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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袋鼠 [英国]劳伦斯-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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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一会儿,袋鼠松开了他的胳膊,扭过身去,他站在那儿,庞大的黑衣后背冲着索默斯。索默斯暗想:“如果我是一头隼,我会扑下去,直冲他的后脖梗子,那样他非死不可。他该死。”随之他走开坐到椅子上去,袋鼠则走出屋去。
  袋鼠好久没回来,这让索默斯感到不舒服。但他心中仍然恶狠狠的,只偶尔掠过一丝温情或一点自疑。待到袋鼠再进来时,他的心中已满是温情了。可一看那个阴沉的大个子,他心中的魔鬼之火便重又燃了起来。
  袋鼠重又坐到火炉前,脸部冲着旁边。
  “当然,您是知道的,”他开始压低嗓门说,“这事,非此即彼。你要么跟着我,让我感到你与我同在;要么,您从此对我来说名存实亡。”
  索默斯好奇地听着。他佩服这个人的果决和奇特的盲目英雄主义情结。
  “我并没有真的同您作对,不是吗?”索默斯说。可他心里却在说:是的,你是真的!
  “你并不跟我一条心。”袋鼠痛苦地说。
  “是的。”索默斯缓缓地说。
  “那你为什么骗我、耍我?”袋鼠突然大吼起来,“我恨不得杀了你。”
  “您可不能那样。”索默斯冷漠地说。
  袋鼠并没回答,他就像一团阴云。
  “我想听听,”袋鼠说,“您反对我的理由。”
  “这与理由无干,袋鼠,”理查德说,“这是一种本能。”
  “反对什么?”
  “嗯,反对你的粘乎劲儿,反对你的固执,反对你那粘乎乎的爱之流和可恶的爱的意志。袋鼠,我恨的就是爱的意志。”
  “我的?”
  “我们所有人的。我就是恨它。它是一种浸泡我们的蜜计,招人讨厌。别爱我,别想拯救人类。你太泛情了,你的爱泛滥得可怕,似乎别人只是蜜汁里的樱桃。别爱我,也别想让我爱你。让我们铁石心肠,分道扬镳吧。让我们超越爱,相互理解吧,理解比爱要深刻。”
  “简言之,咱们是两只人蚁。”袋鼠说着,脸色变得蜡黄。
  “不,不。是两个人。咱们还是要理解,不要爱。”
  “任何理解都比爱来得深刻吗?”袋鼠嘲讽地问。
  “是的,你知道,是的。至少男人之间是这样的。”
  “恐怕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理解远逊于爱。如果你想让我同你发生一般的交往,我拒绝。就这些。”
  “咱们都不能当个一般的熟人。”
  “哦,我能当。”袋鼠叫道。
  “我不能。你这个袋鼠,企图把人类舒舒服服地装进你的肚囊里,将其头和长长的耳朵露在肚囊外面。你颇以为自己是犹大的袋鼠,而非犹大的狮子:是长着粗重尾巴和一个肚囊的耶和华。让我们摆脱它,远离神,做人吧。袋鼠,我不想看似一个神,尽管我喜欢了解难以企及的神。咱们还是开始做人吧,离神远远儿的。”
  他抬起头,脸上闪烁着美丽的光芒,表情中透着一丝骨子里刻毒的嘲弄,因为这时袋鼠的脸因生气而看似蒙了一层白蜡,他在竭力克制自己。那是一张克制着愤怒的白蜡面具,傲慢而僵硬,那上面两个靠得很近的小孔是他的眼睛,前面罩着一副夹鼻眼镜。一时间理查德恨透了袋鼠,因为他拒不回答。
  “人试图当神,这有什么好?”理查德说,“你是个犹太人,要么当耶和华,要么一事无成。我们是基督徒,却是些不戴十字架的小基督。杰兹让我们作对是对的。斯特劳瑟斯反对基督教,他只宣扬爱。我厌倦了,厌倦了。我要做一个人,远离神,拜着神。我需要伟大的神,而我自己不过是人。”
  “那个阴险的特莱维拉。”袋鼠喃喃着。随后,他似乎冥思苦想起来。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索默斯。现在索默斯公然恨他了,露出一脸的傲慢、蛮横与正气。
  “对不起,我错怪你了。”他说,“不过,咱们最好在这儿把事儿了了。我觉得,你的最佳选择是离开澳大利亚。我不觉得你的话会伤我太深。我请您──还没到警告您的分上──别试图伤害我。就这些。现在,我更乐意独处。”
  他又变得可恶起来,样子极难看:蜡黄的长脸、挤成一堆的黑眼睛、冷漠茫然的表情,这沉甸甸的头脸架在肩上,怕是难胜其重。一时间索默斯怕他了,似乎那是某个巨大的丑陋偶像,随时会来攻击他。他感到极度仇恨这个裹挟着冰冷浪头向他袭来的人。他万分恐怖地站起来,去迎接袋鼠这个双目紧闭的巨大恶魔。是的,他是个什么东西,木是一个完整的人。他是个庞然大物,一个恐怖之物。
  “如果我做了傻事,抱歉了。”他倒退着说。走出门时,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肝胆俱颤,深怕那庞然大物袋鼠会突然一跃而起将他抓住。如果那样,袋鼠会双手沾上鲜血的。不过,索默斯一直头脑清醒,悄然敏捷地拿好帽子,溜到了厅门口。这一切如梦如幻,这几步路似有几里之长,教他的心都要跳出来,似乎手也不听使唤,怎么也开不开门。
  不过,他总算头脑保持着清醒,靠着灵感打开了结实的大门上的三把锁头。袋鼠就缓缓地跟在后面,像个疯子,令人觳解。千万别过来触摸呀!
