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4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些黑乎乎的稠汁,那是几十年来吃进肺里的黑尘。
“给翻砂工当媳妇,尿一辈子黑尿。”我在车间澡塘里听到过这种冷峻的幽默。
劳动,对有的人来说或许是一种艰难的自娱。放下木炭包杨实强抬头对我说:“我、我认准了这块地方了”
我说:“明天你去找任霞香要那个匣子吧,她已经许了你。出好活儿得有应手的工具呀。”
“任霞香?”杨实强品味着这个名字。
我以为他听不懂,就说是看仓库的那个女人,刚才还跟你说话呢。
“我、我从三岁就死了娘”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抹了抹泪流眼。
我知道有种情感叫怜悯。
车间道上,章立国低头背手走了过来。他喃喃自语说:“得增加涵养性,涵养性。我将来是个做重要工作的人。”
车间那一端,远远还在吟诵着,这是一首新编《四大瓷实》:
夯下的土呀铁秤砣,
压场的碌碡和章立国!
四
兴起了批儒评法。车间里竖起了一道“翻砂工诗墙”。
令大伙儿往上贴诗。对歌谣王国来说,这不是一件难事。
翻砂车间的澡塘子,是个洗人肉的地方,灵魂便赤裸裸。这里四面透风,也无什么女人可避。但历来被称为诗歌产地,有着深厚的文化土壤和层出不穷的诗才。
班后,翻砂工们似乎是攒足了一天的兴致,钻进水里才释放出来,与人娱亦自娱。
水热,烫得肉皮儿和心里俱都舒坦,就张口赋“诗”,多以“四为题,通俗而易懂。
如溢美的《四大嫩》:
台下韭,莲花藕,大姑娘的“个个”,小孩手。
如抑恶的《四大缺德》:
砸寡妇门,平绝户坟;吃月孩儿奶,偷儿媳妇尿盆。
水面上还流行许多诗谜,多为荤面素底。
谜面:愈抻愈长愈扒拉愈硬。
谜底:炸馃子。
据说曾有一个局里来的“工作组”。某君深入班组接触工人,大家就拿这个诗谜让他猜。他听罢谜面说:“很下流。”姜德力便将谜底告诉了这个“工作组”,并说:“你这人心太脏,尽往色里想,假斯文!”当时司文治陪在一旁尴尬地无地自容。
为避开人流,杨实强下班洗得迟。我住厂,时间从容,便陪着他洗。他好象很爱干净,工作服三天一洗,而我则三五个月才剥皮找肥皂。
他脸丑,身也丑,头似歪瓜,溜肩隆背,大臂很长,小臂很短,就显得肘关节位置不当。胯窄,下肢微呈罗圈儿,脚趾曲不能伸。
唯那显示雄性特征的部位与常人无二。
那时我还没有学得如今这般虚伪,就直而不曲地说:“杨子,你真是太丑了。”
他听了并不动容,片刻才说:“我妈怀我的时候,受了惊吓,,…
…
我想他一定是在娘肚里吓畸了形。
隔着水面上升腾而起的雾气,我听见他说:“得好好学手艺。
我已经讨了那只匣子来,里边还有个硬皮本子呢。”
进来了一个魏丘,仍寡言。他先奔到水龙头前给自己的嗓子洗了个澡:咕噜咕噜地漱口三遍,亮亮堂堂咳嗓三声,才钻进池水。
杨实强再次小声对我说:“得好好学手艺”
于是就好好学手艺。
他处处踪着侯师傅的活儿路不怕屁熏。机警时,飞快地抹一抹泪流眼唯恐漏掉一个细节。一有停闲,他便蹲在黑砂堆旁把头深深埋向裆中
识那一张张简单的图纸,默思冥想。
有人从他身边过,总要开心取乐儿:“杨子,还没到月底哥俩就算上账啦?”
他惊得抬头,机械地冲人点头致意。
渐渐他能从一张张简单的图纸中看出一个个复杂的实形来。心,就成了仓库。
侯师傅在日本人开的铁厂里学过徒,年轻时候的记忆残存在脑海中,有时难免从口中迸出一两个东洋单词来。一天,他埋头忙着组合一套砂箱,就嘟哝了一句然后向杨实强伸出了手,似讨要着什么。
“蛤蟆?”杨实强大费踌躇,只得慎慎地说:“它们都冬眠了,不好找”
“锤子!我要锤子!”侯师傅火了。
但杨实强毕竟掌握了一句外语,竟然得意地冲我笑了,尽管他笑也很丑。
我想还是开心些好,就对他说:“我再教你一句日语”
他鼓起强烈的求知欲,静听。
“巴格牙路!”我大声说。
他哈哈哈笑了。我第一次听到他有声的笑,便觉得这的确是一件新生事物。
上头传下令来:批儒评法,诗必须作,一人一首,全上墙。立即活了姜德力。他公开打出牌价:代人作诗,一首一盒烟。
开市大吉。姜德力替结巴冯师傅作了一首,署了冯玉岐的大名就贴上墙去:
儒家气得我嘴发抖,
话似子弹迸出口,
历史历史向前前呀,
孔老二倒着走走走!
