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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点一盏心灯-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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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仍不稍缓,飞快地为那瀑布做收拾工作。我突然想起早上黄安霞的话,停下摄影机问老

师:

  “您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下?”

  老人左手一挥,头都没抬:“你累了就休息,我可不累!”说着,笔下更快了起来。

  实在扛了一整天摄影机,我还真是有些撑不住,只觉得脖子都僵了,可是90老人都不

累,我又如何叫停呢?所幸飞瀑告了一个段落,阿健正端进咖啡和点心。

  看看还有些时间,老师也毫无倦意,我把瀑布拿到客厅,换了张上个星期已经完成皴染

的一幅山水竹林,今天画最后一个阶段,应是设色了。

  一听要设色,老人的精神更大了。平常作画总是一气呵成,这阵子为了作书,硬是每张

画分成三次完成,真让他老人家觉得不过瘾。有好几回,欲罢不能,他似乎忘了这种分原

则,迳自画了下去,还是我硬抢下来,拿去摄影制版的。此刻看那作品终于可以完成,便见

他喜形于色,忙着调理颜料。

  虽然盘子有一大落,老师却总是用梅花碟:虽然颜料有的是,老人偏就爱选定那几个小

碗。问题是,正因为他每次调的颜色量都不多,使得即使在同一张画上的同一色彩,他却要

再三调配,造成作品上丰富的色阶。又因为一遍遍地重叠施色,使那画面显得更为深厚沉

浑。

  就像他此刻染那竹林幽篁,既有了先前的淡墨,再加上好几遍花青、藤黄、墨的渲染,

且将花青、藤黄、石绿混合著上,若非新眼所见,且全部录影下来,怎能相信这位90高龄

的大师,竟是如此费心地步步经营,而且是在那大多数画家都会认为没有必要的地方?

  或许正因为他在没有人看得出来的地方下工夫,所以能营造出没有人说得出的高妙的感

觉。从这段时间的观察中,我愈发了解没有一个人的成功是偶然的,也愈发现伟大艺人的精

妙处,绝非在当众挥毫表演,那短短数十分钟所能领会;甚至课堂上碍于时间限制,都难以

完全发挥,只有在长久的亲炙随侍之后,才能于那从容不迫的点染之间窥见堂奥。

  前景的竹林梁完之后,开始画土坡,老人并不将笔上的录色洗净,而直接调了赭石和淡

墨,从那竹林问的地面染起,由地带有褐色的调子,与青绿色的竹叶相映,使得地面显得鲜

明。他又接着将笔尖探人清水中洗了洗,其实与其说洗笔,不如讲只是略蘸些清水,再痉去

调了草绿和石绿,表现地面较前方的位置,那色彩虽然绿,却不甚鲜明,当必是因为原先笔

上赭石未洗净的缘故。我一面以摄影机追着他的笔触,一边问:

  “老师,您现在笔上是什么颜色?”

  “你看到了啊!花青、藤黄、石绿!”

  “是不是还有赭石和淡墨?”我真正问的目的在此。

  “没有!未料老人给了这个答案:“洗掉了!”

  “可是我明明看到笔上先前的赭黑没有洗净,您只是蘸了一下清水而

  已。”

  “没有!”老人还是坚持,像有些不高兴。

  为了探索一代宗师绘画的秘法,我不得不打破砂锅、追根究底,放下手中的机器,俯身

到那八尺长的大桌子上,盯着老师的笔:

  “您能不能拿张白纸,把笔腹压上去,看看笔问的颜色?”

  果然,在近笔根的位置是有些灰褐色的存在。

  由这段时间的细腻观察中,我发现老人在色彩上的多样混合,甚至使用相对的“补色”

相加,并将植物与矿物色相融,正是他的画即使用色非常强,却色不流于俗艳,反而显得浑

厚蕴藉的原因。本来有火气的色彩、墨色和线条,在他的层层渲染和色墨调和的过程中变得

沉厚,而且隐隐地在那沉厚的背面,露出刚健的骨气,就像是此刻,在老师自己都不一定知

觉中,由于能保留笔上一部分先前的色彩,一方面,降下了绿色的明艳度,产生做为前景的

力量,一方面也使色彩变得更为丰富,并减少了不同彩色在过渡时的冲突。

  70年多年的功力,加上老师早年在广州楚庭美术院的西画研究,和遍游世界名山大川

的经历,自然发展出他雄浑而多样的画风,与高妙的技法。这技法可以在老师不自觉中出

现,却是难以言传、无法全然道破的。

  接下来画竹林后的人家:想必是个大户,有着深深的庭院和讲究的门墙,老人在盖着瓦

顶的墙壁上,加了些直的线条,又染了些淡赭墨,表现因年久而龟裂渍污的垩圣土墙面;门

亭之间的房瓦下,出细细地以淡墨晕出日影。传统国画对于透视及光影通常不很讲求,但是

在老人的作品中,不仅采取了“定点透视”,而且对于阴阳向背,都有周到的考虑;至于天

空,传统画家多半留白,老人则常以色墨渲染,营造出白云堂特有的气氛。

  “对于墨线,或是先用淡墨勾,再以浓墨重复描一次;或是先用浓墨画,再以淡墨或色

彩重勾一回。”老人细细地勾染房舍:“我曾经和徐悲鸿特别讨论过这件事,一致认为这样

做,可以去除单独用浓墨画出线条的火气。”

