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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袋鼠 [英国]劳伦斯-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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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时间,索默斯一言不发。可在梦中,索默斯知道她的感受,他梦中的女人是一个他爱的女人,有点像哈丽叶,又有点像他母亲,可又不全像她们,是一个女人,阴沉地否定他,与他作对。这女人心中很苦,其忧愁难以言表,因为痛苦脸都肿了,虚肿,甚至变得疯狂而愚蠢。这是因为她爱他太切,可偏偏他又要背叛她对他的爱。梦中的女人就是这样说的:他背弃了她的爱,于是她只能下地狱了,回报他的只能是不认他,报之以一个阴郁可怕的灵魂。这张脸叫他想起哈丽叶,想起他母亲,他的姐妹和年轻时熟识的姑娘们,那是一串串奇特的闪现,一个接一个。与此同时,这张可怕的脸上会露出那个肿胀的疯女人的表情来,那是简·爱在罗切斯特先生家晚上挥之不去的疯女人的脸。
  梦中的索默斯十分恼怒。他哭得肝肠寸断,手放在女人的臂上说:
  “可我是爱你的。你难道不相信我吗?你难道不相信我吗?”可那女人,她似乎老了许多,只落下几滴苦苦的泪水,硫酸一样的泪从她变形的脸上滚下。随后她痛苦地怀恨转去,把手臂抽出。在梦中的索默斯看来,她是转身走向那个阴郁寂寥的地狱,是永恒的否定之狱。
  梦到此,他醒了,去谛听那吓人的海涛。他怕了。这一生中他挚爱的有两个女人:他母亲和哈丽叶。梦中的女人是起死回生的母亲,又是哈丽叶,她在离生活远去。这叫他生出恐惧,只能眼巴巴地盯着窗帘外惨白的夜色。
  “她们,没一个相信我。”他哺育道。他仍然为这个梦所缠绕,尽管哈丽叶就睡在另一张床上。
  他试图彻底清醒过来。完全醒着时,他是梦的大改。生活中,他的梦就像魔鬼一样。一当他睡过去,意志放松,那白日里他凭着清醒的自我战胜的弱点,特别是老毛病,就恶狠狠地卷土重来,变成图像来折磨他睡眠中的自我并压迫着他。他一直认为梦是一种报应,是老毛病以胜利健康的意识形象呈现,就像过去的病根又以胜利者的幻想卷土重来。于是他对自己说:“这个梦是我过去情感的一只幼虫。它意味着危险早已过去,魔鬼已被战胜,它不得不诉诸于梦幻来恐吓我。在梦中,病魔和灵魂上的罪恶弱点以及我们的灵魂与别人灵魂关系上的罪恶弱点以实体的形式假胜活生生、健康、向前奋斗的精神。这个梦意味着实际上的危险早已过去了。”他就这样给自己打着气,早晨醒后他回想起来,也不再感到害怕。木过他仍然感到点不安,特别是不知道哈丽叶会怎么样。不过他倒是相信,黄泉中的母亲是不会对他有敌意的!即使她会因为这点事而怀有敌意,那也不会太久,那也只是某种弱点的残余,是对他的不信任在缠绕着活人的灵魂罢了。
  他就是这样在说服自己。他有某种根深蒂固的本能或习惯,认为,除非哈丽叶和死去的母亲都信任他,他才能干点什么。她们都是爱他的,他明白这一点。她们十分相信他。作为一个个体,作为一个人,她们爱他,信任他,感情是强烈的。可是当他要超越她们,背弃她们,去做一件把她们排斥在外的事,对这个时候的他,非人的他,她们就很难信任。
  一连两天,哈丽叶什么也不说。她在新房子中很幸福,独处一隅看海是件开心的事儿,她爱这座“咕咕宅”,喜欢把它装饰得很可爱。她喜欢与洛瓦特单独相处,这时,她充满了欲望。跟他在一起,她高兴,心中融满了爱意。可她心中知道他想走,离开她去干他的事,一想到这她就不寒而栗。
  “你并不太拿考尔科特和政治当一回事吧?嗯?”晚上她问他。
  “不,很当回事。”他犹豫不决地说。
  “可,他想怎么样呢?”
