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5官场现行记 作者:李宝嘉-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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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藩台晓得童钦差是挖苦他,把脸红了一阵,又挣扎着说道:〃司里实在是为大局起见,行怕他们串通一气,设或将来造起反来,总不免'茶毒生灵'的。〃童钦差听了,只是皱眉头。施藩台又说道:〃现在缉捕营统领周副将,这人很有本事,赛如戏台上的黄天霸一样。还是前年司里护院的时候,委他这个差使。而且这人不怕死,常同司裹说:〃我们做皇上的官,吃皇上家的钱使,将来总要〃马革裹尸〃,才算对得起朝廷。'〃童钦差又摇了摇头,说道:〃做武官能够不怕死,原是好的。但是你说的什幺'马革裹尸〃,这句话我又不懂。〃施藩台只是涨红了脸,回答不出。萧臬台于是替他分辩道:〃回大人的话,施藩台眼睛有点近视,所说的'马革裹尸',大约是'马革裹尸',因为近视眼看错了半个字了。就是刚才说的什幺'茶毒生灵的''茶'字,想来亦是这个缘故。〃童钦差点头笑了一笑,马上端茶送客。一面吃茶,又笑着说道:〃我们现在用得着这'茶度生灵'了!〃施藩台下来之后,朝萧臬台拱拱手,道:〃卣翁,以后凡事照应些,钦差跟前是玩不得的!〃于是各自上轿而去。
自此以后,童钦差便在苏州住了下来。今天传见牙厘局总办,明天传见铜元局委员,无非查问他们一年实收若干,开销若干,盈余若干。所有局所,虽然一齐造了四柱清册,呈送钦差过目,无奈童子良还不放心,背后头同自己随员说:〃这些帐是假造的,都有点靠不住,总要自己彻底清查,方能作准。〃于是见过总办、会办,大小委员,都不算数,一定要把局子里的司事一齐传到行辕,分班回话。
头一天传上来的一班人,童钦差只略为敷衍了几句话,并不查问公事。这一班退出,吩咐明天再换一班来见。等到第二天,换二班的上来,钦差竟其异常顶真,凡事都要考求一个实在。有些人回答不出,很碰钦差的钉子。于是大家齐说:〃这是钦差用的计策,晓得头一班上来见的人一定是各局总办选了又选,都是几个尖子,自然公事熟悉,应对如流,所以无须问得。等到第二班,一来总办没有预备,再则大家见头一天钦差无甚说话,便亦随随便便,谁知钦差忽然改变,焉有不碰钉子之理。〃司事碰了钉子,其过自然一齐归在总办身上。合苏州省里的几个阔差使总办一齐都是藩台当权,马上传见施藩台,当面申饬,问他所司何事。施藩台道:〃司里要算是顶真的了,几次三番同他们三令五申,无奈这些人只有这个材料,总是这们不明不白的。〃童子良道:〃这里头的事,你可明白?〃施藩台道:〃等司里回去查查看。〃童子良气的无话可说,便也不再理他。幸亏现任苏州府知府为人极会钻营,而且公事亦明白,不知怎样,钦差跟前被他溜上了,竟其大为赏识,凡事都同他商量。这知府姓卜,号琼名。但是过于精明的人,就不免流于刻薄一路。平时做官极其风厉,在街上看见有不顺眼的人,抓过来就是一顿。尤其犯恶打前刘海的人,见了总要打的。他说这班都是无业游民,往往有打个半死的。因此百姓恨极了他,背后都替他起了一个浑号,称他为〃剥穷民〃。藩台施步通文理虽然不甚通,公事亦极颟顸,然而心地是慈悲的,所谓〃虽非好官,尚不失为好人。〃因见首府如此行为,心上老大不以为然,背后常说:〃像某人这样做官,真正是草菅人命了。〃亦曾当面劝过他,无知卜知府阳奉阴违,也就奈何他不得。
