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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茨威格选集-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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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个飞快的窃取姿式,手指怎样匆忙地攫住那件饰物,又怎样急急地将它紧
握掌中,我都立刻了如亲见。我感到一阵不可名状的震惊,看出这个人全身
血液没有一滴不曾受到他自己的激情的毒害。

“他的叙述使我感到震动惊骇的仅仅只有这一点,我所万分震骇的是:
这么一个年轻、爽朗、本性纯洁不识忧患的人,竟这么可怜地屈从于一股迷
误昏乱的热情。因此,我认为自己首要的责任在于恳切规劝我的这位不期而
得的被保护人,我告诉他必须马上离开蒙特卡罗,这地方的诱惑危险透顶,
必须在今天,趁着丢失胸针的事还没被发觉,趁着自己的前途还不曾永远断
送,立刻转回家去。我答应供给他回家的旅费和赎取那两件饰物所需的钱,
只有一个条件:他今天就动身,并且向我起誓,以后不再接触一张纸牌,也
不再从事别的赌博。

“我永远忘不了,当我答应帮助他时,这个误入迷途的陌生人怀着怎样
一种最初十分沮丧、随后渐渐开朗的感激之情听着我说话,他象是在一字一
字地吞饮着我的话:突然,他将两手隔着桌面伸过来,用一种使人难以遗忘
的姿式捉住了我的手,就象膜拜神灵默许宏愿一样。他那双莹亮而略显惶乱


的眼睛里噙着泪珠,他感到幸运而内心激动得全身发抖了。我已经尝试过不
知多少回,想向您形容他的身姿体态所具有的世间唯一的表情本领,可是,
他这时的情态却不是我所能描述的,因为,它所表露的是一种超逸凡俗的极
乐至福,平常在一个常人的脸上我们不易见到,只有当我们梦中醒来,依稀
记着有一个隐隐消逝的天使面容,那一团白影还差可比拟。

“何必隐瞒呢:我那时看着他确实心神荡漾了,领受感谢是幸福喜悦,
这般透澈的情意更是少见,柔腻的至情原是一种福惠,对于我这个素来拘谨
冷漠的人,如此洋溢的真情确要算是有益身心的新鲜感受。更加上在那当儿,
自然景物也随着这个曾受摧残的人,经过隔夜一场暴雨蓦然复苏了。我们走
出餐馆满眼是灿烂辉煌,平静安谧的大海澄澄碧蓝展接天际,高空之中另是
一派蔚蓝,仅有几只轻鸥往来翔掠,点缀出些许白影。里维耶拉一带的自然
风貌您当然十分熟悉。这儿的美景永远动人,却又象画片似的芜远平旷,无
尽的彩色舒徐有致地缓缓映入眼中,呈现出一种似已入睡的慵怠之美,意态
漠然地尽人抚视,永远婉顺柔从;极象东方美人。可也有的时候,虽说极难
遇见,仍会出现那么几天,这位美人忽然睡醒,忽然振衣而起,忽然美丽绚
烂,奇彩交迸如火星,似在向人放声召唤。

忽然繁花吐艳,喜洋洋的五彩缤纷,忽然热焰腾腾,忽然炽情如焚。
那一天也正是这样一个勃然振兴的日子。从风雨纵横的一夜混乱中脱然而
出,所有的街道被冲洗得洁白璀璨,天宇碧蓝似靛,杂树青翠欲滴,万绿丛
中百花争研,星星点点如火如荼。四周的群山突然面目清新,在爽凉皎晴的
空气中显得象是齐从远地赶来,想要围得近些仔细窥探这座鲜亮光洁的小
城。

放眼四顾,只觉得大自然处处都在对人激励鼓舞,不由得使人心扉顿
开。我立刻提议说,‘我们雇一辆马车,沿着海边走走吧。’”

“他高兴地点了点头:这个年轻人好象自从来到这儿,现在才第一次留
意观赏风景。直到这时,他所见到的只是闷沉沉的赌场大厅,充满了蒸郁的
汗气,挤满了恶俗可厌的人群,加上一个暴戾的、灰暗的、吼嚣的海面。可
是现在,阳光如泻的海滩展现在我们面前,愈望愈使人目眩心畅。我们坐在
缓缓前进的马车里(那时候还没有汽车),一路风光瑰丽,驶过许多别墅,
浏览了一处处美景。每逢经过一处房舍,经过一座绿荫四覆的别墅,总有一
个极为隐秘的愿望一再出现不下百次:但愿能在这儿住下来,宁静、安谧、
与世隔绝。

