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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西州月-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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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在办公室谈工作。”陶凡说。
  “你和我还是不一样。”陈永栋说罢,低头走了。
  陶凡不明白陈永栋这话是什么意思。关隐达怕陶凡尴尬,就说:“陈老真的好怪啊。”
  陶凡严肃道:“小关你别乱说。”
  陶凡进了办公室,回头叫道:“小关你进来坐坐吧。”
  陶凡从来没有叫关隐达进办公室坐过的,不知今天有什么大事?关隐达望着陶凡,胸口忍不住怦怦跳。陶凡半天不说话,眼睛望着窗外。窗外正是刚才他碰着陈老的石阶梯。那石阶梯让休息平台分作两段,各段九级,共十八级。陶凡无意间数过的。刚才陈老刚好站在休息平台下面第一级,陶凡只好站在下面不动了。他若往上再走一步,陈老只怕就擦过他的肩膀下去了。他站在下面,既显得谦恭,又堵住了陈老。可是陈老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真让人不好受。
  “小关,你猜猜,陈老为什么留着辫子?”陶凡突然问道。
  这时吴明贤敲门进来了,笑眯眯的。陶凡说:“老吴你等等吧。”吴明贤仍是笑眯眯的,退出去了。
  关隐达见此情状,明白这个问题很重要,认真想了想,说:“我只能瞎猜。我想,陈老要么就是对新的形势不适应,留辫子是他的抗议方式。就像西方有些年轻人,要反抗主流社会,就故意穿奇装异服。要么就是陈老学年轻人,想换个活法,所谓老夫聊发少年狂。要么这个不好说……要么就是有人说的,他有神经病。”
  “你以为哪种情况可能性最大?”陶凡又问。
  关隐达说:“我想十有八九是第一种情况。老同志大多有牢骚。他过去是地委书记,而且是西州地委第一任书记。同样资历的,谁不成了省部以上干部?他离休多年才补了个副省级待遇,又只是个虚名。加上他可能看不惯现在社会上的一些事情,就越来越古怪了。说不定,他脑子多少也有些问题,不然留那么长辫子干什么?”
  陶凡听罢,没任何态度,只道:“你去吧。叫吴明贤来。”
  关隐达去了吴明贤那里,说:“吴秘书长,陶书记请你。”
  吴明贤还是刚才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嘴里莫名其妙地吐出两个字:“小关!”吴明贤把小关二字叫得意味深长,甚至同男女之间暗送秋波差不多。关隐达笑笑,回了自己办公室。他越来越看不起吴明贤。这人当初老是找他的茬,现在见陶凡很满意他,就对他格外热乎。心想你吴明贤堂堂地委委员,犯不着在我面前赔小心啊!
  每天下班,关隐达送陶凡到家,都得问问晚上有没有事。陶凡若是晚上工作,关隐达就不能休息。今天陶凡说晚上没事,关隐达暗自舒了口气,他实在想放松放松了。
  送回陶凡,刘平说:“关科长,我送送你。”
  关隐达忙说:“不要送,我走走,几步路。”
  关隐达就在中途下车了。他不能让人家说闲话,一个秘书,就得小车接送。上班随小车一起走,只是为了接陶凡,下班就不能让小车送到楼下了。可是刘平每次忍不住都要说送送他,显得恭敬。
  陶凡晚上不是没事,他要独自会会陈老,只是不想让关隐达跟着。不带秘书去,一则不在老书记面前摆架子,二则遇上难堪也没人在场。
  吃过晚饭,陶凡交待夫人林静一,说散散步,就出门了。他沿着蜿蜒小径,缓缓下山。两年多过去,山上的桃树都长好了。正是晚春,满山落红。暮色苍茫中,落花多了几分凄艳。说不清什么原因,陶凡就喜欢桃树。每天上下班,他要在桃林中过往好几次。树影婆娑,屋舍隐约。他禁不住会深深地呼吸,感觉着有股清气浑身流动。
  下了山,陶凡径直去了陈老住的那栋楼。想了想,估计南边一楼那套就是陈老的家。却不见屋里有灯。陶凡试着敲了门,没人答应。又敲了几次,门终于开了。
  果然是陈老,问:“你找谁?”