钦差此番南来,无非为的是筹款。江南财赋之区,查了几天,尚无眉目,别处更可想而知了。童子良生怕回京无以交代,因此心上甚为着急。卜知府晓得钦差的心事,便献计于钦差,说是:〃苏州一府,有些乡下人应该缴的钱粮漕米,都是地方上绅士包了去,总不能缴到十足。有的缴上八九成,有的缴上六七成,地方官怕他们,一直奈何他们不得。许多年积攒下来,为数却亦不少。〃童子良道:〃做百姓的食毛践土,连国课都要欠起来不还,这还了得吗!〃卜知府道:〃其过不在百姓而在绅士,百姓是早已十成交足,都收到绅士的腰包里去了。苏州省城里还好,顶坏的是常熟、昭文两县,他那里的人,只要中个举,就可以出来替人家包完钱漕,进士更不用说了。〃童子良道:〃你也欠,他也欠,地方官就肯容他欠吗?将来交不到数目,不还是地方官的责任吗?〃卜知府道:〃地方官顾自己考成,亦只好拿那些没势力的欺负,做个移东补西的法子。至于有势力的,拉拢他还来不及,还敢拿他怎样呢。〃童子良道:〃一个举人有多大的功名,胆敢如此!〃卜知府道:〃一个举人原算不得什幺,他们合起帮来同地方官为难,遇事掣肘,就叫你做不成功,所以有些州、县,只好隐忍。卑府却甚不以此为然。〃童子良道:〃依你之见如何?〃卜知府道:〃卑府愚见:大人此番本是奉旨筹款而来,这笔钱,实实在在是皇上家的钱,极应该清理的,而且数目也不在少处。为今之计,只要大人发个令,说要清赋,谁敢托欠,我们就办谁。越是绅,越要办得凶。办两个做榜样,人家害怕,以后的事情就好办了。不但以后的事情好办,这笔钱清理出来,也尽够大人回京复旨交代的了。〃
童子良这两天正以筹不着款为虑,听了此言虽然合意,但是意思之中尚不免于踌躇,想了一想,说道:〃这笔钱原是极应该清理的,但是,如此一闹,不免总要得罪人。〃卜知府道:〃古人'钱面无私',大人能够如此,包管大人的名声格外好,也同古人一样,传之不朽;而且如此一办,朝廷也一定说大人有忠心;朝廷相信了大人,谁还敢说什幺话呢?〃童子良经他这一泡恭维,便觉他说的话果然不错,连说:〃兄弟照办。〃……但是,老兄到底在这里做过几年官,情形总比兄弟熟悉些,将来凡事还要仰仗!〃卜知府亦深愿效力。一连又议了几日,把大概的办法商量妥当,就委卜知府做了总办。
卜知府本来是个喜欢多事的人,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行文各属,查取拖欠的数目以及各花户的姓名;查明之后,立刻委了委员,分赴各属,先去拿人。那些地方官本来是同绅士不对的。今奉本府之命,又是钦差的公事,乐得假私济公,凡来文指拿的人,没有一名漏网。等到解到省城之后,凡是数目大的,一概下监,数目小的,捕厅看管。但是欠得年代太久了,总算起来,任凭你什幺人,一时如何还得起。于是变卖田地的也有,变卖房子的也有,把现在生意盘给人家的也有,一齐拿出钱弥补这笔亏空。然而这些都还是有产业、有生意的人,方能如此。要是一无底子的人,靠着自己一个功名,鱼肉乡愚,挟持官长,左手来,右手去,弄得的钱是早已用完了,到得此时,斥革功名,抄没家产都不算,一定还要拷打监追。及至山穷水尽,一无法想,然后定他一个罪名,以为玩视国课者戒。因此破家荡产,鬻儿卖女,时有所闻。虽然是咎由自取,然而大家谈起来,总说这卜知府办的太煞认真了。
闲话少叙。但说卜知府奉到宪札之后,认真办了几天,又去襄见钦差。童子良道:〃兄弟即日就要起身前赴镇江,沿江上驶;先到南京,其次安徽,其次江西,其次两湖,回来再坐了海船,分赴闽、粤等省。到处查查帐,筹筹款,总得有一年半载耽搁。〃这事既交代了老兄,大约有半年光景,总可清理出一个头绪?〃卜知府道:〃不消半年。卑府是个急性子的人,凡事到手,总得办掉了才睡得着觉。大约多则三月,少则两月,总好销差。〃童子良道:〃如此更好!〃卜知府回去,真个是雷厉风行,丝毫不肯假借。怕委员们私下容情,一齐提来,自己审问。每天从早晨起来就坐在堂上问案,一直到夜方才退堂。他又在三大宪①跟前禀明,说:〃有钦差委派的事,不能常常上来伺侯大人。〃甚至每逢辕期,他独不到。三宪面子上虽不拿他怎样,心上却甚是不快。
①三大宪:称抚、藩、臬为三大宪。宪,对省高级官吏的教称。
