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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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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傻篓子他爹顾虑重重地说,孙掌柜你说咱们是五五还是四六?早点把话说明了吧。
  孙合哈哈一笑,说你怎么把话说远啦?老街旧邻的我能跟你五五吗!我四,你六。其实我子丝儿要这些草袋子也是多余,又不能熬着吃。我这是帮你解难别一把火烧了你妹子的宅子。说着孙合打了个响嗝,吓了傻篓子他爹一跳,以为是什么地方传来一声闷炮响。
  孙掌柜咱们把草袋子挪到嘛地方去?
  你就好吧!保准不让你花那存栈的冤钱。
  ?
  说着这几个人出了院子,去挪那草袋子了。
  曲大少又躺到炕上去等大炮响了。不让掌灯,他看不成武侠小说,就唤媳妇上炕来,让她捶腰捏腿,给他解乏。
  媳妇小声说,冷呀,我得出去点一炉子火,端进来暖和暖和。
  曲大少打了个哈欠说,过些天咱们就能过上好日子啦。
  她想了想说,咱现在的日子也挺好哇。
  妇道人家懂个屁,好日子你见过吗?我爷爷活着的时候,唉别提了别提了,你娘家是个开鞋铺的,嘛也没见过呀。就一屋子楦子呗。
  黑暗中她咧了咧嘴,无声一笑。
  孙合随着傻篓子他爹进了药王庙胡同。进了那座独院,傻篓子他爹就招唤自己的妹子。那女人一见这阵式就明白了,乐得拍着巴掌说,孙掌柜您可积了大德了,可给我去了一块心病呀!
  孙合揉了揉那只无光的眼,说大妹子你别折我的寿,圣人讲仁者爱人,我这只是尽个力儿,咱们快搬草袋子吧。
  一屋子草袋子七手八脚便搬空了。
  装上那辆排子车,傻篓子他爹问孙合说,挪到哪去?这黑灯瞎火的。
  你驾辕,大虎跟二邦子拉套,小三推,你们随着我走吧!好地方。孙合深一脚浅一脚在前边领道儿。
  该安铁栅栏门的地方都安上铁栅栏了。过了升平落子馆奔北。庚申胡同里有一座男女茅房,大伙凑钱建的,挺宽敞。前几天一个小媳妇跟别人通奸,让爷儿们给堵到炕上了。小媳妇没脸见人就在女茅房里上了吊。女鬼最吓人,从此这女茅房没人再进关了张,男茅房里人也廖廖。人们都宁愿过了电车道往老城里的丁公祠去拉屎。
  孙合相中了女茅房,当存草袋子的货栈。
  傻篓子他爹喘了一口大气。我说孙掌柜您这唱的是那一出呀?死鬼给咱守着货底子。
  这话说得好,死鬼守着保准一根草棍儿都丢不了,她还不找你要佣钱。孙合小声说。
  就往女茅房里搬草袋子,全忘了害怕。孙合小声对傻篓子他爹说,我是怕人不怕鬼,这引火的东西要是让这条胡同里的人知道了,非揍咱们一顿不可呀。
  傻篓子他爹的两条腿开始打颤儿。颤着颤着就尿湿了裤裆。
  活儿干得挺顺当,孙合领着大伙往胡同外走,这是一条死胡同,不知为什么胡同口还没安上铁栅栏门。孙合心里说,这钱又等着我来挣呢,换一顿腥荤吃。
  临出胡同,一个黑洞洞的门里露出个老头儿的脑袋,问孙合你们干嘛呀一帮一伙的。
  孙合停住脚,压低声音说,快进去吧您呐,今儿个黑下八路军就攻城。
  吓得老头儿啊了一声缩了回去。
  往回走,傻篓子他爹嘟味着说,我怎么就想不到这女茅房呢?孙掌柜你将来了不得呀!
  孙合一板一眼说,言重了,咱天津卫的老爷儿们不都是这样吗?混日子呗。之后他停了脚步,正正经经咳了一声说,活儿也干完了,我可不是贪财的人,那草袋子我要多了也没用。你要是非谢我不可,咱们别四六分账了,二八吧,我二你八!
  傻篓子他爹双唇发抖,连声说孙掌柜你是个大丈夫,跟你比我非得跳海河去。
  别跳,好死不如赖活着。孙合对他说。
  走着,孙合又想起了那个上吊的女鬼。这小娘儿们也不是个凡人,兵荒马乱的日子,她还能有这么大的闲心整天跟野汉子通奸。出了事儿她就痛痛快快死了。真是阎王爷弄小鬼儿,舒坦一会儿是一会儿。孙合心里回忆不出那个小媳妇活着时候的模样,却挺佩服这烈性女人。
  妈的,这小媳妇犯了事敢死。
  在一家小酒铺门前孙合停住身子,大声说,活儿干得挺顺当,应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那句老话儿。我请客,咱哥儿俩喝上几盅。
  傻篓子爹说,让您破费啦孙掌柜。
  孙合叩开小酒铺的门。卖酒的主家很惊讶地迎出来说,这兵荒马乱的日子,孙掌柜您还有心思喝酒呀?
