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5官场现行记 作者:李宝嘉-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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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子上虽然处处让正钦差在前头,然而正钦差遇事还得同他商量,不敢僭越一点,恐怕他摆出老前辈的架子来,那是大干物议的。且说这副钦差连日看见拉达鬼鬼祟祟的到正钦差屋里回话,他便赶过来听,等到他来了,师生二人又不说了,因此心上大为疑惑,便向正钦差发话道:〃怎么这些随员当中,只有拉某人会办事?〃正钦差支吾道:〃不过为他还活动些,二来人头也熟。〃副钦差道:〃事情太多,怕他一个人忙不了,我明天再派一个人帮他去办。公事大家都得做,还好分彼此吗?〃正钦差不便驳他,只得答应着,说:〃如此甚好。〃这派的却就是他的心腹。因此内里有了他二人作主。
闲话休题,言归正传。单说正、副两钦差晓得大致已妥,便传谕随员们,把不出钱的人,甚么候补知县、佐贰太爷们,以及绅士、书吏,提了几十个到钦差行辕,叫这些随员老爷们逐日分班问案。有该用刑的地方,丝豪不徇情面,该打的打,该收监的收监,好遮掩人家的耳目。如此者又有七八天。等到这边的人证问齐,那边过道台经手的银子也就送到了。正、副两位钦差,一面督率随员,查照原参各款,分别清理。那个应该开脱,那个应该参办,虽早有成竹在胸,只因头绪纷繁,断非一二天所能了事,因此又拟议了七八天,方才定案。等到案定之后,他二人的赃款也就分完了。面子上虽然一样,毕竟正钦差有两位门生帮忙,自然要多沾光些;副钦差要钱的心虽亦难免,幸亏他素以道学自命,面子上总要做得十二分清廉,而且拿不着人家的破绽,也只得罢手。公事完毕,方才出门拜客,便是将军请,巡抚请,学台请,司、道公请。又逛了两天西湖,接连忙了几日,却也不得空闲。
一日,副钦差坐在行辕内,忽然巡捕官上来回,说是府学老师禀见。副钦差一看名字,幸亏记得这老师不是别人,乃是老太爷当年北闱①中举一个乡榜同年。老太爷中的第九名,这老师中的第八名。副钦差是幼秉庭训,由老太爷自己手里教大的。老太爷发解之后,就把这科的文章,从第一名起,一直顶到第十八名,所有的闱墨,统通教儿子念熟,还说:〃应试正宗,莫妙于此!〃后来老太爷会试多次,始终没有会上,在家里教教馆,遂以举人而终。等到副钦差服满应试,年纪不过二十岁。头场首艺,全亏套了这位老年伯的墨卷调头,居然也中乡魁。次年连捷中进士,钦点主事,签分吏部;吏部人少,容易补缺。后又考取御史,传补到班。过了几年,升给事中,由给事中内转九卿。从中进士至今,不上二三十年,就做到副宪,也算得是一帆风顺了。是年这位做杭州府学的老师的老年伯,年纪已有七十多岁,甚是龙钟得很。每逢书院月课点名,抚台见了他,必定问他高寿,还说:〃像你这一把年纪,也可以回家享福了。〃后来又叫本府传出话来,叫他自己告病,免得等到年下甄别折内,对不住,就要送他的终了。因此这位老师两手常常捏着一把汗。想要告病,无奈膝下有五个儿子,有两个尚未成婚,十个女儿嫁掉四个,第五个今年也有三十多岁。如此儿女一大群,一告病就绝了指望。深悔当年不该养这许多儿女。倘若不告病,抚宪大人已经有过话,如不见机,将来名登白简,更将此半世虚名,付诸东洋大海。想来想去,除了终日淌眼泪之外,无一良策。
①北闱:指在顺天府(今北京)乡试。