  与徐悲鸿共事,应该是老人在重庆中央大学任教的时期。徐担任系主任,同时间受聘的

还有张大千和傅抱石先生,四人闲来一起游山写生,切磋画艺,当时他们是否想到几个人都

将成为中国美术史上不朽的人物?同济的砥硕是重要的,或放各人画风中的灵动,许多都是

在那时引发,最令老师得意的,不仅在于他可以称得上这三人作品的权威鉴评者,更是三人

作品的最大收藏家,且有的都是难得一见的兴会淋漓之作和“私房画”。

  “想当年,傅抱石的画,大家都说是乱抹,送人也不要,可是我收,他爱喝酒,画上常

铃印‘往往醉后’。我住在重庆郊外的一栋楼上,下面就是茶馆,常备美酒召他来饮,所以

收得不少好作品。有一次,一位漂亮的曼君小姐托我向傅抱石要画,傅先生画了一张,对方

嫌小,傅不过小姐,就重新画张大的,那张小画则成为我的收藏,真是了不得的好作品。张

大千送我的诗画,更是太多了,有一年同登峨嵋,他画的佛光,最是佳作。至于徐悲鸿的作

品,不但以前收,现在也不断地收。记得有一年他送了张‘三马图’给我,不知道怎么回

事,东卷西卷,居然被佣人混在报纸里堆到凉台上,所幸虽然风吹雨打,千寻万觅地找回来

时,倒还大致安好,水渍,洗五也就掉了。

  老人就凭着他过人的鉴赏力,成为富甲一方的大收藏家,许多作品,别人不敢判定的,

被他挑中之后,立刻身价百倍,他当年在广州东山的寓所是以卖三张古画的钱购置的,据说

现在的白云堂也是如此。而且他不但藏画,也藏磁器、玉器、印石。譬如现在题完字之后,

拿出来的印章,就个个温润。

  老人盖章,并不像一般画家,在画下垫个薄本子或几张纸,而是以一大块刻图章的红澄

色橡皮代用,不硬不软,倒正是称手。至于印泥,他也不用什么西泠潜泉或荣宾斋的出品,

而是叶公超先生在世时监制的龙井印泥,朱色间也带有洋红的色调。老人将印章从套盒里取

出来,轻轻地拓匀印泥,扶正橡皮,在题字的左方铃下“黄君壁印”和“君翁”两方,他的

名章如果用在字侧,通常总会压住一些字的笔划。接着又用一方较大的做为压角,这张画的

右下方是溪流,悠悠远去,转入最远处的竹林间,所以压角章必须铃在左侧上坡上,免得阻

碍了水的动势。

  老师用印,绝不假手他人,但是每逢压角章,不知是不是坐的姿势影响,多半盖出来的

印文会略向右倾,有人甚至说可以用为鉴定的一部分参考,如果每方印都盖得太正,只怕会

是他人伪造。

  这一次果然又向右倾,妙的是即或不正,却因那画面本就洒脱,好比黄宾虹的浓淡墨

书,与画风倒极配合。印文是“白云堂”,阴文略带些“崩”的风神趣味,我忍不住叫一

声:

  “好印耶!”

  “哼!”老人居然狠狠地哼了一声,把手上那温润的印石,向前作势一甩,像是要把它

摔掉似地。难道,难道我赞美错了吗?还是什么话说得不得体?

  “甭提了!谈到这个图章,我就有气,若不是送这印的人,不要说今天住的房子,整条

巷子我都能买下来!”老人用力地把那方印石插回护套,没好气地丢进盒子:“民国26

年,因为抗战搬运不方便,我把3oo多张临古的画稿和苦心收藏的27件古画、画册,装成

一大皮箱,存在汇丰银行仓库,后来又为发字全原因,转存德国威廉银行。抗战胜利,等我

兴高采烈地取回皮箱,打开来一看,居然全变成了杂七杂八的英文书籍。四处打听,才知道

被一个姓徐的掉了包,只是苦无证据。后来那姓徐的自己跑来看我,且送了文房四宝,催我

画画,这些图章就是他当时送的。只是我虽然依他的意思画画开展览,自己遗失的那批东

西,还是在来;当时有势力的人,都拿了姓徐的好处:也不肯帮忙,你说这种闷气,怎么叫

人受得了?”老师把桌上的画向前一推:“不但那批古画是价值连城,就算我临古的稿子,

也是无价之宝啊!全丢了!”

  “您也不要生气,想那人也没什么好下场,而您今天的收藏不是更甚于当初掉的十百倍

吗?身体又这么好!”我把刚完成的作品扶正,上面题着“竹坞幽居,丁卯新春画于白云

堂,90老人黄君壁”;“看看您这小字,一点都不抖,怎么能让人相信,会是90岁人写

的。”我捡着好听的说,平平老人的火气。

  此言一出,果然奏功,老人转怒为笑:“这字还算小吗?给你看看!”顺手拾过一个信

封,扶了扶老花镜,就在那背面写将起来,“丁卯春90老人黄君壁”,居然是一笔不苟的

蝇头小楷。

  “这归我了!”我一把抢过,揣人怀中。又将那桌上的画卷好,收拾起录影机:“老

师!向您报告,因为中午送去冲的幻灯片,现在要拿,再送去分色制版,所以我得先溜了,

明天早上准时再来!”

  老人笑吟吟地频频点头。师母叮瞩着多穿衣服,老佣人阿健了抢着到外面拉开大门,廊

下的画眉笼子全早罩上了黑布,鹦鹉唱着纯正师母腔的“有土地就有他……。”

  冲出门去,我心里乐得大叫一声:“嘿!今儿可得了一件宝贝,90老人写的蝇头小楷

呢!”

  月亮正从龙安国小的楼顶上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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