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选集-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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竭尽全力,作到无所隐讳,以免违背我的本意,辜负您的期望。请您饭后来
我屋里——我已是六十七岁的老人,用不着避谗防嫌了。因为在花园里或人
多的处所,我难于从容谈讲。您总能相信,在我说来下此决心不是一桩容易
的事。”
那天中午,我们在饭桌上还见过面,神色自若地谈了几句不关紧要的
话。可是,吃罢饭来到花园里,她遇着我却慌忙闪避了,这位白发苍苍的老
太太竟会羞羞怯怯如同少女,一转身溜进了松荫夹道中,我看着不禁深为痛
苦,同时觉得大受感动。
到了晚上约定的时间,我在她的门前敲了两下,房门立刻应声开启:
里面灯光很弱,平时原很阴暗的房间里此刻只点着一盏台灯,在桌上投射下
一圈黄影。C 太太一点也不局促畏缩。她走过来迎接我,让我在一只圈椅上
坐下,然后自己也面对着我坐下了:这些动作,我注意到,每一项都是她预
先暗自排定了的。然而,这之后却还是出现了一个相对无语的场面,一次显
然非她所愿的静默——迟迟难下决心的静默,竞至愈延愈久,而我也不敢轻
发一言打开这个僵局,因为我看出,一个坚强的意愿正在努力挣扎,要战胜
一种顽强的抗拒心情。楼下客厅里不时地隐约传来华尔滋舞曲的断续乐声。
我屏息敛气,仿佛想要减轻一点这场静默的沉重压力。C 太太也似乎感到这
种不自然的紧张局面很难受,她突然振作精神,象是要纵身跳跃似的,马上
开始说话了:
“最难说出的只是第一句话。两天以来我早有准备,要讲得完全明白而
又真实:但愿我能作到。您现在也许还不能理解,为什么我要向您,向一位
不很熟识的人,讲述这一切。可是,从来没有一天,甚至没有一小时,我不
曾想到过这桩往事。我这个老女人的话您不妨认真相信:一个人对于自己生
命中唯一的一点,对于其中唯一的一天,竞全神贯注凝望了整整一生,这实
在是不堪忍受。因为我打算讲给您听的事,全部经过只占去我这六十七年生
命里一段二十四小时的时间,而我曾经反复宽解自己,几乎到了神经错乱的
地步,我对自己说:一生里既只有一霎时糊涂过一次,那又算得了什么。然
而,一般人用一个很不确定的名词称之为良心的那点什么,是无法逃避得了
的。上回听到您十分冷静地评论亨丽哀太太的事件,我曾经暗自思忖:如果
我能够下一次决心,找到一个什么人,将我一生里那一天的经历对着他痛快
地叙说出来,这样也许能结束我这种毫无意思的空自追忆和纠缠不已的自怨
自艾。我信奉的要不是英国国教,而是天主教,我会早已得到忏悔的机会,
说出了一切,以求解脱独自隐忍的苦楚,——这种安慰在我们是无分的了,
因此我今天试用这个离奇的方法,借着向您叙述来自求解脱。我知道,我这
一切非常荒诞,可是,您既已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我的请求,我得要向您表示
感谢。
“正是,我已经说过,我打算向您叙述的仅仅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天—
—其余的一切在我想来全无意义,别人听来也很乏味。我四十二岁以前的人
生经历可以说步步不离常轨。我的父母是苏格兰有钱的乡绅世家,开着几座
工厂,还有许多田产。我们过着乡间贵族式的生活,一年里大部分时间住在
自己田庄上,夏季上伦敦去歇暑。我十八岁时在一次宴会上认识了我的丈夫,
他是名门世族R 家的第二个儿子,在驻印度的英国军队里服务过十年。我们
很快就结了婚,婚后在朋友圈里过着欢乐无忧的生活,一年中三个月留在伦
敦,三个月消磨在自家的田庄上,剩下的时间到意大利、西班牙和法国去旅
行。我们的婚姻非常美满,从不曾蒙上过半点阴影,我们所生的两个儿子如
