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47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你快找个没苍蝇的地方去吧!臭肉。”
“满世界就这儿没苍蝇。老几位醒醒盹吧,后天是白仙的周年。”
牌摊静下来。人们像是听到了另一个星球传来的声音。
黑色是一种健忘色。无人记住后天是个什么日子。那白仙,来到车间七天就上了吊,许许多多的人甚至无缘听到过她说话是个什么声音。但她毕竟把魂儿留给了黑色部落。
姜德力残忍地冲人们干笑。
李特务挤了挤蛤蟆眼:“出血出血,一人得出一份”尽管平日他很少对外投资。
姜德力毫不迟疑地敛钱装入小白帽。
“你可别把钱贪污了。”一个不知深浅薄厚的牌友冲姜德力喊道。
姜德力猛回头,异声说:“你浑蛋我也浑蛋?”
李特务自语着:“姜德力八成也是个人物。这牌我不打了。忍一觉去!”
众人也没了赌兴。为什么?说不清。
姜德力怀里塞满了翻砂工们出的“血”。
他终于蹲到何大吃跟前了,说:“久等了,孩儿他大舅。”说着就四处寻找:“棋盘呢?”
何大吃睁开金鱼眼,不语。伸出食指,三画五描,便在黑砂地上勾勒出一个棋盘。
身边小钢钟盆里是热气未尽的肉包子。
“嘛馅的?”姜德力咽了一团口水:咕咚!
“跟你一个味儿,狗肉的。”何大吃伸手砰地往嘴里砍入一个包子,舌头一捻就下了肚。
“哎!你怎么吃我的包子?”姜德力抬头说。
“你就是个包子。摆棋”
清一色灰铁铸的棋子,已磨得泛亮。
何大吃第一手棋便拱了一步当头卒,这是一种十分独特的开局走法。这个半路出家的翻砂汉子,独创一套“何大吃卒子论”,自成体系从不言传。公布于众的只是他脑门子那三道永恒的皱纹。
“我知道你小子不是来跟我下棋的。”何大吃的嘴叉子连着耳朵根子。又填进去个包子。
姜德力出车,说:“这小卒子活着不容易呀!过了河才横着走。直拱,几下子就拱老了。”
“那得看怎么个活法。不能傻不叽叽的楞过河,也不能死里死气的不过河。这是学问。”
“别充一本正,你尽玩虚的。”姜德力说着,却眼盯着自己的第三个卒子让何大吃的马给踩死了。他心中升起一股参加追悼会的伤感。
何大吃的卒子只死了一个,其余皆健康。据说何大吃常用的杀着是“卒卧中心”,迫使“老盖儿”死。逢此时他便美得闭上那双金鱼眼。
姜德力便拚力扑杀何大吃的卒子。
何大吃突然说:“这回你算是找到运动的重点了。”说完就现实主义地吃包子。
来了个观棋的马玉斌,四十多岁的瘦汉子。他若立在黑砂丘前,远看像坟前一炷香。
他老娘早年是三条石一家小翻砂铺的内掌柜,厉害出了名。家里外头全天候式的马玉斌整个生活处处都是“翻砂”。但他居然连任几届翻砂车间篮球队的教练,怪哉!。
何大吃一只历经苦难的老卒拱入王宫。“小人物暴动真厉害”!姜德力知道是吃不上包子了,就站起来问:“马头儿今儿个你带的嘛饭?”他觉得身子饿成了一张薄纸。
马玉斌:“我还剩下半块臭豆腐。”
姜德力十分失望,抬腿就走。
“回来。”何大吃亮出舌苔,小钢钟盆里空空荡荡。缓缓地,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钱递过来。
姜德力惊讶地看着嘴角流油的何大吃和钱。
“我也想在阴间交个朋友。这叫什么来着
感情投资?”
姜德力明白了,伸手接了人民币:“世界几百年中国几千年翻砂匠才出了个她有血性的”残手微微发抖。
何大吃仰脸望天:“敢死也是个人物。”
马玉斌惶惶地问:“我也凑个份子吧?”