“我一生里还有什么时候比在那一小时更感幸福呢?我不记得曾经有
过。我身边坐着这个年轻的人。昨天他还在死神的掌握里听凭命运摆布,现
在却在阳光倾照下容采焕发,更显得年轻了许多。他仿佛变成了一个孩子,
一个陶醉在嘻戏中的美丽幼童,两眼兴高采烈,同时满含敬畏。最使我欣慰
的无过于他那种敏感清醒的细腻柔情:车子驶上陡坡时马力不济,他立刻敏
快地跳下车去帮着推动。我提到一种花的名字,或是诣了指路边一朵什么花,
他就急忙跑去采摘。路上有一只小甲虫,昨夜在风雨下迷失途径,正在十分
艰难地慢慢爬着,他将它捉起来,细心爱护地送往青草丛中,不让马车驶过
时碾碎了它。他一边作着这些,一边还兴冲冲地谈讲着许多非常可乐而又文
雅的趣事:我泪信,这种笑乐对于他是一种解救,因为,他突然有了过多的
快乐,使他那么高兴,那么迷醉,如果不尽情大笑,就只好放声高歌或纵身
猛跳了,也许还会作出一些傻头傻脑的举动来。


“后来,我们慢慢驶上高坡,路过一处极小的村庄,半道里他忽然取下
了头上的帽子。

我很是惊讶:这儿谁也不认识他,他向什么人表示敬意呢?他听到我
的疑问微微有点脸红,连忙向我解释,几乎很抱歉的样子告诉我:我们正从
一座教堂前面走过,在波兰也象在所有教规严格的天主教国家里一样,人们
从小养成了习惯,遇到任何一座教堂或供奉神像的圣殿总要脱帽。对于宗教
事物的这种美好的敬畏态度深深地感动了我,我记起了他对我说到过的那个
小十字架,便问他是否真正信教。他微露羞赧地回答说,他希望能蒙受圣灵
恩宠,这时候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停住!’我向车夫喊了一声,立刻匆匆
跳下马车。他跟在后边十分诧导:‘我们往哪儿去?’我仅仅回答道:‘随我
来!’”

“我让他跟随着我,一同走向那座教堂。那是一所砖砌的乡村小圣殿,
里面的四壁粉刷着白圣,晦暗阴森,前门敞开着,一股黄澄澄的阳光强劲地
劈入昏暗,直射到一座小祭坛上,在地面投出一团青影。殿内烟气氤氲,朦
胧中闪烁着两支神烛,象是罩在面纱里的两只眼睛。我们走了进去,他脱掉
帽子,在净水缸里浸了浸手,画了个十字,然后屈膝跪下。他刚站立起身,
我立刻拉住了他。‘您上前边去,’我强迫他道,‘跪在一个祭坛或一尊您所
尊奉的神像前,照着我要教给您的话立一回誓。’他诧异地瞪着我,象是吃
了一惊。可是,他很快地了解了我的话,立刻走到一座神龛前,画了个十字
便柔顺地跪了下去。‘照着我的话说吧,’我对他说道,自己心情激动得全身
颤栗,‘照着我的话说:我立誓,’——‘我立誓,’他重复道,我继续往下
说:‘我永远不再赌钱,从此戒绝一切赌博,我立誓不再把自己的生命和名
誉,断送在这样的激情之下。’”

“他颤抖着重复了我的话:清楚、燎亮,空荡的殿堂里震着回响。随后
静寂了一霎,殿外风过树梢,叶声籁籁,清晰可闻。突然,他象一个悔罪者
那样扑倒在地上,用一种我从来没听到过的狂热的声音念叨起来,急而且快,
字句杂乱含混,说的是我所不懂的波兰语。想来他一定是在作着狂热的祈祷,
一场感恩和悔恨的祈祷,因为,这种激动的忏悔使他一再低下头去,卑恭地
碰击着经案,越来越昂奋地一再重复着那些外国话,表现出难以形容的激烈
情绪,越来越热切。在那以前和自此以后,我从不曾在世界上任何一座教堂
里听见过这样的祈祷:他祈祷时两手痉挛地紧抱着经案,同时仿佛心上掀起
了一阵飓风,使得他全身震摇,不住地一会儿抬起头来,一会儿扑倒下去。
他什么也不看,什么也没感觉到,象是整个儿置身在另一世界,象是在涤罪
的净火里整个儿被焚化了,或者飞升到更高的天界里去了。最后,他慢慢儿
站起身,画了个十字,倦乏地转过脸来。他的两膝还在颤战,脸色苍白,象
个筋疲力竭的人。可是,一看见了我,他立刻两眼熠亮,脸上浮起一副纯洁
的、真正虔诚的微笑,疲惫的面容忽然变得光灿夺目了。他走到我的面前,
深深地鞠了一个俄国式的躬,拿起了我的两手,十分崇敬地将自己的嘴唇印
在上面:‘是上帝派您来救我的。我向上帝谢过恩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可是,我这时真希望,这间摆着许多矮凳的教堂里会突然琴声大作,响彻一
阵音乐,因为,我觉得自己所企求的已经全部实现了:我已经将这个人完全
挽救过来了。