正在为难的时候,却不料老年侄放了本省钦差。钦差初到的时候,照例不得见客。好容易等到事完开门,又在辕门外伺候了七八天。巡捕官因为他只送得两块洋钱的门包,不肯替他去回,累得他托了多少人情,作了多少揖,方才上去回的。不料副钦差一见手本,立刻叫请。见面之后,府老师战战兢兢的,照例磕头打躬,还他的规矩。副钦差一旁还过礼,口称老年伯。请老年伯上坐;自己并不敢对面相坐,却坐在下面一张椅子上。言谈之间,着实亲热,着实恭敬。后来提到近年宦况,府老师止不住两泪交流,把抚台预先关照的话详述一遍,总求钦差大人成全。副钦差听了,甚是代为叹息,立刻拍胸脯,说:〃刘某人那里,小侄去同他说,保老年伯无事。但是小侄替老年伯想,照此冷落一官,就是再做上几年,也是无补于事。〃府老师道:〃这亦不过做到那里说到那里,以后的事何堪设想!〃副钦差道:〃老年伯且请宽心,容小侄慢慢的替你打个主意。〃
府老师听说,谢了又谢。副钦差又留他吃饭,叫他升冠宽衣。做老师的是一向吃豆腐把嘴吃淡的了,以为今天钦差留他吃饭,一定可以痛痛快快的饱餐一顿鱼肉荤腥。谁知端上菜来,只有四碟两碗:当中只有一碟韭菜炒肉丝,其余全是素菜,心中大为失望。勉强吃罢,又闲谈了几句,方才告辞退去。副钦差还要一定请轿。府老师说:〃体制所关,断断不敢!〃副钦差说:〃老年伯非他人可比。〃一手拖着,等把轿子打进。先前不肯替他上来回的那个巡捕,这番见钦差如此把他看重,也和在里头,帮着下轿帘,扶轿杠,弄得这老头儿心神不定。直待轿子抬出大门,方才把心放下。
副钦差得空,便写了一封信给刘中丞,替他缓颊。自然一说便允。后来又吹了个风声在中丞耳朵里,说:〃这人本是个八股名家,可惜遭逢不偶,潦倒终身。现在儿女一大群,大半曾婚嫁。意思想要替他张罗几千银子。〃中丞便把此意说给藩台,藩台又出来晓谕了众人。次日一早,在官厅上,便是藩台居首,帮银一百两;臬台、运台,也各一百两;以下也有七十的,也有五十的:不到一霎工夫,已凑了二千几百两。藩台又叫首府、首县写信出去,向外府、县替他张罗,大约一二千金,易如反掌。议定之后,面回中丞。中丞自己又额外帮了二百两。又吩咐司里,某处书院今年年底如果换人,可以请他掌教。安排妥当,方才函复副钦差。钦差通知了老年伯。直把个老年伯喜的晚上睡不着觉。真正是老运亨通,转祸为福,万万梦想不到之事。这个风声传播出来,大家晓得副钦差讲究年谊,就有些人转着湾子前来仰攀。有些的的确确自与钦差同年,自然蒙另眼看待,还有些仗着叔伯兄弟的年谊,也来倚附,副钦差亦一概照应。其中又有一个穷知县,是钦差嫡亲同年,因为纵容家丁,私和人命,被都老爷顺笔带了一句,朝廷就叫这两位钦差一同查办。可怜他半世为官,清风两袖,只因没有银两孝敬,致被挂误在内,大约至少也要得个革职处分。后首被他探得这个风声,就去求见首府,托为斡旋。首府应允,就替他回过藩台,藩台趁便面求钦差。副钦差听了这话,立刻翻出同年齿录①一看,果然不错,满口答应替他开脱。等到藩台退去,副钦差便同正钦差商量,意欲开除他的名字,随便以〃查无实据〃四个字含混入奏。正钦差却不过副钦差的情面,只得应允,吩咐司员叙稿将他情节改轻。这人感激自不必说。只苦了那些无钱无势的人,只好静等着参官罢职。虽是人生不平之事,事到其间,也说不得了。
①同年齿录:同一年中举人、进士的名录,按年龄大小为序排列。
正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两位钦差事完之后,倏已多日。正待回京复命,却不料中丞又被都老爷参了一本。他里头人缘本极平常,朝廷同他开心,就下了一道旨意,教他开缺来京,另候简用,所遗巡抚一缺,即着副钦差暂行署理。有了电报,得信最早,合省官员齐赴行辕禀安叩贺。副钦差等部文递到方才择吉上任,刘中丞即于是日交卸。怕里头说他规避,不敢骤然告病,交卸次日,带领家眷上船,用小轮船拖到上海,然后取道天津,遵旨北上。正钦差等副钦差接过印,他却按照驿站大道回京复命。等到动身的那一天,署院率同两司以及将军、织造、学政等官,照例寄请圣安。文武官员,出境恭送。不在话下。单说署院接印的头一天,便颁出朱谕一道,贴在官厅之内,上面写的无非说:
