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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茨威格选集-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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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老妇人陪我走到门口。在刚才这段时间里,我注意到了她一直又

尴尬又害怕和担
心着什么。现在,到了大门口,她这才尽量小声地结结巴巴说道:‘可
以让她。。可以让
她。。我的女儿安娜玛丽在您来我家之前去接您吗?这样会好一些,

因为。。因为种种原
因。。您大概是在旅馆里用膳吧?”
“‘是的。您女儿能来接我,我感到非常高兴和荣幸,’我说。
“果然,一个钟头之后,当我在集市广场边上那家旅馆的餐厅刚刚吃完

午饭时,一个衣
着简朴年纪较大的姑娘走进餐厅来找人。我朝她走过去,自我作了介
绍,并告诉她,我已准
备就绪,可以立即同她一块儿去看那些藏画。可是她的脸突然涨得通
红,并且表现出和她母
亲一样的惊慌、不安的窘态来,问我能否先跟我讲几句话。我很快发
现,她似有难言之隐。
每当她鼓起劲来要说话的时候,这片不安的、飘浮不定的红晕便一直
升到额角,她的手一直
摆弄着衣服。最后,她终于开始断断续续、结结巴巴地说了起来,一

边说着一边又陷入了迷
惘和困惑:
“‘是我母亲叫我来您这儿的。。她什么都告诉我了。。我们有一事相求

于您。。我们
是想在您去见父亲之前把情况都告诉您。。父亲当然想把他的收藏拿
给您看,可是这些藏
画。。这些画。。也不复完整了。。缺了好几幅。。甚至缺了非常
多,真是太可惜了。。’
“说到这儿,她又不得不喘口气,然后她突然看着我,急匆匆地继续说
了下去:
‘我必须坦白地告诉您。。您清楚现在的局势,您能理解这一切的。。
我父亲是在大战
爆发以后完全失明的。在此之前,他的视力老是不济,一激动使他的
视力就一下子完全丧失
了——尽管已是76 岁高龄,他原本还打算要去参军与法国作战,当后
来部队并没有能够像


1870 年那样胜利前进时,他就大为生气,打那时起他的视力就可怕地
急速恶化。除了眼睛
有点毛病外,他本来身体还算硬朗,就在不久前他还能一连好几个小
时地散步,甚至还去从
事他心爱的狩猎。可现在他根本不可能再去散步了,他的藏画成了他
唯一的乐趣所在,他每
天都要看他的藏画。。这就是说,他看那些画夹其实是看不见了,他
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但
他每天下午都要把所有的画拿出来,至少可以摸一摸,一张一张地摸,
总是按照同样的顺
序,按照几十年来他已背得烂熟的顺序。。他如今对其它任何东西都
不感兴趣,他得将报上
各种拍卖的消息都读给他听,他听见价线升得越高就越开心。。因
为。。这一点真可怕,父
亲对于物价和时势一无所知。。他根本不知道,我们早已倾尽所有,
他也不知道,靠他那点
儿退休金,还不够两天的生活花费。。雪上加霜的是,我的妹夫阵亡
了,留下我妹妹带着四
个孩子。。可是我们物质上的困难,父亲却一点也不知道。开始,我
们拼命节省,比以前还
要节省,但这无济于事,然后我们开始变卖家里的东西——我们当然
不碰他那些心爱的藏
画。。我们变卖了仅有的那一点首饰,可是,我的天,这又值得了几
个钱!60 年来,父亲
把尽可能省下来的每一个芬尼统统用来买他的画去了啊。然而,有一
天家里实在什么也没有
了。。我们一无所措,真不知道这该怎么活下去。。所以这时候。。
所以这时候。。母亲和
我卖掉了一幅画。父亲要是知道的话,是绝对不会允许我们卖他的画
的。他也不可能知道,
从黑市上去弄回一点食物是多么艰难,他也不知道,我们惨遭战败,
阿尔萨斯和洛林已割让
出去,我们念报时也不再把这类消息念给他听,免得他生气和激动。“我
们卖掉的,那是一
幅非常珍贵的伦勃朗的铜版画。那个商人也付给了我们好几千马克,
我们指望着靠他来维持
几年的生计。可是您也知道,货币贬值得多么厉害。。我们把剩下的
钱全部存进了银行,可
两个月之后这笔钱被贬得化为乌有了。这样一来,我们不得不再卖一
张,又卖一张,而且商
人总是拖很久才付款,等钱寄到时,已经值不了多少了。后来我们就
去拍卖行试试,可是在
拍卖行里,我们也还是被人欺骗,尽管一开价就是几百万。。当那几
百万到了我们手上时,