  索默斯打开门,四下张望着。那个大块头,苍白的脸上长着两只紧凑的眼睛,就像只蜘蛛一样,正沉静可怕地走过来。如果这沉默突然爆发,他来袭击怎么办?!
  “晚安!”索默斯冲那个一脸茫然与恐怖的人说。说话间他急速下了楼梯,不像飞逃,那迅速但节制的样子倒像在检查旁观者。
  他庆幸来到了街上和人们中间。但此时已是周六晚上,悉尼的门脸儿都打烊了,尽管街上人流如潮,街景儿却黯淡萧条。黯淡的街,黯淡中穿行的人流。可怕,在澳大利亚你会感到这种恐惧。
   
  第十二章  噩梦
  他经历过这种别样的恐惧。在西西里,夜里会突然害怕有杀人犯将至,会觉得过去岁月中暴力遗留下的什么东西盘桓于此,企图谋杀他。很明显,一个来自古希腊愤愤不平的幽灵,时而对篡了位的现代人恨之入骨,意欲杀之。杀人精灵之所以在空中突现,是因为现代人的。心灵排除了什么东西,是因为基督教切断了某种古老而生机勃勃的东西。一种远古的灵魂在等待着复仇。在英国,大战的后几年里,留在国内统治这个国家的那些霸王们都开始对活生生的犯罪幽灵万分恐惧起来。从一九一六到一九一九年,一股犯罪欲浪席卷全英国,一帮卑劣的霸王们大兴恐怖统治;这是些《约翰牛》杂志的博顿利和下院的下作议员们之类的人物儿。从此索默斯懂得了在一个永久半恐怖的国度里生活的滋味,那意味着犯罪的社会和犯罪的政府让人感到恐怖。自打阿斯奎斯一下台,这种折磨便渐渐开始,目的是毁灭那些拒绝与犯罪的乌合之众同流合污的独立灵魂。一个人必须与犯罪的乌合之众同流合污,将真理、正义和人的荣誉都忘在脑后,像肮脏的猎狗一样,脏嘴淌着口水狂吠,此外他别无出路。
  理查德·洛瓦特一贯拒绝这样做。一个男子汉的深刻在于他有根本的是非感、荣誉感和正义感。这至深的自我使其在任何情况下都遵循自身的感情。这绝非多情善感之说。男子汉这种思想的冒险家就是这样实实在在。他要屈服还是拒绝屈服?