“我们走出教堂,又回到了辉煌灿烂倾泻不尽的五月天的阳光下面:世
界在我眼里从无这般美丽。我们坐上马车继续游逛了两小时,翻越高坡缓缓


前进,沿途风光旖旎,山回路转处处美不胜收。可是,我们不再谈话了。经
过那么一场感情泛滥,语言似乎微弱无力了。而且,我每次偶然地和他目光
相遇,总不得不感到羞涩地避开了他:审视自己创制的奇迹会使我受到太强
烈的震动。

“下午五点左右,我们回到了蒙特卡罗。那时候我必须去赴一处亲友的
约会,要想设法推辞已是来不及了。而且,我自己深心里感到需要休息一会,
舒散一下奔放得过于猛急了的心情。我觉得,这种炽热的、狂欢的心境,一
生里还从来不曾有过,一定要歇息一会安静下来。因此我请求我的这位被保
护人,要他到我的旅馆里来一趟,只耽搁一小会儿。到了我的房间里以后,
我准备将旅费和赎取胸针的钱拿出来交给他。我们说好了:我去赴约会,他
去买车票;晚上七点我们在车站上候车室里再见面,火车七点半离站,它将
载送他穿过日内瓦平安抵家。当我拿出五张钞票正要递给他时,他突然嘴唇
发白了:

‘不。。不要钱。。我求您,不要给我钱!’他咬紧了牙说,一边神经紧
张地战栗着慢慢缩回了手指。‘不要钱。。不要钱。。我不能看到钱,’他重
说了一遍,仿佛满心厌恶周身不宁。

我设法减轻他的愧疚,我对他说:这笔钱只算是借给他的,如果他觉
得不便接受,不妨写个借据给我。‘好吧。。好吧。。

写一个借据,’他避开我的眼睛喃喃地说,一边接过钞票,捏在手指间
轻轻折拢,象是拿着什么粘腻污秽的东西,不看一眼便放进了衣袋,然后取
过一张纸,在上面潦草地写了几个字。他写罢借据抬起眼来,额头上热汗涔
涔:似乎他的身体里面有点什么在猛力向上冲涌。他刚将那张纸条递给了我,
忽然全身一震,蓦地一下——我不禁吃惊地后退了一步——跪倒在我的面
前,捧着我的衣裾连连亲吻。这种姿态真是难以描述:它以一种非常强烈的
力量震撼着我,我的整个身子马上颤抖起来了。

我满心惊骇十分惶惑,仅只能喃喃着说:‘您这么感激,我很谢谢您。
可是,请您现在就走吧!晚上七点在火车站候车室里见面,那时我们再作告
别。’”

“他凝望着我,神情激动,两眼润湿闪亮。有一霎我以为他还想要说什
么,有一霎他象是想要走近我,可是,他突然深深地鞠了一躬,立刻走出了
屋子。”

C 太太又停止了叙述。她立起身来走到窗口,凝立在那儿向外注视了很
久:我望着她的剪景似的后背,看出她正在轻轻战栗摇晃。她猛一下转过身
来,态度很是坚决,一直安静无事的两只手突然间用力地左右甩开,象是要
撕裂一点什么。接着,她坚定地——几乎可以说是勇敢地——抬眼盯着我,
重又开口了:

“我答应过您,要作到完全坦率,我此刻感到这一诺言很有必要。因为
现在,我第一次迫使自己,要按照情节先后顺序描述那一天的全部经过,要
找出明白清晰的语句,来说明当时那种纷杂紊乱的心情,今天我才清楚地得
到了许多认识,是我当初所不知道的,也许,我当初只是不想知道罢了。因
此我要十分坚决地向自己、也向您说出真实情况:当时,在那个年轻人走出
屋子、剩下我孤零零独自一人的一秒钟里,我曾经——

仿佛一阵晕厥沉沉地向我压来——感到心上受了一下猛击,有点什么
使我伤痛欲绝了。


可是,我的被保护人对于我无限尊敬,他的这种态度那时还使我怦怦
感动,怎的竟会忽然令我万分伤痛了,这却是我弄不明白的,——或许是我
不愿意弄明白吧。

“可是现在,当我迫使自己回溯往事,要坚决而又有层次地从内心里吐
出一切,只当全是别人的事,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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