  酒色财气,到嘛时候也绝不了它。孙合清了清嗓子,对自己的三个孩子说,你们仨也坐下,见识见识日后怎么当个老爷儿们。
  傻篓子爹依然心事重重的模样。
  事儿都办得啦,你怎么还愁眉不展的?别愁,天津卫到嘛时候都是天津卫!前清,民国,日本人,又民国,海河还是往东流吧?
  依我之见,哪一方哪一派也改不了天津卫的老底子。四面城墙是拆没了,可南门脸儿呀北大关呀东南城角儿呀,不还是挂在咱们嘴头子上吗?普天之下,就咱这地界儿最养人。活着吧您呐,再来一盘儿咸果仁。孙合十分豁达地说着。
  傻篓子爹听罢,又问他。那您说这天津卫的老底子是嘛呀?
  孙合咕咚灌下一口老白干。老底子是嘛?这就靠自己慢慢品了,早晚能品出个味道来。
  三个孩子眨巴着眼珠子听着爹的高论。
  十二
  天黑得早,又不许可掌灯,就更显得阴冷了。她在门前点着炉子,煤球也就用尽了。天津人过日子,都是三斤五斤地买煤球,零揪儿。打油打醋也是小瓶子小碗儿。过一天说一天。
  烟冒尽了,炉火也该壮上来了。曲达元媳妇使劲端起炉子,进了堂屋。
  烙饼吃。棒子面的心儿,白面四外一裹,擀成一张饼放在炽炉上,香味就出来了。
  看着是一张张白面饼,里层儿却全是棒子面。天津人的手段,这饼的名字叫银裹金儿。
  这时候她望着炽炉上的饼觉得这日子过得真是没滋没味的。转念一寻思又说不清怎样才能过得有滋有味。就守着这么个油瓶子倒了都懒得去扶的爷儿们过日子吧,这是命。
  王十二哥这些天又跑到哪儿去了?一直没露面,兴许又出了城。不知为什么她自从见了王十二哥就觉出他不是个寻常的男人。
  王十二哥是个干大事由儿的老爷儿们。
  天津卫这种老爷儿们可不多,尽是小秧子。
  饼都烙得了。她听见里间屋有响动。不知孩子他爹在折腾什么。他是很少折腾出响动的,整天躺在炕上,懒出一屋子雅静来。
  她吃力地提拎着木筲去院门外的阴沟倒泔水。
  影绰绰的,胡同口撞进几个人来。他们推开铁栅栏门就往里走,气势挺大的。
  是兵。她心里一紧,觉出有事情。
  这些兵嘴里骂骂咧咧的愈走愈近。
  是来抓丁的吧?怎么没见罗甲长的人影呢?她心里说了声不好,拎着空筲往家里跑。
  进了屋她就惊呆了。
  爷儿们坐在条案前的太师椅上,一脸正气。他手里拿着一块玉石的镇纸,啪地往桌子上一拍,高声大嗓像个刚刚升堂的县太爷。
  屋里还掌着一盏煤油灯。这可犯法呀罗甲长说了灯火实行管制。可她不敢说,心里急得似火上了房。
  他爹,你赶紧躲一躲吧。
  曲大少像是根本就听不见她的话。一本正经审案子呢。那只黑猫,被捆在门框上吊着。
  我说你是死罪!扑飞了我的鸽子是死罪。那是我夜里下酒儿的一碟菜呀。死呢我也让你死个明白。民国啦什么事儿都有个章程。你有九个魂儿也没用。我就够馋的啦,你比我还馋,我能不治你的罪吗。
  你爹,八成是抓兵的来啦!你得躲一躲。
  曲大少听了,没往心里去。他慢条斯理地说,抓兵?他们敢乱抓兵!我爷爷活着的时候有一次
  她急了,说是膏药早晚得贴到肉上你还是躲一躲吧。曲大少出神地望着她。
  嗯,那就躲一躲吧。曲大少有生以来头一次顺从了媳妇的话,站起身问她。往哪儿躲?
