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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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纸钱儿加黑箍儿这才是实打实地办丧事。
十二
强玉凤丢了“身份证”,迷迷糊糊不知自己是谁,她走到远离车间的大砂丘上,往远处看,四下黑茫:“我是个翻砂工的私生女?”她恨,中国猿人为什么于无奈之下如实招供。世界太小了她几经“排列组合”又重新投入了母体,这黑砂的怀抱。
远远来了姜德力,引着一个身穿风衣的老人。一前一后,皆机警地勘测着这块黑砂满目的土地。
“这块空场可以盖个大料库。”风衣里的“瓤子”便是身患绝症重返都市的挣钱能手,铸造行业里颇具名声的老手艺人白大头。
强玉凤看着姜德力把那人送出了工厂后墙。
厂中心篮球场上,那场篮球赛开始了。
没活儿干的翻砂工们倾巢出动,观战。
“您还有什么嘱咐吧?”马玉斌率队离开车间之前,问张大区。
“能赢就赢,咱还没输过呢。”
刘烧鸡却讳莫如深地说:“翻砂工拿打球当成玩儿,别的车间拿打球当成苦大累。末了还是当成玩儿的赢呗!”
当成玩儿?张大区突然大叫:“必须给我赢!这是最后一回啦,最后一回啦!”
马玉斌壮胆说:“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何大吃睁开眼说:“别强求”
人走尽了,只剩下莽莽黑砂,像个寡妇。张太区叫来姜德力。
“我放你走,你自己找地方吧”
姜德力十分惊异:“我申请了十年啦!现在你才给大赦?嘿嘿!当初你怎么不放白仙走?”
“她?趁现在我还行,快走!你们这一堡干翻砂的,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离开黑砂,你让我饿死呀。”
“你,去年就定了——Ⅰ期矽肺病。”张大区其言亦善地说出这个声音。封存了一年。
姜德力低着头听。突然抬头说:“将来你要饭到了我家门口,管饱。”转身走了。
篮球赛已经进入白热化。
五个“武青协”会员在一阵阵哄声中实施着他们那“匹夫有责”的道义。当他们在场上听到那起哄声居然是从一群翻砂工里传出的,一个个痛苦地扭曲了脸孔。
金工车间在场上遥遥领先。他们被自己的伟大成就惊呆了:
翻砂车间篮球队已经不是铁铸的而是纸糊的了很惨很惨。
嘎吱嘎吱噌噌呀,磁——刺!嗞——刺!
马玉斌慌得没了魂儿,东瞧西瞅南顾北望。离终场还有八分钟,他下决心叫了暂停。
五个队员“拉着风箱”站到马玉斌面前,等待教练面授机宜。
“我我没什么事儿。看你们累了让你们歇会儿。”马玉斌竟然毫无主张。
渴望智慧的五个队员面面相觑。
马玉斌让别人支使了一辈子,已经丧失了支使别人的机能。
“歇口气儿吧”
扑上来一个人,飞快地在场边铺开一张棋盘,叭叭摆上五个卒子,说:“小卒过河才能咬死人,所以你们要迅速过中场。到了篮下,就等于小卒子拱老了,最后一口气儿了!得挺得起来,死劲儿挣扎往篮儿里投。想着死可又得忘了死!”这是何大吃。
五个卒子形如五个篮球队员,那棋盘就是篮球场。哲学却是人的:“引诱他们那个大个子中锋起急,成全他犯错儿毁自己,五次罚下!”何大吃的经世之学使五个队员如听佛音。
“等着人家犯错儿,得耗得住。比谁命长呀!”姜德力插嘴说。
“等人家犯咱早死啦!”观众堆里站出“篮坛隐士”李特务和宋愣子,“换我上场!换我上场!”叫得马玉斌六神无主四肢发凉。
又开始比赛了。积重难返,局面不见起色,“武青协”队员在对方高大队员腋下钻来钻去,像拣钱包儿的。翻砂车间的观众席上鸦雀无声。
已经晚了——翻砂车间死了,一声哨响。
凝固的人群黑冰块一样流动起来。
“输也没用赢也没用。赢能赢出冰箱彩电洗衣机?输也不会押上老婆孩子房子”
“操!场上十个人抢那块圆皮子,等着补鞋用呐”又一个声音散淡地说。
张大区躲在远处看着:“三连冠?”
