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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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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称“投毒犯”,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的小伙子,嘬着烟屁股小声喊:“老丈人你早该退休啦!”
  听者一瞪眼:“退?这儿路渐人稀”
  这里是个乱婚的部落。“同志”、“师傅”之类的称谓早已消亡。老头儿大多被小伙子亲切地称为“岳父”;汉子与汉子之间热烈地互唤“内兄内弟”,整天嘴上乱攀亲。解决不了基本问题,只图个心里美。
  中国猿人是翻砂车间的泰山。老一辈翻砂工中成就最高者。
  他居然在五十岁那年生养了第九个闺女系列产品。如今炉前炉后炉左炉右至少有九十号人喊他“老丈人”。
  投毒犯更自封倒插门儿的“九姑爷”。
  “扑”炉眼终于捅豁亮了。铁水啸叫着扑过来。冲天炉露了凶相,像一个黑色巨怪嗷嗷往外喷血。浇铸工们下意识地隆起浑身青铜色的肌肉。
  投毒犯抄起把大勺舀铁样儿,喊:“趁孩子住姥姥家,咱赶紧干呀!”铁水包承接着冲天炉喷出的滔滔铁流。火星子飞溅起来,急切切去叮人脸。火星子不叮的人,没人味。
  终于又响起了那两句词儿,很悲壮也很洒脱: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远处,一步三踉跄走过来翻砂车间党支部书记强玉凤。这月她才刚到任。三十五岁了没婆家,一身改裁之后颇显合体的蓝工作服,一顶竹编安全帽,一双圆且亮的眼睛。就这些。
  没人抬眼去瞅这个外来的女官,集体无意识,呈“漫不经”
  状。“漫不经”就是“漫不经心”。
  现代汉语中的四字词组在这里统统被省略掉最末一字。“一本正经”说成“一本正”,“按劳取酬”说成“按劳取”,“群众教育”
  说成“群众教”。
  国语在这里变成部落语,似乎是一种懒散的不耐烦。强玉凤跋涉到炉前,干巴巴晾着。
  嘎吱嘎吱噌噌呀,嗞剌!嗞剌!
  莫名其妙的顺口溜再度响起,本色本味,散发着一股使人茫然的神秘力量。
  强玉凤眨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东瞧西看找不着北。她觉得这简直是一串难以破译的密码。
  突然,车间东北角黑洞洞的地方传出一个高级动物发出的声音,很强烈。
  “啊嚏!”意犹未尽。
  “啊
  嚏!”似一只巨大的墨斗鱼喷出浓黑的墨汁。黑色喷嚏一声一声弥散开来,涨出一个愈发无形的黑。所有的声音都静下来给它让路。冲天炉前当然不会寂寞。
  “哟!掌柜的这两屁放的真响。”
  “裤裆都震裂了,得穿铁裤衩。”
  强玉凤实在听不下去了,只好转身走。
  二
  莽莽黑砂,一起一伏是凝固了的潮汐。铁水包里盛着个人造夕阳。物各有主,人异其声。无所皈依的,是黑砂地上腾起的热汽,东摇西晃像条醉汉。
  “这个月奖金又要揍酱”张大区眨巴着一双小肉眼儿,用自己的嘴跟自己的耳朵说话。他蹲在办公室的门槛上运气,第三个嚏喷怎么打不出来,像是憋在大肠里。他“尸不离地”,在这块黑色的又阴又潮似乱葬岗子的地上,当了三十年车间主任,他认识每一粒黑砂。