丁大铆来看了,哈哈一笑:“挺哏儿!真像是个结巴嘴写的:前、前;走、走、走。”
姜德力“一大舒坦”抽起了得胜烟儿。
司文治看到“翻砂工诗墙”开了张,心喜,脸上现出血色。
没出三天,诗都上了墙。只剩下杨实强了。
姜德力整天围着杨实强转悠。
“非得写不可呀?”无奈何,杨实强放下手中的图纸,吭吭吃吃憋了一个溜够,才挤出一首诗:
谁说老粗无文化,
登上台来要讲话,
创造历史讲历史,
天大困难也不怕。
我大惊杨实强如此诗才,就替他把这首千古绝唱贴上墙去。
人们纷纷围上来观诗。
丁大铆闻讯赶来观诗,他朗声念了一遍,惊喜地说:“杨子,你真有两把刷子!得鼓励!抄下来报给厂部宣传科”
“我不!”杨实强扑将上来央求丁大铆。
“别冒傻气!”丁大铆噔噔走了。
“杨子,丁头儿看上你啦!他有个闺女,将来你当上门女婿吧。”人们开始找乐儿。
寡言的魏丘凑了上来,一耸粗脖,一咧大嘴,慢条斯理地说:
“得改个字儿。”
“把‘无’改成‘没’,‘无文化’是说压根儿就是‘零,,‘没文化’是说先前有后来又丢了”
我对魏丘的考证不以为然。
“千万别往厂部报,我不好喜这个。”杨实强郁郁地对我说。“你总是自己吓唬自己,大不了的事儿。”
姜德力走过来说:“我还盯着赚杨实强一盒烟呢,没想到他是‘小孩儿的尿褯子真能作诗(湿)!”
杨实强下班拎走了一书包砂子,好象他家开着一口炒栗子的锅。
他已经离不开这黑砂了。
五
我和杨实强随着侯师傅接了一件大活儿:水轮发电机上的接力气缸。若铸成了,足有六吨的重量。后来又调了章立国回来当二工匠。侯师傅眉头紧锁像是丢了钥匙。
丁大铆十分重视这个“接力气缸”,总来我们的工作场地转悠。一次他叫住了杨实强和我:“这可是练手艺的好机会,百年不遇呀。干翻砂的手头儿没有两下子,就没人拿你当回事儿。你们可别学我呀。”
我说您在车间里当头儿不是挺好的嘛。
丁大铆冲我微微一笑,走了。
我知道关于翻砂有着古老的传说。
沈茂先的嗓子操练得大有起色。他从天车上才下来,若有所思地对我说:“我也得找一把钥匙才行”
我说:“你有时太聪明,有时太愚蠢;有时太勇敢,有时太怯懦;有时太”
“你有时太知足!”他拦了我的话头说。
昨天他与司文治先软后硬后硬再软地谈了整整一个下午,最后还是以惨败告终。司文治以车间党支部书记的身份正式通知他说,不同意坚决不同意一个不安心本职工作的青年工人擅自去报考什么音乐学院声乐系。
沈茂先气得脸像个包子,躲到天车上去哇哇大哭,咏叹出满脸褶子,最终也没有咏叹出“狗不理”的味儿来。
但我还是暗暗惊叹他的勇敢;面对司文治的“弧圈球”,沈茂先仍然敢于两面起板抢攻。
司文治是个公鸭嗓,沈茂先是个男高音。
杨实强居然看懂了接力气缸的图纸。他比比划划地对我说:
“有一人多高,一米八八;最大的壁厚四十五毫米;有好几个东弯西拐的小窟窿眼儿,小胡同赛的。”
据说,难就难在这些“小胡同”里。铸成之后砂子清理不出来,用掏地沟的办法也不行。侯师傅天天冲着图纸相面,像一尊雕像。
魁梧的章立国有劲使不上,就去找车间头儿谈心。
杨实强小声冲我说:“得用那种油砂,乍看跟古巴砂糖一样。
铸成了活儿那砂子能自己就流出来。”
我知道他正在研究那种具有溃散性的砂子。
有时杨实强满怀神圣去仓库找任霞香,回来就向我如实汇报。
“任师傅跟我说,像咱们这样的人就得自己疼自己。她长得那么俊,怎么把我说成跟她一样的人?‘咱们咱们’的不离口。好象我真的跟她是一路人。”
我想了想说:“或许大伙儿真的都是一路人。”
“任师傅还跟我说,翻砂场里湿气大,学着喝点儿酒吧。可我不想学喝酒。”
我说:“学吧学吧,别醉了就行。”
杨实强说:“你学我就学。”
我说将来我娶了媳妇,天天请你到我家喝酒。
杨实强听了,一脸惆怅。临近下班,他突然阴着个面孔走近我。我便停下手中的砂捣子望着他。
“你就不想想,那时候没准我也有了家,哪有闲工夫天天去你家喝酒?”