  上房上房!她想起了院子里的梯子,就奔出了屋。
  她扶着梯子。爷儿们黑灯瞎火就往梯子上攀。他嘴里还嘟哝着。抓兵,他们敢!我爷爷活着的时候大街上一提咱老曲家她心里说,你就别念这本老黄历啦。慌里慌张她放倒了梯子,站在那里喘着粗气。
  那只吊在屋里门框上的黑猫喵喵叫唤着。
  她心里说,叫唤吧!都死了才清静呢。
  她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原本是拿了主意的,跟几位老太太去居士林听经,平常在家里吃斋念佛,认命。
  那几个大兵鬼儿进了院子,大嗓门嚷嚷。
  屋里有老爷儿们的都给老子出来!
  没人应声。只听见孙合老婆在屋里叫唤。这罗甲长干嘛去啦?他得来维持维持呀!我这寡妇带着一群孩子可怎么办啊。
  曲达元媳妇心里说,她几时成了寡妇呀!一嘴食火烧得胡说八道。
  一个大兵推开孙合家的门。你家男人呢?
  老总您屋里坐吧?我男人?那死鬼撇下我们娘儿几个早班儿就走啦!他才三十六啊。
  那你就赶紧改嫁吧,别守着啦!
  嗯,我改嫁我改嫁,我听老总的劝。
  曲达元媳妇远远听见,心里扑嗤一笑。
  女人家说守寡就守寡,挺容易的事儿。她心里寻思着就轻手轻脚进了屋,放了那只黑猫,之后又一口吹灭了油灯。她一个人立在黑暗里,发呆。这日子到什么时候算是一站呢?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进了傻篓子屋。傻篓子躺在暗楼上睡觉呢,可巧没说梦话。屋里死坟地一般,不像有人住的地方。
  那军官出了屋说,横竖也得找着个人呀!
  曲达元媳妇迎出屋说,老总们辛苦啦。
  我看你身上油水挺大,不是寡妇吧?那军官对她说罢,命令一个当兵的进屋去搜。
  她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
  当兵的从她屋里拎出一只大茶壶。长官,炕上捂着两条热被窝儿,有男的,没走远。
  军官乐着说,把茶壶拎回去沏茶喝。他色迷迷盯着她问,你男人呢?叫他出来我看看。
  她的心慌得乱跳,朝房檐上瞥了一眼。
  军官一直盯看着她的脸。他也随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房檐,又低头看了看那架躺在地上的梯子,心里就明白了。给我上房去搜!
  之后他凑了凑对她说,你男人在房上吧?这可是你告诉我的。
  一个兵立起梯子上了房。黑暗中这个兵的身形像一只巨大的怪鸟。
  长官,这小子在房上睡着了,正他妈的冲着我打哈欠呢!
  曲大少被当兵的推搡着出现在房脊上。他打着哈欠问,他怎么知道我在房上?你能掐会算呀?那当兵的觉得可乐,对军官说长官这小子倒像是缺几个心眼儿,傻里八几的!
  曲大少顺着梯子往下走,大声说民国有民国的王法你们不能胡乱抓兵,我是良家子弟。
  军官也觉出可乐,大声说,胡乱抓兵?那我就抓你去当兵,谁叫你自己往枪口上撞呢!
  这时节罗甲长跑来了,连声说老总老总老总。
  没见着西门庆,你这个武大郎倒跑来了。军官说着给了罗甲长一个嘴巴。声音很脆。
  提拎着茶壶带着人,咱们走。军官说完便拍了拍曲大少的肩膀说,女人是祸害,你媳妇往房檐上飞眼儿,就把你给供出来了,明白了吧?走!
  曲大少望着媳妇说,小贱妇,现在我懒得揍你,我早就知道你那眼神儿害人招风。
  这一伙人就往院子外边走。她拿了一件棉袍给爷儿们披上,小步颠颠随着走,像素常送丈夫出门儿一样。
  他爹,你慢着走哇,脚底下黑。
  曲大少说,神洞子算卦叫我腊月里少出门,我呆在屋里怎么也走倒霉字儿呢?
  住嘴!啪的一声曲大少脸上吃了一巴掌。
  她生来头一次看见丈夫挨别人的打。素常都是丈夫打她。但他是个懒虫,往往只打一巴掌就觉得累了,歇了手。
  人群远去了。她看不清丈夫脸上吃巴掌时是个什么模样。
  罗甲长随着她进了屋。抓走了可就不容易回来啦!守城防的保安旅尽是刚穿上制服的新兵,二姑娘你得想办法把人弄回来啊。他急声急语对她说。
  坐在炕沿儿上她不言不语。
  他们怎么知道曲大少藏在房上呢?他问。
  这事我心里也纳闷。我就只当他这一次又是出去闲逛了,反正这种守活寡的日子我也习惯了,有爷儿们没爷儿们都一样。
  看不出你这小娘儿们心肠还挺硬。罗甲长没敢伸手去摸她,快快出了屋。
  他站在那个壕口前发呆,心里说这日子真他妈的没劲!老不老少不少男不男女不女的。
  黑乎乎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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