有天施藩台又同萧臬台说道:〃听说卜某人是一天到晚坐在堂上问案子,连吃饭的工夫都没有。这人精明得很,赛如古时皋陶①一般,有了他,可用不着你这臬台了。〃施藩台说这话,萧臬台心上本以为然;无奈施藩台又读差了字音,把个皋陶的〃陶〃字,念做本音,像煞是什幺〃糕桃〃。萧臬台楞了,忙问:〃什幺叫做糕桃?〃施藩台亦把脸红了半天,回答不出。后来还是一位候补道忽然明白了他这句话,解出来与众人听了,臬台方才无言而罢。
①皋陶:传说中东夷族和的首领,相传曾被舜任为掌管刑法的官。
按下卜知府在苏州办理清赋不表。且说此时做徐州府知府的,姓万,号向荣,是四川人氏。这人以军功出身,一直保到道台,放过实缺。到任不久,为了一件甚幺事,被御史参了一本,本省巡抚查明复奏,奉旨降了一个知府。后来走了门路,经两江总督咨调过来,当了半年的差使。齐巧徐州府出缺,他是实缺降调人员,又有上头的照应,自然是他无疑了。
这万太尊从前做道台的时候,很有点贪赃的名声,就是降官之后,又一直没有断过差使,所以手里光景还好。到任之后,就把从前的积蓄以及新收的到任规费等先拿出一万银子,叫帐房替他存在庄上。每月定要一分利息,钱庄上不肯,只出得一个六厘;万太尊不答应,后首说来说去,作为每月七厘半长存。这丬钱庄乃本地几个绅士掘出股分来合开的,下本不到一万,放出去的帐面却有十来万上下。齐巧这年年成不好,各色生意大半有亏无赢,因此,钱业也不能获利。后来放出去的帐又被人家倒掉几注,到了年下,这丬钱庄便觉得有点转运不灵。万太尊一听消息不好,立刻逼着帐房去提那一万银子。钱庄上挡手的忙托了东家进来同太尊说,请他过了年再提。万太尊见银子提不出,更疑心这钱庄是挣不住的了,也不及思前顾后,登时一角公事给首县,叫他一面提钱庄挡手,押缴存款,一面派人看守该庄前后门户。知县不知就里,正在奉命而行,却不料这个风声一传出去,凡是存户,一齐拿了折子到庄取现,登时把个钱庄逼倒。既倒之后,万太尊不好说是为了自己的款子所以札县拿人,只说是奸商亏空巨款,地方官不能置之不问。便是钱庄已经闭倒,店伙四散,挡手的就是押在县里亦是枉然。后来几个东家会议,先凑了三千银子归还太尊,请把挡手保出,以便清理。万太尊无奈,只得应允。连利钱整整一万零几百银子,现在所收到的不及三分之一,虽说保出去清理,究竟还在虚无缥缈之间。总算凭空失去一笔巨项,心上焉有不懊闷之理。
又过了些时,恰值新年。万太尊有两个少爷,生性好赌,正月无事,便有人同他到一丬破落户乡绅人家去赌。无奈手气不好,屡赌屡输,不到几天,就输到五千多两。少爷想要抵赖,又抵赖不脱。兄弟二人,彼此私下商量,无从设法,便心生一计,将他们聚赌的情形,一齐告诉与他父亲。万太尊转念想道:〃这拿赌是好事情,其中有无数生发〃便声色不动,传齐差役,等到三更半夜,按照儿子所说的地方前往拿人,并带了儿子同去,充做眼线。少爷一想:〃倘或到得那里被人家看破,反为不妙。〃但是老子跟前又不好说明,只得临时推头肚子疼,逃了回来。这里万太尊既已找着赌场所在,吩咐跟来的人把守住了前后门户,然后打门进去,乘其不备,登时拿到十几个人。其中很有几个体面人,平时也到过府里,同万太尊平起平坐的,如今却被差役们拉住了辫子;至于屋主那个破落乡绅,更不用说了。此时这般人正在赌到高兴头上,桌子上洋钱、银子、钱票、戒指、镯头、金表统通都有,连着筹码、骨牌,万太尊都指为赌具,于是连赌具,连银钱,亲自动手,一搂而光;总共包了一个总包,交代跟来的家人,放在自己轿子肚里,说是带回衙门,销毁充公。又亲自率了多人,故意在这个人家上房内院仔细查点了一回,然后出来,叫差人拉了那十几个人,同回衙门而去。
万太尊明晓得被拿之人有体面人在内,便吩咐把一干人分别看管。第二天也不审问,专等这些人前来说法。果然不到三天,一齐说好。有些顾面子的,竟其出到三千、五千不等,就是再少的三百、二百也有,统通保了出去。万太尊面子上说这笔钱是罚充善举,其实各善堂里并没有拔给分文,后来也不晓得是如何报销的。便有人说:这回拿赌,万太尊总共拿进有一万几千银子。少爷赖掉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