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选集-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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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极有身分的大太,跟别人认识了不过两小时,听到一声呼哨立刻相
随情奔,这是决不可能的事。大家说到这里,我忽然觉得,试提一个相反的
看法倒也十分有趣,便竭力为另一种可能性,甚至为它的可靠性作辩护。我
说,有一种女人,多年来对婚后生活深感失望,内心里固而已有准备,逢到
任何有力的进攻就会立刻委身相从。我一提出这个出人意料的反面意见,便
马上掀起了普遍的争论,在座的两对夫妇尤其激动,这两位德国人和两位意
大利人同声拒斥,竟表示出令人难堪的侮蔑态度,他们说,若认为世间真有
一见钟情未免太愚蠢,那原只是低级小说里面的无聊幻想。
这场桌上纠纷从上汤时开始,直闹到吃完布丁为止,其间种种狂风急
雨,没有必要在这儿详细追述:只有长年在公寓里吃饭的人才会这样争论,
平常的时候,他们在一次偶然爆发的纷争里,一时昂奋,所持的议论多半内
容空泛,都只是急忙中胡乱拣来的陈腔滥调而已。
我们这次的争论何以竟会急转直下有了恶声相向的形势,这也是难以
解释清楚的;我相信,开始动意气是由于那两位作丈大的不自禁地急于要将
自己的太太划在一边,不让她们也被算在这种浅薄危险的可能性里面。可惜
的是,这两人找不出有力的论据来反驳我,只是宣称,唯有单凭一件很偶然
的、极下流的、独身男子骗取爱情的例子来判断妇女心理的人,才会说出那
样的话。这种论调已经使我多少有些着恼,那位德国太太竟还接着开火,教
训口气十足地加重斥责说,世上固然有着正派女人,另一方面也还有些“天
生的贱骨头”,照她看来亨丽哀太太准是这类人。这一来我可完全忍耐不住
了,便立刻采取了攻势。我指出,一个女人一生里确有许多时刻,会使她屈
服于某种神秘莫测的力量之下,不但违反本来的心意,又不自知其所以然,
这种情形实际上明明存在着;硬不承认这种事实,不过是惧怕自己的本能和
我们天性中的邪魔成分,想要掩盖内心的恐惧罢了。而且,许多人觉着这么
做很可自慰,要这样才感到自己比“易受诱惑的人”更坚强、更道德、更纯
洁。按我个人的看法,一个女人与其象一般常见的那样,偎在丈夫怀里闭着
眼睛撒谎,不如光明磊落地顺从自己的本能,那倒诚实得多。我所说的大致
都是这一类的话,这时谈话渐带火性,而别人越是抵毁可怜的亨丽哀太太,
我为她辩护得越热切(其实已远远超出了我内心的真正感情)。对于那两对
夫妇,我这么慷慨激昂无异是——象大学生们常说的——吹起了战斗号角,
他们四个人仿佛一组不很和谐的四重奏,忿恨切齿地向我大肆反击。那位丹
麦老头一直满脸含笑坐在一边,象个握着马表的足球赛裁判员似的,每当形
势不妙,他就要抓起骰子在桌面上敲几下表示警告:“先生们,算了吧!”
结果也总只能安静一会儿。一位先生面红耳赤,已经从桌上跳起来三
回了,他的太太费了好大的劲才按住了他,——简单说,再过十来分钟,我
们的争论就会以大打出手收场,幸亏C 太太说话了,象是加了一滴润滑油,
这场口舌之争才逐渐平静了。
C 太太是一位白发苍苍的姻静高雅的英国籍老妇人,我们大家一向默认
她为全桌的主席。她端庄地坐在那里,对人人都同样和蔼可亲,她很少说话,
不过对别人的讲话总显出兴味盎然的样子,单是她的神情体态就给人一个爽
心悦目的印象:她那雍容高贵的仪表流露出一种心敛意宁的奇妙丰采。她对
所有的人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同时又很巧妙地让人人觉得跟她特别亲近:
大部分时间她坐在花园里看书,常常弹奏钢琴,很少见她跟别人同在一处,
或者热切地参加我们的谈话。我们都不怎么留意她,然而她自有一种奇特的
力量笼罩着所有的人。譬如此刻,她刚刚加入论辩,大家马上就获得一个痛
苦的感觉,一致感到争吵得过了分。
当时正是德国先生猛然跳起身来,接着又被按在桌边重坐下去的当儿,
C 太大就趁着这令人难受的间歇加入了谈话。她出我意料地抬起一双晶亮的
灰色眼睛,迟疑地对我望了一会儿,然后才以冷静客观的口吻开始发言,想
要一下抓住主要问题。
“这么说,如果我了解正确的话,您真的相信亨丽哀太太,相信一个女
人,会完全无辜地被卷进一场突如其来的冒险,相信确实有些行为会使一个
女人作出一小时以前还认为自己决不可能作出、也无法负责的事情来的
吗?”