西州月(二)(3)
  “陈老书记,我是陶凡呀,来看看您老。”陶凡说。
  陈老不说话,转身往里面走。陶凡见他没有把门带上,就跟了进去。灯光很昏暗,窗帘遮着,难怪外面看不见光亮。屋里有股霉味,很刺鼻。客厅里几乎没有家具,就只一张桌子,两张长条木椅。桌子是老式办公桌,上面隐约可见“西州地委办置”的字样,只怕很有些年月了;木椅也是过去会议室常用的那种,上面却刷有“西州专员公署置”,竟是五十年代 的物件了。没有任何家用电器,惟一值钱的就是桌上的小收音机,也已是漆色斑驳。
  “陈老,您身体还很健旺啊。”陶凡自己坐下了,注意不让自己挑二郎腿。
  “一个人来的?”陈老答非所问。
  陶凡说:“我一个人来看看您老,想听听您的意见。有别人在场,反而不方便。”
  “又不讲反动话,有什么不方便的?”陈老说。
  “那也是啊。我这是非工作时间,自己出来走走……”
  没等陶凡说完,陈老接过话头:“到你们手上,公私就分明了啊。难怪你一定要到办公室才谈工作。八小时之外,是你自己的时间。”
  陶凡说: “陈老啊,我跟您说啊,现在风气不如以前了,到你家里来的,都是有事相求的,总要送这送那。好像空着手就进不了门。所以啊,我就立了个死规矩,绝不在家里接待客人。”
  陈老眼睛睁开一下,马上又半闭着了,问:“真是这么回事?”
  陶凡笑道:“我为此事得罪过不少人的。有人说进我的门,比进皇宫还难。由他们说去吧。”
  陈老说:“这么说,我俩的毛病一样了。我还以为不一样哩。我那会儿,上门送礼倒没什么。可是到了家里,他们就会套近乎,老领导呀,老战友呀。我听着这些话就烦。我就死也不让他们进我的屋。快三十年了,没几个外人进过我的家门。有人说我家是阎王殿,我也由他们去说。”
  陶凡无意间挑上了二郎腿,又放了下来。听陈老说了这几句话,他想原来老人家并非不近人情。“陈老,您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吗?有事就要找我啊。您不要找其他人,直接找我就是了。”陶凡说。
  “我没困难,群众有困难,许多群众还很苦,你是书记,要多替群众办实事啊。”陈老的眼睛总是半睁半闭着。
  陶凡说:“陈老告诫得是啊。现在有些同志,群众观念淡薄了,有违党的宗旨。”
  陈老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我们都是共产党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同一个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这个这个……方针政策决定之后,干部是决定因素。我们要听取群众意见,哪怕是反对过我们的意见。李鼎铭先生,一个民主人士,他的意见提得好,我们就接受了,这个精兵简政……”
  陶凡不打断老人的话,不停地点头。陈老说的都是毛主席语录,却像有些人唱歌,从这首歌跑到那首歌里。见陈老停顿了一下,陶凡就说:“我会按照您的意思去办的。陈老,我想看看你的房子,可以吗?”
  “没什么可看的。”陈老说着就站了起来,领着陶凡往里走,又说,“我只用客厅,一间房,还有厨房和厕所。那两间用不着,锁了好多年了。”
  进房一看,里面就只有一张床,连凳子都没有一张。那床也是公家的,上面刷了“西州地区革命委员会置”。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就像营房里的军人床。
  陶凡胸口不由得发麻:“陈老,您生活太清苦了。”
  陈老像是没听见,什么也不说,就出来了。陶凡跟了出来,说:“陈老,您身体没什么事吗?我让老干局定期组织老同志检查身体,您老参加了吗?”