五个“武青协”队员仍然坐地场边—凭吊着自己那毕竟振作了一时的灵魂:苦练明年再赢。他们心中还有个明年。
车间里,不知是谁一声大叫,一团黑砂投向了马玉斌。接着,厕所的门便被一阵乱脚给踹散了无望的“毁坏欲”爆发了!
不知是恨别人还是恨自己。但毕竟有了根。
刘烧鸡跑来了,臂上无了黑箍。他离张大区十米远便高喊:
“厂会议室的会刚刚结束!翻砂车间被拍卖了——先租给交河的民工队。”
大洋马一屁股坐地,大声叫了起来。
张大区极其平静地问:“你,倒戈了吧?”
刘烧鸡是“引清兵入关的吴三桂”!
张大区身子一歪——血管崩了。
强玉凤惊了:“赶快,送医院抢救!”
白仙——投毒犯——张大区,这三个以不同方式寻不同门径离开黑砂的人,殊途同归。冲天炉熔炼着人的灵魂。黑砂颇有杀伤力。
十三
一道大墙,隔出个翻砂车间的领地。
一群离开黄土地扑入黑砂地的农民,以大饭量壮劳力的姿态,占领了翻砂车间。
疯狂的劳作,使这里的飞尘遮月蔽日,光线愈发昏暗了。刘烧鸡坐进张大区的办公室。如今他是厂驻翻砂车间检验员,一双眼睛监督着从这群农民手中制造出来的铸件。嘴,照吃“商品粮”。
几个棒小伙,嗨哟嗨哟合力抬着一个棺材样的铁箱子往车间外请。空中的天车已经封存。无尽的财富出自隆起的肌肉和返朴归真的原始操作。
崇尚干字的中国猿人退休了,干字在这里依然大写。
“保养体格吧,岳父。”姜德力笑嘻嘻说。在此之前他从未管中国猿人叫过“岳父”。
中国猿人一怔:“岳父?我九个闺女都有了主儿,死也轮不上你”
“还剩一个呢?没主儿。”姜德力表情严肃。
中国猿人摇摇头:“没门儿”
“我给您老当儿子吧?整个的也行。”
“你像翻砂的种,可不像翻砂的根。”
“我是没腿儿没腰子的裤子——新品种。”
角落里,姜德力一步步逼近了强玉凤:“你,哪儿去?调国务院?”眼中闪着灼人的光。
强玉凤退了一步,站定:“我听说国务院编制早满了。你还是关心关心刘烧鸡这位革命小人吧。”
“要把他剋走,就没了可整治的啦!拿谁开心?”
“拿谁开心?买个电动玩具呀!我当你们的阿姨,兼任幼儿园党支部书记”
这种童贞激动了他:“我可不是乖孩子。”
“怪孩子?我要是留在这儿不走呢?”
“那得让我娶了你!”姜德力伸出五分之四的残手用五分之五的声音说:“你阿姨我阿姨夫。”
强玉凤从背后亮出一个物件一隔挡:是投毒犯留在翻砂车间的那只“脚”。
“走——楼!来——喽!”翻砂汉子们吆喝着,离开了这块故土。
一群壮似牛犊的民工,抹着汗津津的脸,喘着粗气看着这场景,只觉得十分新奇。
姜德力说:“我打算聘你当检验员,兼这儿的计划生育。”
“计划剩余?这工作很伟大。”强玉凤说。
“干吧干吧,一慢二看三通过”
强玉凤一板一眼地说:“味道不错。”
嘎吱嘎吱噌噌呀,嗞剌!嗞剌!
大墙尽头,一个六七岁的男孩骑龙一样跨在墙头上,颠着屁股唱着。他是一个名叫任霞香的翻砂寡妇生下的孩子。在他眼里,墙内翻砂王国是一个撒尿和泥的好地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