已变成毫无价值的一堆废纸了。就这样,父亲的收藏中最好的画幅,
甚至几幅名画,都一一
被卖出去了,仅仅是为了维持我们最可怜最贫困的生活。父亲对此一
点也不知道。“所以您
今天突然来到,让母亲吓了一跳,。。因为只要父亲打开那些画夹子
给您看,那么一切都给
泄露出来了。。这些旧纸板,父亲只要摸一下就知道里面夹着什么,
我们把一些复制品和类
似的画页塞在里面,代替那些被卖掉的画幅,这样他摸的时候就不会
有所察觉。而且只要他
摸一摸这些画夹数一数这些画页(他清楚地记得这些画的先后顺序),
他就会得到一种莫大
的欢乐,一种与从前用尚未失明的双眼看这些画幅时的一模一样的快
乐。平时,在这个小镇
上,父亲认为没有人值得让他来展示这些宝贝。。他如此狂热地爱着
他的每一幅画,我相
信,如果他得知手里摸着的这些画都被卖出去了,他一定会心碎的。
自从德里斯顿铜版画陈
列馆的前任馆长去世后,这么多年来,您是第一位他认为值得把那些

画夹拿出来看的人。所
以我们请求您。。”
“突然,这个年纪不小的姑娘举起了双手,眼眶里闪着泪花。
“我们请求您。。求您别让他难过。。也别让我们难过。。求您别将他

这最后的幻想破
灭,请协助我们,让他相信,他将给您描绘的那些画幅,都还在那儿。。
要是他真的猜到了
是怎么一回事的话,他是肯定活不下去了。也许是我们做了件对不起
他的事情,但我们除此
之外又能怎样呢?人总得活下去啊。。人的性命,我妹妹的四个孤儿,
难道不比那些印着画
的纸更为重要吗?。。而且直到今天为止,我们也没有剥夺他的那种
快乐,他依然很幸福,
依然可以在每天下午把他的藏画夹子翻上三个钟头,跟他的每一幅画
就像跟一个大活人一样
地谈话,而今天。。今天有可能是他最幸福的日子,许多年来,他都
等着有朝一日能让一位
行家看看他的至宝;我请求您,我举起双手请求您,千万别破坏他的
这种快乐!’
“她说的这些话是如此地令人感动,我现在复述出来是无法表达出那种
激动之情的。我
的天,作为一个商人我曾经看见过许多这样的人,他们有的被卑鄙无
耻地洗劫一空,有的被
通货膨胀弄得倾家荡产,他们几百年祖传的家产被人用一个黄油面包
的价钱给掠夺走——但


是,今天,命运在这儿创造了一个最特别的例子,让我激动不已。我

不言而喻地向她保证保
守秘密,并且尽力帮忙。
“我们一起朝她家走去——路上我非常气愤地得知,商人们用少得可怜

的钱欺骗了这些
可怜的、无知的妇人,但正是这个更坚定了我的决心,要尽我的努力
去帮助她们。我们登上
楼梯,正要推开门时,就已听到从客厅里面传来的老人洪亮的声音:‘进

来!进来!’凭着
盲人敏感的听觉,他肯定在我们上楼时就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了。
“‘赫尔瓦特今天一个中午根本睡不着,为了急于要把他的宝贝给您看,’

老妇人微笑
着对我说。她女儿的一个眼色已经使她明白我的态度,并让她放下心
来了。桌上一大堆画夹
已经摊开,等着人去看。盲人刚一触到我的手,招呼也没有打,就马

上抓住我的手臂,拉我
坐到椅子上。
“‘好吧,让我们现在就马上开始吧!——要看的东西太多了,而柏林来

的先生们又老
是没有时间。这第一个夹子里面全是大师丢勒的作品,收集得相当齐
全,这个您自己也会看
得出来的——而且一幅赛过一幅。呐,您自己可以评论,您看吧!’— 

—他打开画夹的第一
幅,‘这是《大马图》⑧。’
“就像人家平时拿易碎品似的,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尖从画夹子中取出