大洋马端着个饭盒追上姜德力,气极败坏:“人殁了你倒迷上了她!后补爱情呀?这儿有活的你偏不理”泪水流到嘴角。
“放屁!我配得上人家吗?人家敢死。”姜德力说着走着,险些撞上中国猿人。这老头闭着眼睛就能走路。烂熟于心了。
姜德力从怀里掏出那颗三寻九觅终于回归的金灿灿的大果仁,放在掌心里托着用目光舔。
大洋马仍在说:“敢情你的白帽子是给她戴孝!”她演绎着姜德力头上那顶“新生事物”。
七
人逢喜事精神爽。张大区往局里跑了六趟,得到两次面君的机会。牟局长当年劳动改造是翻砂车间的“牛”。老熟人了。他见了张大区就说:“你不见老!”张大区说:“所以我才想把翻砂车间改革出个样子来呀。”牟局长听了,问:“改革?翻砂工现在还是蹲着吃饭吧”
于是牟局长大抒怀旧之情。
张大区不知道新上任的顾市长已烧出“三把火”,首先抓的是“基础工艺专业化”。许多热加工车间正在联合成热加工厂。他只是凭着自己求生的悟性向牟局长大谈自己的改革方案:把翻砂车间独立成翻砂厂,挂出“铸铁件厂”的新招牌。
“我可不是为了把翻砂主任的字号升成翻砂厂长。咱这是改革呀!”最使牟局长感兴趣的是张大区改革方案中有关工人福利的那几项:“管一顿早点吃,豆浆茶鸡蛋或者馄饨油条。上班前开伙,保准没一个迟到的;有个头疼脑热的呢,医药费五十岁以上的三十块钱,三十岁以下的二十块钱”
牟局长听着,突然说:“好!有些企业领导把改革只理解成多给工人增加几条劳动纪律,很片面”老头子激动了:“你搞个详细的材料给我送来!再跟规划处具体研究。”
居然口头同意了张大区的改革方案。金口玉言呐!张大区不知道牟局长每天都要“同意”许许多多事情,但他还是振奋起来差一点儿脱了鞋蹲在牟局长办公室沙发上。
“喂,那个夏天总爱穿白汗衫白裤衩白球鞋干活儿的小伙子还在吗?我记得他手艺很好。”牟局长突然问起印在脑海里的那个白色人,笑着回忆往事:“我记得你总看不上他,说他是什么白毛鼠?哈哈”
张大区想了想,说:“是姜德力吧?他白什么?早就滚弄黑了,整天像个打烟囱的啦!”
“这可不好,还是要讲卫生嘛。”牟局长站起来说:“要文明生产,不要野蛮生产!我等着你报方案来!改革,正摸着石头过河寻找经验。”
张大区愈发兴奋:“我这是快餐,慢不了!”
归途上,张大区觉得连公共汽车上的苍蝇都是杨柳细腰的。
他美美地构思着:“垒一道大墙隔开南边开个大门儿;再修一条柏油道当然,还得新做四只考勤桶。遇见捣乱的先处分他几个,杀一儆百!”
远远看见那远古遗址似的翻砂车间了,他不无壮举地想:
“让厂头儿支使了这么多年,这回咱能自己过日子啦!”
进了车间,迎面扑来一阵幽幽哼唱,他像吞了个堵心丸。
嘎吱嘎吱噌噌呀,嗞剌!嗞剌!
黑,确是一个稠乎乎的现实。
“公”厕门口,一个炮弹头般的人影从里边迸出,撞到他身上发出非人类的尖叫。
“又有人上吊啦!又有人上吊啦!”
张大区摇晃着身子看清了是半只耳朵。
“一身白!一身白吊在里头呢!”
围上来一群人聚成一个黑肉疙瘩。
“真有敢死的?第二个白仙呀!”
“赶紧落吊兴许还有救!”
冲进去三条黑汉去拯救同类。
张大区这个五十七岁的部落首领第一次失去了主张,他呆呆立着。
跑来矬子阎树兴,一头撞到人墙上,又台球一样弹到张大区身前:“小、小范死啦!”
“胡说!他怎么会跑到这来上吊呢?”张大区觉得脑袋里开了胶水工厂,粘乎乎的没了思维。
那三条黑汉从里边走了出来,神态平静。
“已经抢救过来啦!死不了”
“谁!”张大区急问。
“一根儿竹竿挑着一件白大褂儿,还他妈的精湿呢!”三条黑汉组合着说。
“哄”人群爆出一个大号的笑,接着便凝固了似乎
触景生情想起了那白仙。
“别笑啦!”阎树兴小炉匠似的跳着脚,“小范真的死啦!在医院”
姜德力冲出人群,似虎擒羊提拉起阎树兴大声说:“前天我还守了他一夜!”
“突然病变。”阎树兴近乎气绝。
姜德力像一只疯鼠,扭脸冲着冲天炉大叫:“我操你祖宗,黑砂!”