  陈老说:“我身体没问题。”
  “您安排个时间,我陪您去医院看看。”
  陈老望望陶凡,又是那句话:“我身体没问题。”
  陈老虽不像人们说的那样不可接近,却总是冷冷的。两人说了很多话,其实只是你说你的,我说我的。陶凡总是顺着陈老说,或是听他多说些。想同陈老完全沟通,肯定不可能。如果把陈老想象成很有见识的老领导,会语重心长地提出些好意见,或是把他想象成隐世高人,一语道出治世良策,那就是电影俗套和通俗小说了。陈老真诚、善良、质朴,可他说的却是另一个世界的话。这就是所谓代沟吧。代沟不是隔阂,而是进步。当然进步是有代价的。很多陈老看不惯的事情出现了,那就是代价。陶凡只能对陈老表示深深的敬意,仅此而已。
  从陈老家出来,陶凡在桃岭上徘徊。人们约定俗成,早把这片山叫做桃岭了。陶凡被某种沉重的情绪纠缠着,胸口堵得慌。他想历史真会作弄人,同陈老开了个天大的玩笑。谁又能保证自己如今做的工作,几十年之后会不会又是个玩笑呢?他丝毫不怀疑陈老某种情怀的真实,但老人只能属于另一个时代了。
  夜风起了,桃花缤纷而下。又一个春季在老去。陶凡感觉手中的事千头万绪,时光又如此匆匆。着急是没用的,事情再多,也得一件件去做。
  此后个把月,陶凡白天再怎么辛苦,晚上也得抽时间去走访老干部。他再也不是一个人去了,总是带着关隐达。说是专门把关隐达带来,今后老领导有事,可以找他陶凡,也可以让关隐达带个话。其他老同志就不像陈老了,他们哪怕再怎么拿架子,心里多少还是感激的。陶凡还没走上几户,消息早传出去了。后来陶凡再上别家去,他们就早做了准备,递上报告来。或是替子女调工作,或是要求换个大些的房子,或是状告某个在位的干部。陶凡差不多都是当场表态,所有要求都答应解决。只有告状的,他就谨慎些。他话说得严厉,批示却决不武断,只是要求有关部门认真调查落实。

西州月(二)(4)
  老人家高兴起来,就跟小孩子差不多了。他们逢人就说陶书记是个好书记,西州有希望了。有几位老干部甚至联名写了感谢信,贴在了地委办楼前。望着那张大红纸,陶凡心里说不出的难堪。他不想如此张扬,会出麻烦的。
  果然过不了几天,就有人说,陶凡笼络人心的手腕真厉害,只怕非良善之辈。原来老干部中间也是有派系的。多年政治斗争,整来整去,弄得他们之间积怨太深了。他们的拥护或 反对,看上去很有原则,其实没有什么原则。仍是那句经典教导在作怪: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反对。

西州月(三)(1)
  陶凡提议,改造地委招待所,建成三星级宾馆。自然不能像老百姓修房子,说修就修吧。政府修宾馆,总得讲出个重大意义。陶凡在地委领导会上说,西州要加快发展,必须吸引各方投资,巧借外力。外商来考察,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找不着,这哪行?所以改造地委招待,所势在必行。
  消息一传出,说什么话的都有。意见最大的仍是老干部。他们认为招待所都嫌豪华了,还 要弄成宾馆?招待所不就是开会用用吗?非得睡在高级宾馆里才能想出方针政策?毛主席的《论持久战》是在窑洞里写的哩!
  正是此时,有的老干部吵着要修老干活动中心。刘家厚拿了报告来找陶凡:“全省就只有我们地区没有老干活动中心了。我们尽管年年被评为先进单位,但省里年年都督促我们建老干活动中心。”
  地委研究过多次,都说老干活动中心暂时不修。财政太紧张了。怎么突然又提出来了呢?肯定是老干部们冲着修宾馆来的。陶凡想这刘家厚也真不识时务,怎么就看不出老干部的想法。他也不批评刘家厚,只说:“你把报告放在这里吧。”
  本来没刘家厚的事了,他却还想找些话说:“陶书记,陈永栋同志这回参加了我们组织的体检。这可是头一次啊。”
  “老人家身体怎么样?”陶凡问。
  刘家厚说:“具体情况我还不了解。”
  陶凡听着就来火了,黑了脸说:“家厚同志,你真不像话!你是老干局长,管什么的?一管他们精神愉快,二管他们身体健康!其他的都是大话套话!”
  刘家厚没想到陶凡会为这事发火,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他后悔自己多嘴,刚才走了就没事了。陶凡放缓了语气,说:“陈老你们并不了解,都把他当神经病。老人家眼睛亮得很哩!我们要多同他联系,多请示汇报。你马上去把陈老的体检情况弄清楚,告诉我。”
  刘家厚嘿嘿一笑,出去了。陶凡想这老干活动中心的事,真是个麻烦。有条件的话,可以考虑,无非就是建栋房子。但是西州太穷了,捉襟见肘啊。再说陶凡对建老干活动中心是有看法的,觉得这种工作思路有些怪异。他在北京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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