一个纸框,里面
嵌着一张已经发黄了的白纸。他满怀激情地将这张一文不值的废纸举
到面前,仔细端详了好
几分钟,而实际上他什么也看不到。但是,他手指分开把这张白纸举
到眼前的那种心醉神迷
的投入,以及满脸上所表现出的那种迷人的聚精会神的样子分明是一
种看得见的双目正常的
人的神情。他那本来死亡的瞳孔和目光僵直的眼睛,不知是由于纸的

反光还是发自内心的喜
悦——突然明亮起来,那是一种会意的,智慧的光芒。
“‘怎样,’他颇为自豪地说,‘您曾看见过比这更精美的版画吗?每一个

细节都是多
么的清晰,多么的分明——我把这幅与德累斯顿版相比较过,相对于
这幅来讲,那个德累斯
顿版便相形见绌了,显得平淡而死板。再来看看它的来历吧!您瞧这
儿——’他把画翻过
来,并用指甲如此精确地指着这张白纸上的某些地方,以致我都不由
自主地望过去,看那儿
是否真的还盖有图章——‘这儿您看见的是那格勒的藏图章,那儿是


收藏家雷米和厄斯代勒
的图章。这些先前拥有此画的大收藏家,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这幅画

居然会跑到我的这间陋
室里来吧。’
“看着这个对事实还一无所知的老人如此激动地赞赏和夸耀着那一张纯

粹空白的纸张,
一丝凉意掠过我的背脊。看着他用指甲居然毫厘不差地指着那些只是
在他的想象中才有的实
际上根本不存在的收藏家的图章,我真的感觉到有些不寒而栗。正是
由于这种恐怖,我觉得
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一般,不知道该如何答他的话才好。但是,当我在
迷惘和慌乱中抬起眼睛
瞥见那两个妇人时,我又看见老太太激动而颤抖地高举着的双手和满

怀祈求的神情。于是我
镇定了一下,开始扮演自己的角色。
“‘真是罕见!’我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出话来,‘真是印得精美绝伦的一幅

画!’马
上,老人自豪得脸上容光焕发。‘这还根本算不上什么,’他喜形于色
地说道:‘您还得看
看《忧愁》⑨图或者《基督受难》⑩图,这可是一幅印得精美无比的
版画,如此高的质量简
直是独一无二的,您看吧’——说着,他的手指又轻轻地抚摸起了他
幻想中的画——‘这新
鲜明丽的色彩,这细致入微的笔法,这柔和无比的色调,柏林的大老

板们以及那些博物馆专
家们见了,也肯定会被震惊得五体投地的。’
“他就这样大声地喜形于色地一边看一边讲述下去。我简直无法形容,

对我来说这是多
么地不寒而栗:我和他一起看了一百或三百张空白的废纸或者是很糟
糕的复制品,而这些东
西在这位不明真相的可悲的盲人的记忆中却是真实存在的,以致于他
至今还能毫无差错、按
照准确无误的顺序,细致入微地夸奖和描述每一幅画。这个看不见的
珍藏,其实想必早已随
风散落,不知去了哪个角落,但它对于这个受骗的盲人来讲,还原封
不动地存在着。他对幻
想产生的激情是如此强烈,以致于我几乎也开始相信它们是依然存在
的。只有一次,他的梦
游者一般的沉着自信以及热情洋溢的情绪被短暂中断了一下,甚至差
一点有觉醒过来的危
险:他拿着一幅伦勃朗的《安提莪普》⑾(这是一幅试印的复制品,
原来的确价值连城),
又夸起了印刷的细腻,他那敏锐的神经质的指头沿着印刷的线路重描
这幅名画,但是他那敏


感的触觉神经在这张陌生的纸上却没有能够摸得到那些凹陷的纹路,
突然之间,他皱起眉
头,脸色阴沉,声音也慌张起来。‘这是。。这是《安提莪普》吗?’
他喃喃自语道。我马
上采取行动,赶紧从他手里把这幅嵌在纸板里的画取出来,并满怀激
情地描绘起我所知道的
铜版画中可能有的所有细节。这时,盲人那张本来很难堪的脸才松弛
下来。我越是大加赞
赏,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就越开心,显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总算
来了一个识货的行
家,’他兴高采烈地朝他的妻子女儿欢呼起来,‘总算,总算出现一位
行家,让你们也听一
听,我的这些画有多么值钱。你们总是不无忧虑地责怪我把所有的钱
都花在了我的收藏上。
这也是事实,60 年来,我不喝酒,不旅游,不看戏,也不买书,总是
省了又省,省了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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