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选集-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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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向着通往门外的过道跑去。
“他在存衣处那儿站住了,管衣帽的替他取出了大衣。可是,他的手臂
转动不灵了,殷勤的侍役帮他穿上大衣,费了好大的劲,象是帮助一个手臂
折断了的人。我看见他把手伸进背心口袋里,机械地摸索着,想要赏给侍役
一点小费,可是,抽出来的还是一只空手。马上,他象是突然间记起了一切,
喃喃着十分狼狈地向侍役说了一句什么,便又象刚才那样蓦地一下转过身去
走开了,跌跌跄跄跨下赌馆门前的石阶,完全象个醉酒的人。那位侍役对他
身后望了一会,作出轻蔑的样子,随后又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他的这些动作非常令人感动,我在一旁看着很难为情。
我不自主地站开了,不好意思象在剧院的舞台前那样,把一个陌生人
的失望情状看进眼里,——可是后来,那点莫名其妙的惴惴不安又突然推动
了我,使我跟上前去。我匆匆忙忙叫侍役取过我的外衣,脑子里一无主意,
十分机械地、十分被动地走向黑地里,急急追赶这个素不相识的人。”
C 大太讲到这儿停了一会。她一直保持着她那种独有的安详冷静,稳重
沉着地坐在我的对面,娓娓叙述,几乎毫无间断,只有内心早有准备、对情
节仔细整理过一番的人才会这样。此刻她第一次默不作声显得有点踌躇,然
后,她忽然中止了叙述,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向您、也向自己作过保证,”她略显不安地开始说,“要极其坦率他
讲出全部事实。可是,我现在必须请求您,希望您能够完全信任我的坦率,
不要以为我那时的举动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即使真有那样的动机,今天
我也不会羞于承认的,然而,如果认为在当时的情形下必定有那样的动机,
却实在是妄作猜测。所以,我必须着重说明,我跟着这个希望破灭了的人追
到街上,我对这位青年丝毫没有什么爱恋之意——我脑子里根本不曾想到他
是一个男人,——我那时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女人了,自从丈夫去世以后,事
实上我从来没再正眼注视过任何男子。那些事在我已是无所动心的了:我向
您说得这么干脆,而且非要说明这一点不可,因为,如果事实并非如此,那
未,随后的全部经过何以非常可怕,在您听来就会难以理解了。真的,另一
方面,说来我也极感困难,没有办法给予当时我的那种情感一个名称,它竟
能那么急迫地推动我去追赶那个不幸的人。那种情感里面有着好奇心的成
分,可是,最主要的还是一种恐怖不安的忧虑,或者更确切些说,是对于某
种恐怖的忧虑。从头一秒钟起,我就隐隐地感到有点非常恐怖的什么,一团
阴云似地罩着那个年轻人。然而,这类感觉是谁也分析肢解不了的,尤其因
为它错综复杂,来得过于急速,过于迅速,过于突兀了,——谁要是在街上
看到一个孩子有被汽车碾死的危险,会马上跑过去一把将他拉开,当时我所
作的很可能正是这种急于救人的本能行动。或者,换个比喻也许更说明问题:
有些人自己不会游泳,看见别人吃醉了酒掉进河里,就立刻从桥上跳
下水去。这些人来不及考虑决定,不问自己甘冒生命之险的一时豪勇究竟有
无意义,只象着了魔受了牵引,被一股意志的力量推动着便跳下去了。我那
次正是这样,不加任何思索,意识里没存着任何清醒的顾虑,立刻跟着那个
不幸的人走出赌厅来到过道里,又从过道里一直追到临街的露台上。
“我相信,不论是您,或是别个双目清醒感觉敏锐的人,也会受到这种
忧急焦虑的好奇心理的牵引,因为,看到那个最多不过二十四岁的青年,步
履艰难竟如老人,四肢松懈无力,醉汉似地悠悠晃晃走下石阶,蹭蹬着来到