我恍然大悟,只得连声说:“是啊是啊”
接力气缸还没铸造出来,却出了一件大事:杨实强那首《谁说老粗无文化》的诗被市批儒评法征诗办公室选中,将要编入《工人批儒评法诗歌选》。
轰动了整个翻砂车间。
沈茂先眉头拧得紧紧,蹲在厕所里对我说:“机遇!其实前几年我也练过作诗”
章立国尿干净了扭过脸冲沈茂先说:“能作诗的人未必能做重要的工作。你说呢?”
紧接着就传来第二个消息。局里的一个大头儿要来厂参观“翻砂工诗墙”。届时,全厂将召开“工人批儒评法赛诗会”,以壮声色。
于是接力气缸就无力可接搁在一边了。
侯师傅整天守着图纸蹲在黑砂堆儿里。
整顿食堂打扫厕所擦玻璃刷墙竖标语牌儿盼望过年似的盼望着那一天。
厂部已经决定:翻砂车间选出一名青工登台赋诗。有可靠消息说:局里点名要求《工人批儒评法诗歌选》入选者登台朗诵。看来非杨实强莫属了。
我闻讯便问杨实强:“想不想登台?”
直到第二天中午他才对我做出了迟迟的答复:“想”我听了十分高兴,只觉得杨实强渐渐开化了。
沈茂先知道了杨实强铁心干翻砂,便觉得自己前功尽弃。他用参加追悼会的口吻对我说:“朽木不可雕也。可悲,可悲呀。”然后十分机警地看了看四周。低下嗓子说:“我刚刚从办公室门外过,听见司文治正跟丁大铆争论呢。”
“争论什么?”
沈茂先浅浅一笑,“我想一定是司文治正在说服丁大铆放我走”脸上现出一种预感胜利的喜悦。
侯师傅在一旁火了:“瞎咕咕什么?快上砂子干活儿!”
沈茂先喜不自禁地笑道:“侯师傅,将来我送票给您老去听我的独唱音乐会。”
侯师傅根本不拿眼皮他:“上天车!”
车间道上走来了司文治,沿途发出下午一点冲天炉前开大会的通知。
沈茂先向司文治投去期待的目光。
司文治一看便懂了,和颜悦色地说:“放心吧,一会儿我会把结果告诉你的。”
沈茂先得意地朝我挤挤眼睛,噔噔上天车去了。
杨实强跑过来把我拉到柱子后边。他双唇发抖两眼泛光二拳紧握,激动地说:“那砂,我试着配了一小盆儿!真的像古巴砂糖一样”
可能是看惯了,我觉得杨实强的面孔未必有多么丑。
全车间的大会照例由司文治主讲。
听者或站,或蹲,或坐。
“经我与丁主任反复研究,下星期一召开的全厂批儒评法赛诗会,由造型一组的禹小立代表咱们翻砂车间登台!”无数双目光齐刷刷向我投来。
“我”我呆了,觉得自己已经咽了气。
丁大铆大声插话:“这是一项光荣的政治任务!从现在起,全车间总动员,不许‘妈呀娘呀’的满嘴脏字儿。从明天起,禹小立脱产练嗓子,不许吃油腻的东西”
这下轮到我“把斋”了。
司文治以“文”为治,颇斯文地止住了丁大铆,干咳一声说:
“这是集体的荣誉。经研究决定,禹小立朗诵三首诗,其中两首署名翻砂车间青年工人,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