〃浙江吏治之坏,甲于天下。推原其故,实由于仕途之杂;仕途之杂,实由于捐纳之繁。无论市井之夫,绔袴之子,朝输白镪,夕绾青绫;口未诵夫诗书,目不辨乎菽麦。其尤甚者,方倚官为孤注,俨有道以生财;民脂民膏,任情剥削。如此而欲澄清史治,整饬官方,其可得乎!本署院莅任伊始,首以严核捐职人员为急务:自候礼道以至通、同、州、县,凡系捐纳出身者,无论有缺无缺,有差无差,统限三个月逐一面加考试一次。取列高等,方许得差;倘系不通,定行撤委。其佐杂各官,则委正途出身之道、府代为考试,一律办理〃
各等语。次日又通饬各属办保甲,办积谷。办清讼。又传谕巡捕官:嗣后凡遇年、节、生日,文武属官来送礼的,一概不收。又传谕两首县:从本署院起,以及各司、道衙门,都不许办差,又传谕各官道:
〃吏治之坏,由于操守不廉;操守不廉,由于奢侈无度。今本署院力祛积弊,冀挽浇风,豁免办差,永除供亿。凡所属官吏,有仍蹈故辙,以及有意逢迎,希图尝试者,一经察觉,白简无情,勿谓言之不预也〃云云。
各官看见,俱为咋舌。一日辕期①,司、道上去禀见。只见署院穿的是灰色搭连布袍子,天青哈喇呢外褂,挂了一串木头朝珠,补子②虽是画的,如今颜色也不大鲜明了,脚下一双破靴,头上一顶帽子,还是多年的老式,帽缨子都发了黄了。各官进去打躬归坐。左右伺候的人,身上都是打补钉的。端上茶来,署院揭开盖子一看,就骂茶房糟蹋茶叶,说道:〃我怎样嘱咐过,每天只要一把茶叶,浓浓的泡上一碗,等到客来,先冲一碗开水,再镶一点茶滷子,不就结了吗。如今一碗茶要一把叶子,照这样子,只怕喝茶就要喝穷了人家。真正岂有此理!〃说罢,恨恨之声,不绝于口。
①辕期:辕,官署的外门。辕期,指官吏接见属员的日期。
②补子:即补服,旧时官服的前胸,后背缀有用金线、彩丝绣成的各种图案,是官员品级的徽识。
这会上来禀见的各位道台,当中科甲出身的也有,捐班的也有,齐巧两司都不是正途。署院便检了一个翰林底子的候补道,同他讲道:〃孔夫子有句话,叫做'节用而爱人'。甚么叫'节用'?就是说为人在世,不可浪费。又说道:'与其奢也宁俭。'可见这'俭朴'二字,最是人生之美德。没有德行的人,是断断不肯省俭的,一天到晚,只讲究穿的阔,吃的阔,于政事上毫不讲究。试问他这些钱是从那里来的呢?无非是敲剥百姓而来。所以这种人,他的存心竟同强盗一样!兄弟从通籍①到如今,不瞒老哥讲,顶戴换过多次,一顶帽子,却足足戴了三十多年。有天召见,皇上看见我的缨子旧了,就叫太监赏了我一挂缨子。我想皇上赏的东西,一定是御用的东西,臣下何敢僭用。过天召见,皇上问我为甚么不戴,兄弟就把这个意思回了上去。皇上点点头。等我下来,皇上就同军机大臣贾中堂说道:'看不出某人,倒着实谨慎。'诸位想想看,《三国志》上诸葛先生,一生谨慎,兄弟是何等样人,能担当得这两个字的考语!不过我们老太爷一生讲究理学,兄弟是自小谨守庭训,不敢乱走一步,如今一举一动总还是老太爷的教训。不过这些话同几位读过书的人去讲,或者懂得一二。至于他们捐纳诸公,只怕兄弟说破了嘴,他们还是不懂。〃几句话说的两司及几个捐班道台,脸上都一阵阵的红起来。署院也觉着自己失言,便对两司道:〃两位都是军功出身,一直保举到这个分位,所谓'简在帝心',同那捐班的到底要高一层。〃这几句更把那几个捐班道台,羞的无地自容了!署院又说道:〃不是兄弟瞧不起捐班,实实在在有叫我瞧不起的道理。譬如当窑姐的,张三出了银子也好去嫖,李四出了银子也好去嫖。以官而论:自从朝廷开了捐,张三有钱也好捐,李四有钱也好捐,谁有钱,谁就是个官。这个官,还不同窑姐儿一样吗?至于正途毕竟不同:不要管他文章怎样好,学问怎样深,他能够下得场,中得举,肚子里总是通通儿的。举人、进士,是不用说的了;就以五贡而论,那一个不是羊毛笔换得来的?捐班的何尝吃过这种苦呢?〃他只顾自己说得高兴,不提防藩台插嘴道:〃回大人的话:属员当中,亦很有些屡试不第,不得已才就这异途的。〃署院晓得藩台这句话是驳他的,便打住话头,不往底下再说。坐了一回,端茶送客。
①通籍: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