人群凝固了,里边站着的闭目不语的何大吃。
张大区心底结了冰。
跑来了慌里慌张的周瞎子:“老几位老几位,谁看见我白大褂儿了,刚洗的”
“扑!”一个黑窟窿里射出一口粘痰,白晃晃糊在周瞎子脸上,十环。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一个个黑窟窿都纷纷射出压抑多日不得排遣的浊物。周瞎子的脸成了一个溃烂的子宫。
人们不再散淡了,不再超脱了,不再自适了,为同类之死而齐声新款式地大骂着。直到气力不足,缓下声来。
姜德力用他的五分之四手推走了一脸粘痰的周瞎子对众人说:“还得活着呀,已经到了河边”这是象棋用语。
何大吃听了,凝着双眼一笑。
中国猿人从厕所里捧出白大褂儿,似抱着一具白尸。眼中充满了父欲。
阎树兴眨着空茫的眼睛向翻砂工们解释着死因:“血出了毛病,叫什么坏什么病”
依然没见强玉凤的到来。刘烧鸡也没了影。
姜德力走近半只耳朵,用一种人类迄今尚未听到过的声音说:“把小范的十三号签儿给我!”然后呲出一排鼠牙。吓住了世间所有的猫。
张大区蹲在办公桌前的木桶上冲空无一人的屋子高喊:“阎王爷不够揍!这节骨眼儿找我来收税,过不去!”死者毕竟太年轻了,才二十四。
他流下了自共和国成立以来的第一次泪水。
车间黑砂地里,无泪的人们东一丛,西一簇,正在为筹措超度投毒犯的灵魂出血。
这里把出钱叫出血。钱等于血。
投毒犯曾经给张大区开过追悼会。
而今换成张大区为投毒犯开追悼会了。
“致掉词。”投毒犯满目悲哀地站在冲天炉前冲着张大区的“尸体”念出“大白字儿”,手中的“掉词”是一张从大洋致“掉”词的人如今死去了。
被“掉”的“尸体”如今还活着。
子不语:怪力乱神。
翻砂工的游戏玩具:一个“死”人。
八
投毒犯的人肉做价三千元。他老娘哭着领走了抚恤金。她不知儿子的脚还留在这里。
离中午“续料”还有一段时间,车间办公室陆续走进人来。张大区低头咳嗽了一阵子。抬头,他看见屋里已成了“厕所”:蹲着刘烧鸡阎树兴老干饭何大吃马玉斌。这是张大区智囊团的全体阵容。
进来了强玉凤。见屋中格局,一怔,说:“开会呀?”就定住了进退维谷的身形儿。
张大区干干一笑:“碰个事儿,生产的。”
“党”与“生产”关系不大,强玉凤听懂了,退了出去。她别无选择,进了女更衣室。
“我得干点什么事情了。”她突然小声说。
张大区开始说话。刘烧鸡伸长脖子听,老干饭抖着一脑袋白发听,何大吃闭着眼睛听,马玉斌双手捂着裤裆听。
“就这么档子事儿。把门儿关上,今天可是个小嗓门的会议。”张大区说完就环视众人。
智囊团静默着。刘烧鸡一脸庄重,阎树兴一脸憋闷,老干饭一脸迷茫,何大吃一脸困乏,马玉斌一脸“防冷涂的蜡。”
“咱在厂头儿跟前当了几十年儿子,这次咱也当一回爹!”张大区不愿静场,大声说。
强玉凤呆立了许久。挪开目光她看到大洋马的更衣箱上放着一本书,健康与性。这是大洋马在理论上对自己的武装。
张大区说:“要是都觉着说话费劲,就各自在巴掌心儿写几个字,咱们背对背。拿个章程。”
强玉凤还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追悼会,死者比她年岁小。至今想起仍觉惨然。
于是智囊团就动弹起来,四处找笔,在手心上写字。唯阎树兴的神色露出不满。终于,他忍不住了:“我在南仓中学当工宣队长那年也赶上过一次重要决议,可是”
张大区打断他的话:“我这不是收旧挂历的地方。你那不过是尿尿打冷战就抖擞那么几下。”
阎树兴迎着说:嗐!现在要是抓阶级斗争呀,照样还灵!打个比方,谁敢生二胎?抗拒!”
刘烧鸡振作:“别提生孩子的事啦!这危机了”口中又出现从他儿子那趸来的词儿。
“这喂鸡了?哪哪呀?”何大吃突然睁开眼,惊讶地问。眼前只有一只姓刘的烧鸡。
这就是翻砂智囊团的会议,内容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