  “他想要这个联邦有另一个政府,要一个专制者,而不是民主票选的。”
  “可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太有关系了。如果你想开始一种新生活形式,就有关系。”
  “你很明白,你说过,生活并非以一种形式开始。它是以一种感情开始,以形式结束。”
  “我明白。但我认为确实有了一种新感情。”
  “在考尔科特那儿找到的?”她极其怀疑地问。
  “对。
  “我十分怀疑。他是个归国战斗英雄,他还想保持英雄的形象,或如此这般。”
  “即便如此,那也算得上一种新感情。”
  “对!”她不耐烦地说,“我甚至更乐意相信威廉·詹姆斯。我倒觉得他心里有更真的感情,反正很深。你的杰克们太肤浅了。”
  “不,在我眼中他是个男子汉。”
  “我不知道你说的男子汉是什么意思。算了吧,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你变了。你总说你看不起政治,可现在你想干政治。”她无可奈何地说。
  “不是政治,而是一种新的生活形式,新的社会形式。咱们已经让民主和民主感给拴住了,伸不开腿脚。”
  “可是你知道你说过的话是什么意思。你不可能靠一场革命就改变了罗马帝国。基督教盛行了几千年了,从来就不跟政治有什么关系,它靠的是一种感情和一种信仰。”
  这确实是他说过的话,他常这样说:一种新的宗教热情和宗教观念要渐渐地出现直至成熟,然后才会有建设性的变化。可他又感到,世界走到目前这个地步,布道和教化都没用,要的是行动,勇敢、诚实的行动,只有在行动中才会升起新的精神。
  “这样说吧,”他说,“基督教是一种宣扬蔑视物质世界的宗教。对这一方面,我已经不信了。我相信,对生活充满激情的人,对真理、对生命和占有怀有激情的人,现在必须来控制物质财富,目的仅仅是把世界从那些为一己目的盲目控制物质财富的乌合之众手中拯救出来,而不是为了别的。那些有灵魂的人,手握激情真理的人一定要控制这世界的物质财富和物质供应,绝对不能让乌合之众有可乘之机窃取财富,从而才能让生命重新开始,取代这种为生存和财富进行的斗争。”
  “得了吧,我就不信有这么重要,谁控制世界的物质财富和供应还不是都一样广
  “不会的。”
  “会的。保守党、布尔什维克或工党,他们全一样,都是想把东西揽进自己怀中,一旦得不到,他们就相互吃醋,形同魔鬼。那就是政治。你说了几千次了,政治是没有人之灵魂的下等人的游戏。几千回了,你说了,可现在──”
  他沉默了一小会儿。
  “现在,”他缓缓地说,“现在我明白了,你仅仅把你的财富给穷人是不够的。应该没有仅用财富才能拯救的穷人才对。你得把财富供给的权力交到那些诚恳有情的男子汉手中,因为他们懂得,人与物不是一回事。我们并不想要财富。没有哪个人需要财富胜过需要急用的东西,你这么说过的:“你一个行李箱、我一个,再有一个装全部家用,就够了,除此之外不要别的什么。而世界却是我们的:澳大利亚或印度,‘咕咕宅’或‘阿德纳利宅’,或任何你喜欢的地方。你应该叫人们这样,放弃财富,停止物欲的疯狂。正是这些统治着今日世界。你应该首先那么做,而不是最后一个才做。”
  “你认为杰克·考尔科特会这么做吗?”
  “我觉得他会,他那样对我说过的。”
  “那就让他去做好了。你干嘛要插手?依我看,他主要是出于妒嫉,因为是别人在操纵这种表演而他连窥视的资格都没有。当初他当过个上尉,手里有点权力,现在他还想再得到这个,甚至更多。我倒乐意相信威廉·詹姆斯,做个无私的人。”
  “不,杰克·考尔科特生性慷慨大度,我相信他是无私的。”
  “他算得上慷慨大度,可并不因此就可以说他无私。他想染指政治,就这。”
  “你说他想发点不义之财?不是的。”
  “或许不是发点小财,而是要当主子,再次当个上尉,立住脚,当个主子。”
  “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不?我才不在乎他当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主子呢。可我看不出,你为什么说他不图私利?压根儿不是那么回事。”
  他被说得哑口无言。