  八成是由于肥足,这里曾经是一块“诗歌高产田”。长歌短曲慢词小令,生往人耳朵里撞。就连这儿的苍蝇嗡嗡声里也充满了诗的平仄。不知什么瘟疫传来,歌谣们渐渐死了,如今已成隔世之音。做为文学遗产,只剩下那首由一连串象声词构成的顺口溜儿,时不时还在唱起。
  那小妞儿“白仙”,走进车间第一天第一次听到这首顺口溜儿的时候,便瞪大了恐惧的眼睛。虽然她飘然逝去了,却不知不觉在活人们的眼角中留下一道时有时无的白光,很辉煌。
  歌谣们死了便没了大的响动。无声的生是一个大恐惧,令人心里发毛。
  当张大区觉得自己的第三个嚏喷就要打出来时,突然听到了一个悠长的屁声。
  是姜德力,远远地冲他呲出一口白牙。
  姜德力健康地活了这么多年,也该有三十六七了。依然光棍一条,他干完了活儿没地方可去,就一身黢黑四处游飞。他已经称不上“全须儿全尾儿”了。去年吊装砂箱他丢了一根儿大拇指。
  “掌柜的!您该擦屁股啦,还蹲?”姜德力挥了挥五分之四的左手,笑嘻嘻说。
  张大区不理,照旧蹲着,想事儿。
  干过翻砂的人都练就一身蹲功,干的就是猫腰蹶腚的活儿,习惯成自然,这个世界就省去了许多凳子。每逢冲天炉前开大会,张大区站着讲,眼前便蹲了黑压压一片“出恭者”,那场面,堪称世界第一大厕所。
  他换了个话题,伸手向张大区讨烟卷儿抽。已经进入准发福期的姜德力,胖没了鼠脸只剩下一双鼠眼,这是父母的唯一遗产。
  张大区没好气,蹲着说:“你往四十奔的人了,怎么总抽伸手牌的?存钱娶媳妇啦”他缓缓站起身。
  “我存钱娶你闺女。”姜德力一本正经说。张大区气哼哼走开了,踏起一路黑色行云似的浮尘。
  “干翻砂,缺钱花,一个月奖金六块八。”姜德力漠然望着张大区肥肉隆起的背影喊。
  张大区自己也说不清要到哪儿去。瞎走。
  “烟瘾很大呀?”背后走来的强玉凤突然问姜德力,口气冷冷的。
  姜德力不理会,怀里掏出一团满是褶子的白颜色,从从容容抖开,鼓起腮帮子一吹,便生成一顶白色无檐小帽儿,护士们常戴的那种。这是一种于黑砂人来说十分生疏的颜色。
  “烟瘾大,所以我最害怕林则徐。”
  强玉凤死死盯着那团灼人眼目的白色。
  “鼓捣白!”姜德力把个白帽儿齐眉戴好,用英语道了再见,就一步三摇往冲天炉前奔去。
  强玉凤轻轻撇了撇嘴角,像笑。
  炉前,浇铸工们冷眼看着。姜德力这个乐天人物在炉前早贬了值。但他头上那燃烧着的白颜色,却使那群蔑视他的人们傻了眼。以为是个噱头。
  “孩儿他舅们,正忙着干四化呢?”姜德力呲出一口白牙冲大伙打招呼。
  “你快玩蛋去吧!”驴脸冷着脸说。
  “玩蛋?就是打球呀!这次报名了吗?姜德力笑没了鼠眼,”轻轻地问。
  “姜德力你不知道愁,愣拿敌敌畏当香油!”
  “姜德力你不知道愁,愣拿炸药卷烟抽!”这黑色冷峻,依稀可见翻砂工歌谣的神韵。但唱也唱不出奖金来。
  姜德力径直走向投毒犯。炉前买他的账的,除投毒犯已无二人。
  强玉凤远远看罢这场景,就走进车间角落里的女更衣室。白班已经下了,她钻进黑洞洞的里间屋,脱衣冲澡。看着自己那溶在黑幽幽世界中的身子,她突然无声哭了。
  炉前,投毒犯惊异地指着姜德力那顶半透明的小白帽儿,说:“连个媳妇还没有呢,怎么早般儿把这玩艺儿戴上啦?”
  浇铸工们立即配上一个大哄笑:“想提前评上个避孕模范!”
  大错乱使姜德力成了个大笑料。
  姜德力无话可说,就伸手向投毒犯讨烟抽。
  “今儿个我心里乱,一盒烟早般儿就抽没了。”投毒犯满是歉意。
  “多喒走?下决心了吧。”姜德力小声问。
  “对象吹啦!她找我要三百块钱恋爱磨损费,妈的”投毒犯说。
  “那你还走吗?”
  “走!一个人去闯江湖,更泠静!”投毒犯激动起来,“哪天炉前见不到我了,那就是我已经撒丫子啦。千万替我保密!”