临街露台上,这般凄楚的情景不容人再有思索的余地了:他走到那儿就象一
只草袋似的倒在一张长椅上面,这个动作又一次使我不胜惊恐地看出:这个
人已经完了。只有一个失去生命的人,或者一个全身筋肉了无生意的人,才
会这样沉重地坠倒。他的头偏斜着向后悬在长椅的靠背上,两只手臂软软地
吊垂着,在煤气街灯惨淡昏暗的亮光里,任何过路的都会以为这是一个自杀
了的人。他的形状的确象一个自杀了的人——我弄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忽然
有了这样的印象,可是,它突然呈现在我眼前,象雕像似的触摸得到,真实
得令人栗然恐惧——在这一秒钟里,我两眼望着他,心里不由得不相信:他
身边带着手枪,明天早上别人将发现这个人已经四肢僵硬,气息断绝鲜血淋
漓地躺在这一张或另一张长椅上了。我确信不疑,因为我看出,他那样倒向
靠椅,完全象是一块巨石坠下深谷,不落到谷底决难停止。象这样的体态动
作,充分表示倦惫绝望,我还从来不曾见到过。
“您现在试想想我当时的情境:我离他二十或三十步远,站在那张长椅
后面,那上边躺着一个一动不动、希望破灭了的人,我万分茫然,不知道该
怎么办,单凭着意愿的驱使,极想援助别人,而因袭成习的羞怯心理又令我
畏缩不前,不敢去跟大街上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说话。街灯幽光微闪,天上阴
云密布,往来行人异常稀少,已近午夜了,我几乎是孑然一身站在临街的花
园里,独对着这个象是自杀了的人,接连五次、十次,我一再鼓起勇气,走
近他的身边,却总是感到羞惭;依旧退了回来,也许这只是一种本能吧,困
为我深心里存着畏惧,害怕踉跄失足的人会带着上前扶救的人一同摔倒,—
—我这样忽进忽退,自己也清楚地认识到处境十分可笑。然而,我还是既不
敢开口说话,又不敢转身离开,我不能一事不作将他撇下不再过问。要是我
告诉您,我在那儿迟疑不决徘徊了大约一个小时,绵长无尽的一小时,我希
望您能相信我的话。那一小时的时间是随着一片无形的大海上面千起万伏的
轻涛细浪点点消逝的:一个虚寂幻灭的人的形影,竟是这么有力地令我震动,
使我无法脱身。
“可是,我始终找不出说一句话、作一件事的勇气,我会整整半晚那样
站着等待下去,或者,我最后也许会清醒过来顾念自己,离开他转回家去;
的确,我甚至相信自己已经下了决心,准备撇开眼前的凄惨景象,就让他那
么晕厥过去,——可一股外来的强大威力,终于改变了我这种左右为难的境
况:那当儿忽然下起雨来了。那天黄昏时一直刮着海风,吹聚起满天浓厚潮
润的春云,早使人肺腔里和心胸间窒闷阻塞,直感到整个天空都沉沉降落了。
这时突然掉下一滴雨点,接着风声紧促,催来一阵暴雨,雨点沉重密集,哗
哗倾泻,来势异常猛急,我不由自主,慌忙逃到一座茶亭的前檐下边,虽然
撑开了手中的伞,狂风骤雨仍旧摇撼着我的衣衫。劈劈拍拍的雨点打着地面,
激起冰凉带泥的水沫,溅在我的脸上和手上。
“可是,——这一霎令人惊骇无比,二十五年后的今天,我回忆起来仍
不免喉管发紧,——任是大雨滂沱,那个不幸的人却还躺在椅上毫无动静。
所有的屋檐水沟都有雨水滔滔不绝地流着,市内车声隆隆遥遥可闻,人人撩
起外衣纷纷奔跑:一切有生命的都在畏缩避走,都要躲藏起来,不论什么地
方,不论人或牲畜,在猛烈冲击的骤雨下张皇恐惧的情状显然可见——唯有
那儿长椅上面漆黑一团的那个人,却始终不曾动弹一下。我先前对您说过,
这个人象是有着魔力,能用姿态动作将自己的每一情绪雕塑式地表露出来,
可是现在,他在疾雨中安然不动,静静躺着全无感觉,世界上决难有一座雕
塑,能够这么令人震骇地表达出内心的绝望和完全的自弃,能够这么生动地
表现死境:他显得疲惫已达极点,再也无力站起来走动几步躲向一处屋檐下
了,自己究竟存在与否,在他也已是丝毫无足轻重。我只觉得,任何一位雕
塑家,任何一位诗人,米开朗杰罗也罢,但丁也罢,也塑造不出人世间极度
绝望、极度凄伤的形象,能象这个活生生的人这么惊心夺魄深深感人,他听
任雨水在身上浇洒淌流,自己已经力尽气竭,难再移动躲避了。
“我再也不能等待下去了,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我猛然纵身,冒着鞭阵