今也早已成人。在我四十岁上,我的丈夫突然去世了。他从前在热带地方的
长年生活使他得了肝脏病,这次旧病复发为时不过两星期,挨过这段可怕的
时间我就永远丧失了他。我的大儿子当时正在军队里服役,小儿子在大学里
念书,这一来我突然陷入了空虚寂寞中,象我这样惯受温存体贴的人,一旦
孤单独处实在痛苦不堪。那所凄凉的宅院处处令我触景伤情,念念难忘失去
了亲爱的丈夫的悲痛损失,我只觉得在这所房子里再多待一天也不可能了:
于是我决定,在我的儿子们成家以前,尽量将那几年时光用来旅行以遣愁怀。
“对于自己从此以后的生活,我基本上将它看作是完全没有意义、没有
用处的了。二十三年来与我形伴影随心同意合的人已经亡故,孩子们并不需
要我,我也担心自己抑郁寡欢会破坏他们的青春之乐——为自身计我倒是无
所希求、无可贪恋了。
最初,我移住在巴黎,烦闷时出去逛逛商店和博物馆;可是,那座城
市和周围景物入眼生疏少趣,那地方的人我也不愿接近,我不高兴受到他们
因见我服丧而表示礼貌的怜惜眼色。这几个月昏沉恍惚东飘西荡,那种日子
究竟怎样度过的,我自己也很茫然:我仅仅记得,当时我始终怀着一死了结
此生的愿望,只是缺乏勇气,自己不能促成这一苦痛的心愿。
“在我居孀的第二年,也就是我四十二岁那一年,还是因为别无安顿,
只好照旧四处流走,混过这一段已经失去价值、令人恹闷欲绝却又不能速死
的时期,于是,我在三月末来到了蒙特卡罗。实在说,我到蒙特卡罗来是由
于孤寂无聊,由于那种令人难受的、象是一阵胀塞胸臆的恶心似的内在空虚,
这种内心空虚至少得要找点外来的琐屑刺激填补一下。我自己越是失情少绪
心冷意沉,却越是感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推往一处人生巨轮旋转得最
为迅速的地方:对于缺乏人生体验的人,欣赏别人情感激荡倒不失为一种神
经感受,戏剧和音乐就有这类作用。”
“正因为这个缘故,我也就常常观光赌馆。在那儿可以冷眼旁观,看那
些人时而喜不自禁、时而惊愕失色,无数张脸瞬息万变幻化无穷,这种惊涛
险浪同时在我身内震撼起伏,使我因而目眩神迷。另外,我的丈夫从前也爱
光顾赌馆,偶尔入局从不逞性,对于他往日的这个习惯,我仍怀有某种无意
的虔敬之心,继续受着它的引导。正是在这个地方,开始了我一生中的那二
十四小时,回肠荡气远胜一切赌戏,从此我的命运长年永受困扰。
“那天中午,我跟封。M 公爵夫人,我家的一位亲戚,在一道用午餐,直
到后来吃罢晚饭,我还觉着没有累到能够安睡的程度。因此我就去赌馆,自
己并不下注,只绕着许多赌台来回闲溜,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暗自观赏一堆堆
围聚一处的赌客。我说‘特殊的方法’,那正是我去世的丈夫教给我的,因
为我曾经向他抱怨,认为久看令人厌倦。从前我曾感到兴味索然,不愿意老
盯着一些同样的面孔,一些坐在弹簧椅里隔几小时才敢下一回注的干瘪老太
婆,一些刁猾的赌痞,一些玩着纸牌的妓女——所有这班人都是极可怀疑良
莠不齐的,他们,您知道,在拙劣的小说里总是被描绘得有声有色,仿佛全
是“高雅的花朵”
和欧洲贵族,实际看来,绚烂生动罗曼谛克的情调却大为减低。不过,
跟今天比较起来,二十年前的赌馆吸引人的地方可多得大多了,从前滚来滚
去的还都是动人遐想的耀眼的金子。无数簌簌响的新钞票、无数金晃晃的拿
破仑、无数厚实的五法郎银币,而今天在新建的现代式豪华赌宫里、只见一
帮平民气息的过路游客,拿着一把毫无特色的筹码,无精打采地随手扔光便
算完事。我当初在那批千篇一律索然无趣的面孔上所发现的兴味实在太少,
因此我的丈夫——他本人对手相术,即揣摹手部意义,有着强烈的爱好——
教给我一个非常别致的欣赏方法,比懒懒散散四面呆站确实有趣得多,确实
更为令人激动紧张。这方法就是:不看任何一个人的面部,专注视桌子的四
周,在桌子四周又只盯着许多人的手,只留神那些手的特殊动作。我不知道
您是否也偶尔有过一回,眼里只注意到绿呢台面,只凝望着那一片绿色的方