“我绝对这样相信,尊贵的大太。”
“这么一来,任何道德评判都是毫无意义的了,任何伤风败俗的事都是
于理有据的了。
如果您真的认为,法国人所说的“热情造成的罪行”算不得什么“罪
行”,国家的司法机关还有什么用处呢?一切就该凭着并不多见的好意来判
断了——您的好意却是多得惊人,”她轻轻一笑补充一句说,——“这样,
才能在每一桩犯罪行为里找出热情,根据热情就可以宽恕一切了。”
她说话时那种清晰而又几乎很愉快的声调,我听来感到分外舒适,于
是我也不自禁地模仿着她的冷静口吻,同样半说笑半严肃地回答说:“判断
这类事情,司法机关当然比我严厉得多,毫不殉情地维护一般的风俗习惯,
那是它们的职责:它们必须作的是判决,而不是宽恕。可是我,作为一个平
民,却看不出为什么非要自动担任检察官的职务不可:我宁愿当一个辩护人。
我个人最感兴味的是了解别人,而不是审判别人。”
C 太太睁大晶亮的灰色眼睛,直瞪瞪地对我逼视了好一会,显得很是犹
疑。我担心她没有听明白我的话,打算用英语说一遍。突然,她又接着发问
了,态度非常严肃,简直象个考官。
“一位大太撇下自己的丈夫和两个孩子,随随便便跟人走了,根本不知
道那人是否值得她爱,这样的事您不觉得可鄙或可厌么?一个女人,已经不
算很年轻了,为孩子们着想也该自己尊重,却作出如此不知检点的事,难道
您真的能够原谅她?”
“我再说一遍,尊贵的太太,”我坚持道,“遇着这类事我既不愿审问,
也不愿判决。
在您面前,我可以平心静气地承认,我先前的话有点过甚其词,——
这位可怜的亨丽哀太太自然算不上女中豪杰,既不是天生的浪漫人物,更不
是什么“伟大的情人”
。她在我的眼里,据我所见到的,只不过是一个平庸而又软弱的女人,
我对她多少怀着敬意,那是因为她勇敢地随顺了自己的意愿,可是我对她怀
着更多的怜悯,因为她明天,如果不是在今天,一定会深深陷入不幸。她的
举动也许很愚蠢,失于轻率,却决不能称为卑劣下流,我始终极力争辩的是:
谁也没有权利鄙薄这个可怜的、不幸的女人。”
“您自己呢?到现在还对她怀着同样的敬意么?前天是一位跟您同在一
处的可敬的女人,昨天是一位跟随素昧平生的男人私奔的女人,对这两种女
人,您完全不加区别么?”
“完全不。一点区别也没有,半点也没有。”
“真的吗?”她不自禁地说起英语来了:这些话显然使她想起什么了。
她沉吟了片刻,然后抬起清亮的眼睛,带着追问的神情又一次望着我。
“要是明天假定说在尼查,您又遇着亨丽哀太太正跟那个年轻人挽着手,
您还会上前向她问好么?”
“当然。”
“还会跟她攀谈么?”
“当然。”
“您会不会——如果您。。如果您结了婚,——将一个这样的女人介绍
给您的太太,而且在介绍的时候,对她过去的行为只当并无其事?”