一般的疾雨,跑过去推了一下长椅上那个湿淋淋的年轻人。‘跟我来!’我抓
起了他的手臂。他那双眼睛非常吃力地向上瞪望着。好象有点什么在他身上
渐渐苏醒,可是他还没有听懂我的话。‘跟我来!’我又拉了一下那只湿淋淋
的衣袖,这一次我几乎有点生气了。他缓缓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不知所措。
‘您要我上哪儿?’他问,我一时回答不出,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带他上哪儿
去:仅只是要他不再听任冷雨浇洒,不再这样昏迷不醒地坐在那儿深陷绝望
自寻死路。我紧紧抓着他的手臂,拉着这个完全心无所属的人往前走,将他
带到茶亭边,这般雨横风狂,一角飞檐总还能够多少替他遮挡一些。下一步
该怎么办,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没有任何打算。我所要作的只是将这个人领
进一个没有雨水的地方,拉到一处屋檐下,以后的事我根本不曾考虑。
“我们两人就这么并肩站在一个狭窄的干处,背靠着锁着的茶亭门墙,
头上只有极小的一片檐角,没休没歇的急雨不时偷袭进来,阵阵狂风吹来冰
凉的雨水,扫击着我们的衣衫和头脸,这种境况无法久耐。我不能老是那么
站着,陪着一个水淋淋的陌生人。可是另一方面,我既已将他强拉过去,又
不能什么话也不说就将他一人撇在那儿。真得要设法改变一下这种情况才
好:我慢慢儿强制着自己,要清醒地思索一下。我当时想到,最好是雇一辆
马车让他坐着回家,然后我自己也转回家去:到了明天他会知道怎样挽救自
己的。于是,我问身旁这个呆瞪瞪凝视着夜空的人:‘您住在哪儿?’”
“‘我没有住处。。我今天下午才从尼查来到这儿。。要上我那儿去是办
不到的。’”
“最后这句话我没有立刻了解。后来我才明白,这个人竟将我看作。。
看作一个妓女了。每天晚上,总有成群的女人在赌馆附近流连逡巡,希望能
从走运的赌徒或醺醉的酒客身上发点利市,我竟被看作是这样的女人了。归
根结蒂,他又怎能有别的想法呢。我自己也只是到了现在,当我讲给您听的
时候,才体会到我当时的行径完全教人无法相信,简直是荒唐怪诞。
我将他从椅上拖了起来,拉着他一同走,全不象是高尚女人应有的举
动,那又教他怎能对我有别的想法呢。可是,我没有立刻意识到这些。只在
过了一会以后,直到已经太迟了,我才发觉这个骇人的误会,我才了解他将
我看作了什么样的人。因为,如果我当时早一些理解到这一点,决不至于接
着又说出一句越发加深他的错误想法的话来。我说:‘找一处旅馆要一个房
间吧。您不能老待在这儿。必须马上找个地方安歇才好。’”
“立刻,我突然明白了他这种教我痛心的误会,因为,他并不转过身来
向着我,只用一种颇含讥讽的语调表示拒绝道:
‘不用了,我不需要房间,什么都不需要。你别找麻烦啦,从我这儿什
么也弄不到手的,你找错了人,我已经身无分文了。’”
“他说话时还是那样令人惊恐,还是那样意冷心灰令人震骇:这么一个
心志精力俱已枯竭的人,遍身湿透,昏昏沉沉靠着墙站在那儿,直教我震恐
不已,全然不暇顾及自己所受到的那点虽然轻微却很难堪的侮辱。我这时唯
一的感觉,还和我看见他蹒跚着走出赌厅那一霎、以及在恍同幻境的这一小
时里的感觉一样:这个人,一个年轻的、还活着的、还有呼吸的人,正站在
死亡的边缘上,我一定要挽救他。我挨近了他的身旁。
“‘不用愁没钱,您跟我来吧!您不能老站在这儿,我会替您找个安顿的
地方。什么全不用犯愁,只管跟我走吧!’”
“他扭过头来了。四周雨声闷沉,檐溜里水势滔滔,这时我才见到,他
在暗黑中第一次尽力想要看清我的面貌。他的全身也仿佛渐渐儿从昏迷中醒
转来了。
“‘好吧,就依着你,’他表示让步了。‘在我什么全部一样。。究竟,那
会有什么不一样呢。走吧。’我撑开了伞,他靠近我,挽起了我的手臂。这
种突然表现的亲呢使我很不舒服,简直令我惊惧,我深心里感到害怕了。可
是,我没有勇气阻止他,因为,如果这时我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