野兔再没丢过。一场大雪覆盖了那条狗留在我们大地上的踪迹,也覆盖了它留在我们记忆中的“形象”。
新年前几天的一个夜晚,我们熄灭马灯,都已钻入被窝了,忽听有什么东西在外面扒门。
“熊?……”我低声说出一个字。熊才胆敢扒有人住的宿舍的门。
大家顿时紧张起来,一个个下意识地拿起立在床头的枪。
扒门声后,是一阵狗的焦急的低鸣。
“娜嘉!”班长仿佛具有什么特殊功能,首先听出了是那条苏联猎狗的声音。我们没听出来,因为我们已把它忘掉了。
班长穿着衬衣衬裤,赤脚蹦到地上,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门。
果然是“娜嘉”。
“娜嘉!”
“娜嘉!”
我们也都纷纷掀起被子,蹦到了地上。虽然我们曾向它的主人声明,希望它不再过到江这边来,但它的出现,却使我们感到非常高兴,也感到非常意外,非常惊诧。
“娜嘉”身后拖着什么,被门坎卡住了。班长赤脚从外面搬进来一辆小爬犁。
我们怀着极大的好奇心围了上去。
“娜嘉”像我们的老朋友似的,逐个往我们身上扑,柔软的舌头不断亲昵地舔我们的手。
爬犁上绑着一个小帆布口袋。班长打开口袋,我们愣住了——两只野兔,一只野鸡,一瓶酒,一封信,还有一大包用旧俄文报纸包的什么。班长打开报纸——许多油渍渍的小饼,还是热的呢。
“娜嘉”伏在我们对面,两条前腿并拢,将头舒服地枕在前腿上,转动着它那双少女般温存的眼睛,得意而友好地瞧着我们。
班长拆开信默默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