“当然。”
“您真会这样做么?”她又说起英语来了,满是疑惑诧异的样子。
“我一定这样做。”我不由得也用英语回答。
C 太大不说话了。她似乎越来越沉于深思中。突然,她好象发觉自己太
无顾忌而有些失惊了,一边望着我,一边说“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那样。说
不定我也要那样做的。”随后,她以一种形容不出的稳重姿态站起身亲切地
向我伸出手来,只有英国人才懂得用这种方式表示谈话结束,毫不显得唐突
失礼。完全由于她的影响,饭厅里才终于恢复和平,人人心上都很感激她,
正是固为她,我们这些刚才还是势不两立的人,此刻都微带歉意恭恭敬敬地
互相致礼了,说过一两句轻松的趣话后,紧张到了危险程度的空气就缓和下
来了。
我们的纷争虽说最后收场倒也高尚大方,一度被激发的那点恼恨却留
下了痕迹,使得我的对手们对我略有疏远之意。德国夫妇从此不多开口,意
大利夫妇接连几天老是含讥带讽,问我有没有打听到“尊贵的亨利哀太太”
的下落。
形式上我们大家一味守礼,一桌人从前相见以诚不拘形迹,如今似乎
已被破坏难于挽回了。
那次争论过后,C 太太竟对我表示出特殊的亲切,对照起来,更让我体
味到那几位死对头的讽刺和冷淡。C 太太一向非常矜重,在吃饭时间以外更
不爱找人聊天,现在却常常趁着机会在花园里跟我谈话,并且——我几乎可
以这么说:她确是对我格外垂青,正因为她平日分外矜重,一次单独交谈就
足以教人觉得是特殊的荣宠了。真的,讲得直率些我还必须说:她简直是故
意找上我,借了各种因由走来跟我说话,每次作得用意显明,幸亏她是一位
萧萧白发的老太太,不然真会让我想入非非了。可是,谈着谈着,我们的话
题不可避免地总要回头,老是落到一个论点上,落到亨丽哀太大的问题上:
她象是感到一种非常玄妙的兴味似的,谈起这事就对那个忘掉自身责任的女
人大加非议,极力谴责别人心志不坚。然而就在同时,看见我始终如一,对
那位纤弱秀丽的女人不改同情之心,任什么也难使我放弃原意,她又似乎深
觉快慰。她一再将我们的谈话拉往这个方向,到后来弄得我莫名其妙,对于
这种古怪的、几乎象是忧郁症造成的执拗不知道该怎样想才好。
象这样过了好几天——大约五、六天,这种方式的谈话在她说来为什
么很关重要,她却不曾有一言半语泄露秘密。不过,其中一定别有缘故,在
一次散步的时候我十分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当时我偶然提起,我的假期
已满,准备再过一天就要离开了。立刻,她的素来静如止水的脸上突然了露
出异样的紧张表情,恰象一片云翳天外飞来,罩住了她那双灰碧似海的眼睛:
“多么可惜!我还有许多话要跟您谈哩。”从这一霎开始,她现出一种迷离
恍惚的神情,显而易见,她说这话时那桩时刻忘怀不了的事又在脑子里升起
来了。最后,她自己摹地惊觉过来,沉默了半晌,这才出其不意地向我伸出
手来说:
“看来,我想要对您说的话是难于口述明白的。我宁愿写信告诉您。”一
说完她就急急转身走回公寓,步伐匆忙,完全不是我平日习见的那样。
果然,当天傍晚快要开饭的时候,我在自己房间里发现了一封信,正
是她的有力而爽朗的笔迹。遗憾得很,我年轻时对待文件书信相当随便,因
此没法在这儿引录原文,只记得信上曾经问我,能不能听她叙述一件她自己
的人生经历。她在信里说,那段小插曲如今已成陈迹,跟她现在的生活是没
有什么牵连的了,而且我是再过一天即将远去的人,把二十多年来埋藏心底
的苦恼事对我倾诉一回,作来也还不算太难。因此,如果我对这样一次谈话
并不感到冒昧的话,她很想求我给予她一小时的时间。
以上只是那封信里的主要内容,原信在当时异乎寻常地感动了我:信
是用英文写的,单是这一点就赋予了它极度明晰而果决的力量。可是在我这
一面,回信万难措词,我起了三次稿都终于撕毁,最后才这样回答:
“您对我这么信任,我实在深引为荣,如果您认为必要,我可以保证严
守秘密。凡不是您愿意吐露的事,我自然不敢强求。唯愿您叙述时,能够对
己对人处处牢守真实。您对我的信托,我全当是特殊的荣宠,您可以相信我
这话决非虚套。”
晚上,我将这封短信送到她的房间里,第二天早晨我又发现了一封回
信:
“您完全正确:一半真实毫无价值,有意义的永远只在全部真实。我将
竭尽全力,作到无所隐讳,以免违背我的本意,辜负您的期望。请您饭后来
我屋里——我已是六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