  “啪!”一只肥硕的麻雀被一氧化碳呛下来,成了翻砂工下酒的菜儿。
  一个不饶。翻砂工的择食范围无比宽广。“带毛的不吃掸子,带腿的不吃板凳。”除此,全往胃口里请。于是此地痔疮多发,排泄成了一份罪过。
  “你看看你看看,你今天刚戴上这顶孝帽子,马上就见了死尸。”投毒犯耐不住姜德力头上的白光照耀,就在脸上加了一副黑眼镜。
  “我这是给自己戴孝。”姜德力面无表情。
  “你死?嘿嘿,你死了罪谁受呀?”驴脸对这个世界几乎怀有一种泛恶情绪,大声咬着姜德力不撒嘴。
  姜德力不理,把那只半死不活的麻雀捧在掌心轻轻梳理着羽毛。一双鼠眼泛着光。他对驴脸悲悲地一笑:“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这玩艺儿吃多了,掉牙。”
  驴脸猝不及防一发怔,姜德力甩下他就往车间后边的拌砂工房去了。鞋里不知何时灌进来几颗大粒黑砂,牙一样叮着他。
  满地黑砂都像是长了牙齿,呲开着。
  手中的那只麻雀,扑楞楞飞了起来振翅,撞到东边大墙上又往西折。一转眼就溶入那黑乎乎的深远尽处了。姜德力表情严肃得像个刑警。
  强玉凤冲净了身子关了喷头儿,用手拢着自己一头秀发。墙上,有一扇小窗。
  碾砂机后边跑出来一个小黑鬼儿戴瓶子底儿眼镜的季铁文。他瘦弱且委琐,一副眼镜是他脸上的主要内容。他冲着姜德力吐了口唾沫,说:“有件事,有件事我非得跟你说不可”
  “不渴你就别喝啦,说吧。”
  “今年翻砂车间春季选赖比赛,昨天在澡塘子里揭晓了。十大赖,你排头一名”
  “评语是什么?”姜德力问。
  “姜德力没乐儿硬找乐儿,是傻×一个。评语是李特务宣布的,他还说你有可能三连冠”
  姜德力沉默良久,突然说:“好!李特务他妈的有股子血性。”季铁文呆呆看着面孔泛红的姜德力。
  强玉凤抬头看见小窗户外边似有人影一闪,她失声叫道:
  “谁!”咕咚!像是一只装满人肉的大麻袋摔到地上。强玉凤飞快地裹捂严身子,使劲推开窗子往外瞧。暮色中空空荡荡,只有无家可归的小风在吹拂。
  是幻觉吧?她渐渐稳住了神。洗澡怕人看,自己的的确确是个女人。
  她独自笑了。笑得很悲烈,“这真是个让人窒息的地方”然后整理着身上的穿戴,打开那只属于她的更衣箱,从中取出一个硬壳日记本。
  姜德力悠悠吸着大烟斗,问季铁文:“新来的这个强书记怎么样?”
  “我,我还没跟她说过话呢。前天她来这儿转悠了一圈儿,跟我点了点头,没言语。”
  姜德力默默说。
  “不知她饭量怎么样?”
  “饭量?”季铁文茫然看着姜德力的残手。
  强玉凤打开日记本,淡淡地笑。
  她是一只从云天之端跌落到黑砂地上来梳理自己羽毛的小鸟。别的无所事事。
  这几天她才知道车间里有一部《姜德力笑话集》。口头文学,挂在人们嘴头子上。她就练字儿似地记在日记本上。一段儿一段挺好玩。她吃惊地发现自己即将成为一个民间文学的搜集整理者。
  这段名叫“姜德力洗澡”,是个笑死活人的小故事。强玉凤写着,开始脸上挂着淡得不能再淡的笑,当她录罢这段笑话之后,脸已经成了一块“表情死区”。她使劲呼出一口大气。
  翻砂工们每天都在拿自己开心。靠自嘲支撑起一个“生”。自嘲出一个无所不包的生态环境一个精黑精黑的生物圈。
  《姜德力笑话集》可是一部大书。
  倏地,她从敞开的日记本上嗅出了扑鼻的味道,就耸着鼻子寻找。这是人的悟性。
  铁的膻味和砂的腥气扑面而来。
  三
  没有人知道,今天是投毒犯的生日。
  生日里浇铸这件八吨重的大泵体,汗珠子砸脚面给自己来挣贺岁的钱,是个买卖。在他这个顶替进厂干翻砂的小伙子眼里,大泵体虽然小自己两旬,却是同一属相同日生,大吉大利。
  所以他认定要亲手浇铸这件大泵体。
  前天他去了盲先生的卦摊儿,两块钱。
  说他是个水命人,流动起来才成大势。“小伙子,你在一个死坑里汪了四五年了吧?决口子往东南流!七月十五日定旱涝,你就能交大运。”
  他听了盲先生的话咬了咬后槽牙,心里说:“对!去福建石狮镇贩牛仔裤。”
  投毒犯瞒着全世界,只有姜德力知道他的这个秘密。姜德力说:“南边洗小澡儿的地方多,你可别去逛土窑子”
  两只铁水包像两只不透亮的巨型灯笼悬在半空。在勾魂儿的哨音指挥下,渐渐凑近大泵体砂箱顶端上一只大型浇口杯。铁水徐徐斟入,像是老天爷屈尊朝土地爷盏中劝酒。有一种一块钱一瓶的劣质白酒,被称为“翻砂工茅台”。东边那堆热砂子里正温着投毒犯的一瓶。没人知道。这是他为自己离开黑砂备下的告别酒。明天抑或明天的明天他就是个只身闯荡世面的自由人了,自己给自己考勤。想到这些他心中居然忐忑起来。
  昨天他悄悄捎了一小袋黑砂回家。日后到南方跑买卖,有个水土不服的,抓上一小撮儿黑砂沏水喝。专治上吐下泻。这偏方是一个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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