  许多人就是被爱国主义和民主信仰的浪潮裹挟着上了战场。还有一些人被卷入战争,是因为他们相信这样就会保住他们的财产。而大多数人则纯粹是被强征入伍的,只有极少数幸免,这些人中不少成了拒服兵役者。
  索默斯懒得与任何人为伍。他不愿参军,因为他骨子里是反战的。可他对征兵参战并不拒绝。他不能苟同的是整个的战争精神,即乌合之众的精神。可怕至极的战争之所以令人恐怖至极,是因为每个国家的几乎每个人都昏了头,没了主心骨儿,丧失了那保持生活本真的男子汉的特立独行与人格完整。几乎每个男人的自我都被搋夺,就像落入洪水中那样随波逐流,与别人组成可怕的群体:无法自辩、无法自怜、无法站稳脚跟,任凭波涛汹涌,百般窒息。不少人就此永远销声匿迹。大多数虽说荣归故里,内心的傲气实则荡然无存。不少人回到了自己妻子的身边,正是她们将丈夫推到这种内心失落、万分痛苦境地的。另外一些男人回来后令其妻子瞠目结舌,妻子试图使自己的男人洁身自好,却是枉费了心机,最终还是眼看着他们被涤荡而去。
  可当初男人被卷走时,女人们是多么爱他们呀。待到他们回来,像狗一样从突然变得慵懒污浊的水流中爬出,虽然一身的风光,内。心却羞愧难当,他们为此是付出了代价的。
  这种惨痛的战后代价是非付不可的,那是因为人们丧夫了理智。
  更坏的是,他们内心里个性的完整也丧失了。一个男人丧失内心深处特立独行的男子汉主心骨之日,即是其心心相映的妻子的不幸之日。
  一个真正的男人是不该失去理智的。危机愈是深重,他就愈该殚精竭虑,独立用。已度德量力。然后,让他全然依照其自我行事,而非逃避,或者更坏,被渐渐拖引而去。
  一九一六、一九一七、一九一八、一九一九,可怕的几年,作孽的几年。这几年,这世界丧失了其真正的人性。人们倒是不缺直面死亡的勇气,人们很是有这种勇气,缺少的是直面自身独立自我的勇气,人们没有勇气恪守这个自我。人们太容易牺牲自我了,何其容易!
  理查德·洛瓦特就是这样一个心怀不满的家伙,他可不愿轻易牺牲自我。他并非拒服兵役:他知道男人就得上战场打仗,总要在某个时间以某种方式这样做。他可不是资格会教徒,相信什么永恒的和平。他多次到过德国,太明白自己对德国军事动物们是何等憎恶,他们纯属一群机械行事的恶棍。他们曾威胁要把他当间谍抓起来,而且不止一次侮辱过他。哼,他心里永远也饶不了他们。不过英国的工业化和商业化及其与之相适应的爱国主义和民主,不是也侮辱了他并痛痛快快地抽了他一耳光?理查德为了谋生受了多大的侮辱啊:他们是怎样以该死的工业式伪善侮辱他这样一个离群索居形单影只的人的?他们想逼他就范,比德国军国主义分子做得还过分。如果真要向什么就范,宁可选择军队也不要犹太金融家。岁月教会了理查德反思,认清了自己的位置后,他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于是,战争开始后,他本能上是反战的。当阿斯奎斯政府摇摇欲坠时,他深感痛苦。可这政府垮了台并由约翰牛们组成的政府取而代之后的一九一六、一九一七、一九一八年中,痛苦演变成了折磨。他被招了去,同另外四十个人一起在兵营里过了一夜,没有一个不感到如同犯人,羞辱难当。一早来了两名医生,他们都是绅士,明知裸体男人的神圣之处,却要检查他们的裸体,遭到了拒绝。
  那事算过去了。回家后地铁了心,他决不自愿献身当烈士。这感觉秘而不宣,也并不想强加于人,他只想独自行动。他暂时因体检不合格没被录取。如果再给招去体检,他会去的,但他决不服兵役。
  “一旦,”他对哈丽叶说,“他们真要把我招去当兵,就是杀了我,我也不听他们的。”
  可怜的哈丽叶给吓得说不出话来。
  “一旦,”他坐在火炉边,目光从灰色法兰绒旧裤子的膝部移开,抬起头来说,“一旦我看到自己穿上了卡其布裤子,我就会死的。
  不过,他们说什么也无法让我的腿套上卡其布裤子。”
  那回在县城西边的兵营里,他们凭本能对他温良恭敬。这种待遇从德国军国主义者和等而下之的英国商业霸主们那里是得不到的。比如在那个监狱般的兵营里,起床后,这些未受体检的新兵被命令整理床铺、打扫房间,理查德·洛瓦特顺从地操起一把沉甸甸的扫帚。这个脸色苍白、沉默寡言、孤云野鹤似的年轻人,偏偏留着连鬓胡。其他当兵的把他当做个怪物,他对此早已处之泰然。
  “我说老大爷──”一个比他年长的年轻胖子这样对他说话。这是个信口雌黄的饶舌家伙,从加拿大来,开始唠叨说他比索默斯大多了。
  “我说老大爷,”他们在刚启动的火车上坐下后,那厮说,“明天,那些玩艺儿都得剃喽,喀嚓、喀嚓!”说着他的手指头在下巴上狠刮了两下子,示意第二天索默斯的胡子会被剪掉。
  “走着瞧吧。”理查德笑笑说,嘴唇都气白了。
  他心里说,胡子一剃掉,他就算给打垮了,人也完了。因为他把胡子看成是他特立独行的男子汉标志。他永远也忘不了同那些应招入伍的人赴博德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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