围之地。在它的正中央滚动着一个圆球,活象醉汉似地跌跌撞撞,一个码子
一个码子地往前跳,许多钞票,许多圆溜溜的银币金币,接连不断地落到方
围内,好似播种一般,马上,管台子的挥动手里的筢竿,割麦似地揽尽全部
收获,或者把它们推到赢家面前。象这样放眼静察就能看到,唯一摆晃不宁
的只有那些手——绿呢台面四周许许多多的手,都在闪闪发亮,都在跃跃欲
伸,都在伺机思动。所有这些手各在一只袖筒口窥探着,都象是一跃即出的
猛兽,形状不一颜色各异,有的光溜溜,有的拴着指环和铃铃作声的手镯,
有的多毛如野兽,有的湿腻盘曲如鳗鱼,却都同样紧张战栗,极度急迫不耐。
见到这般景象,我总是不觉联想到赛马场,在赛马场的起赛线上,得要使劲
勒住昂奋待发的马匹,不让它们抢先窜步:那些马也正是这样全身颤栗、扬
头竖颈、前足高举。根据这些手,只消观察它们等待、攫取和踌躇的样式,
就可教人识透一切:贪婪者的手抓搔不已,挥霍者的手肌肉松弛,老谋深算
的人两手安静,思前虑后的人关节跳弹;百般性格都在抓钱的手式里表露无
遗,这一位把钞票揉成一团,那一位神经过敏竟要把它们搓成碎纸,也有人
筋疲力尽,双手摊放,一局赌中动静全无。我知道有一句老话:赌博见人品;
可是我要说:赌博者的手更能流露心性。
因为所有的赌徒,或者说,差不多所有的赌徒,很快就能学到一种本
领,会驾驭自己的面部表情——他们都会在衬衣硬领以上挂起一幅冷漠的假
面,装出一派无动于衷的神色——,他们能抑制住嘴角的纹缕,咬紧牙关压
下心头的惶乱,镇定眼神不露显著的急迫,他们能把自己脸上棱棱突暴的筋
肉拉平下来,扮成满不在乎的模样,真不愧技术高妙。然而,恰恰因为他们
痉挛不已地全力控制面部,不使暴露心意,却正好忘了两只手,更忘了会有
人只是观察他们的手,他们强带欢笑的嘴唇和故作镇静的目光所想掩盖的本
性,早被别人从手式里全部猜透了。而且,在泄露隐秘上,手的表现最无顾
忌。因为,无可避免地,必然会有一个瞬间,所有这些竭力约制似有睡意的
手指会因一时疏忽一齐脱出束缚:那就是在转轮里的圆球落进码盘,管台子
的报出彩门惊心夺魄的那一秒钟,就在这一秒钟,一百只手或五百只手不由
自主纷纷有所动作,因人而异各具个性,种种潜在的本能全都表露无遗。谁
要是象我这样习以为常(我是由于我丈夫有此癖好而获得传授的),爱观看
这个手的舞台,他一定会感到,永远千般百样、意外突发的手姿暴露出永远
千差百异的惰性的这种表演,比较戏剧音乐更能荡人心弦:这种手的表情究
竟怎样千般百样,我简直没法给您描述。
每一只手都仿佛是野性难驯的凶兽,只是生着形形色色的指头,有的
钩曲多毛,攫钱时无异蜘蛛,有的神经颤栗指甲灰白,不敢放胆抓取,高尚
的、卑鄙的、残暴的、猥琐的、诡诈奸巧的、如怨如诉的,无不应有尽有—
—给人的印象却是各各不同,因为,每一双手就反映出一种独特的人生,只
有四五双管台子的人的手算是例外。管台子的人的手全象是一些机器,动作
精确,作买卖似地按部就班执行着职务,对一切概不过问,跟那些生动活跳
的手对照起来,恰象计算机上嘎嘎响的钢齿。可是,这几双冷静的手,正因
为跟那些昂扬兴奋的同类成了对照,却又大可鉴赏:他们(我可以这么说)
好似群众暴动时街上的警察,武装整齐地稳站在汹涌奋激的人潮当中。除了
这些,我个人还能享受一项乐趣:接连看了几天,我竟跟某些手成了知己,
它们的种种习惯和脾性我都一见如故;几天以后我就能够从许多手里识别一
些老朋友,我把它们当作人一样分成两类,一类投我心意,一类可厌如仇。
不少的手贪婪无比,在我看来非常可憎,我总是避开眼睛不加注意,只当遇
着邪事,台子上忽然出现一只新手,那可就增添了我的感受和好奇:我往往
忘了抬眼看看那人的脸貌,总觉得不过是一幅冰冷世故的假面,呆呆地插在
一件扣到脖子的礼服或珠光宝气的胸部上面而已。
“那天晚上我走进赌馆,有两只台子已经围满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