  “那我不图私利吗?”他问。
  “不是,”她犹豫一下,“当你只想权力的时候,你并非无私的。”
  “可我并非只想权力。我只是以为,总得有人掌权,那就让那些无私的人、有天分的人和尊重权力之神圣的人来掌握权力。”
  “哈,权力!权力!说来说去它意味着什么呢?特别是对杰克·考尔科特这样的人。他懂什么神圣不神圣的?他是个感情用事的人,正像你说的,对他来说没什么是神圣的。”
  这场争论落了个平局。哈丽叶有一两次说到了点子上,她知道。
  这叫她一时感到心定。可他固执己见,尽管他并不太自信此时的立场是否正确。
  哈丽叶喜欢“咕咕宅”,打算在那儿快活地住下去。终于她意识到洛瓦特早已木是她的情人了,谁的情人也不是。为此她不寒而栗,但也感到了真正的释然。他是她的丈夫,这一点是不可否认的。作为她的丈夫,如果他想在婚姻之外做点什么,那是他的事。可是他却认为这些别的东西──革命啦、政府啦之类,比他们的婚姻还高尚,这一点叫她气愤不已。但他终归会清醒,会承认他的婚姻是他生命的中心、核心与根。但这些别的东西将来会不可避免地进入他的未来,进入未知,男人的本性决定了他必然会从事这些事业,即使迷失其中多次也在所不辞。好吧,随它去吧。让他去干吧,甚至没有她陪伴也行。可是,只要她能够,她就不会允许他踏上一段不会通向任何方向的旅程。不,如果他要上路,一定是要向前走,而她一定得像水手的罗盘针那样自信他是对的才行。而眼下与考尔科特干的这桩澳大利亚的事,颇让她心存怀疑。
  但无论如何,眼下她有了一个家,让她觉得扎下了根,像一棵树那样有主心骨。她既不是个流浪者,也木是挂在窝里的狗。“咕咕宅”或许看似荒唐,她也懂得这儿只是一顶帐篷。可她觉得,她和洛瓦特安营扎寨的地方现在就是世界的中心,这就够了。
  她喜欢一早醒来就去打开卧室的门──他们住在坐北的卧室,门口就是阳台,屋里整日阳光明媚。打开门后,她会美美地躺在床上,观赏澳洲清晨时分那美丽的绚烂色彩:永远是那种奇特的杂色,从来没有简单的红或黄这样的原色。阳光从东北角升起,她几乎看不到它。可是她看到了清晨的第一抹黄色,随后是紫烟般奇特的一片片流霞。海平线呈现出玫瑰红和淡蓝,大海一片淡红,粉红,涌动着,笼罩在一层金灿灿的光影之下。渐渐地,大海转呈黄色,又渐隐人淡黄,眼前的泡沫则碎裂成一片蓝晶晶的浪花,如同一朵朵勿忘我一样,又像一片水雾。她又看到附近涌动着的淡黄色水面上,鲨鱼的黑齿透过淡黄的光芒耸立起来。那三角形的黑色鲨齿,在微澜波光之上就如同地狱的船帆。此情此景,叫她禁不住出去跑到阳台上。鲨鱼!四五条鲨鱼,藏在朝晖之中,离她那么近,她都可以把面包扔进它们口中。
  鲨鱼在岸边的僻静地带鬼鬼祟祟地游大,倒像在岸上散步。她看到一只鲨鱼被浪头托起,它打了一个挺,折了回去,鱼尾一闪即逝。陆岸对鲨鱼来说是可怕的,正如同海对她来说可怕一样,虽然隔着那道冰冷的蓝泡沫之墙。她让洛瓦特也过来看,他手中握着刷子看了起来。
  他生上了火,正在打扫炉前地毯。哈丽叶打扮好时,咖啡已煮好,他正蹲在地上烤面包。他们就坐在阳台上面朝东方的大海用早餐。在这一派淡淡的天光水影中,他们那块久经洗涤的红白相间桌布看上去竟是那么鲜艳醒目。这块桌布可是随他们到过许多国家,常在户外用。
  咖啡中菊苣太多了点,不过黄油和牛奶味道还不错。而那棕褐色的蜂蜜(颜色如同这风景一般),吃起来味道奇特,似乎被烟熏过。在索默斯看来,似乎澳大利亚人也应该是沉郁的。西西里蜂蜜,这词儿听上去都像鸟语啁啾,而澳洲蜂蜜则看似阴郁。但吃起来却一样好吃──味道好极了!
   
  第六章  袋鼠
  他们星期四回了悉尼,用两天打点行装再返“咕咕宅”。耳畔一直回荡着海涛声,让他们感到好生奇怪:他们竟能在离海这么远的悉尼感受到大海。在悉尼城,是没有海的。或许要到伯明翰才能看到海。甚至在马伦宾比这片奇特荒蛮的小地方,当索默斯举头俯瞰大街,看到一英里外那一片纯色的大海那高高的海面时,他几乎感到震惊。
  只离大海半英里的内陆上,就全没了海的影响,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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