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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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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又召开全体大会布置第二次战役的大干。会散包骏去修碾砂机,他在仓口挂了个“中午检修”的纸牌子就钻了进去。
  那碾砂机的碾轮重过地主老财的磨盘,而那刮板,却像野猪的獠牙一般。
  李吕子见了“中午检修”的纸牌子,就嘿嘿笑了,抄起墨笔玩了个“汉字谐音游戏”,在纸牌子背面写了“下捂奸羞”四个字,重新挂了上去。一个翻砂小厮于李吕子走后在空无一人的碾砂机前见了纸牌子,念了一遍就将它当成座垫拿去了。林志刚吃饱饭来了,见没情况就随手合上了电闸,准备碾砂大干。
  只发出一声沉闷的“啊”,包骏在碾砂机里即被分成三大块,以奇数的形式死去了。
  我们一块一块又一块从满是血腥的碾砂机里搬出了这个一分为三的包骏,然后组装在一起。他的脸孔上没有什么伤痕,只是大大的睁着双眼望着我,他的胡须,草原一样繁茂。
  我仿佛听见他对我轻声说:“我很爱很爱我的妻子”我没哭,眼泪送金铁萍急救路上已经干了。
  吴大队长说:“人命案,李吕子你有责任。”
  “我没打算跑”
  母美玉扑上来,抱着包骏的头颅哭闭了气。
  我说:“他再多活一天就回家探亲了!”
  第二战役的大干更邪乎,林志刚在墙上贴出血书要求入党并愿登高去改那字儿。
  吴大队长说:“要求入党咱欢迎。改字儿?你他妈的别给我添乱了!身上难受找个没苍蝇的地方去自我娱乐,不算错误。”
  包骏无资格有个追悼会,因为他还挂着呢。我被吴大队长派往火化厂送尸,同行的还有那个闻讯赶来的纪老师。我问:“他是五·一六吗?”
  “仅仅是三个阿拉伯数字而已。”
  我依然为包骏买了火车票,虽说他死了。我将这张通往赤峰的火车票装在他那身蓝色中山装的口袋儿里同去火化,让他乘车回家。
  纪老师说:“包骏妻子明天就到达,她在电报中说一定来看看翻砂场是什么样子。”
  我说:“该看。”
  在支农大干衰败下去的一天下午,林志刚细狗一样窜进车间说:“马庆善也死啦!粘在龙门吊车的铁腿子上,立着不动!”
  我第一个跑去奔丧,老头子果然粘在铁腿子上,立着,像是被电流吸住。我不敢摸,怕也把命搭进去,就大声喊给他招魂。
  “师傅!马师傅!您不能死呀。”
  他突然睁开眼睛,瞧着我。
  “你叫喊啥呀?该吃晚饭去了。”
  马庆善今天语言如此流畅,太惊人了。
  我只得冲他一笑,是傻笑。
  1989年11月13日——21日天津

  黑枣树
  这故事出自一锅老汤
  作者题记
  结识老六那年我八岁,是三年“自然灾害”后期的一天下午。
  那天中午我吃了一顿美好的炸酱面,至今余香在口。我认为那一天是我一生中的“胃口节”,印象极深。至关重要的是我胃口里装着一大团炸酱面认识了老六。
  说是生在红旗下,日子却还是清苦的。我与外祖母相依为命,全凭老人家给小巷里的小布尔乔亚们做拆拆洗洗的手工营生过活。穷,我的玩具就是我自己。
  老六大约长我三岁。他猴儿瘦,嘴里词儿多,小大人似的。与我往来,他常有老爷们儿式的慷慨。玩了一会“摔锅儿”,老六就咧开大嘴许下了宏愿。
  “哪天咱们去劝业场玩儿,我请你洗澡!”
  我始终认为洗澡就是光着屁股坐在大木盆里往身上搓黑胰子。老六说完就扎煞着一双泥手进了巷北那个宅门,咣当一声关上大铁门。
  我就想象着那个浴池的模样,却想不出。
  大铁门与我家院门一南一北正对着脸,我就坐在院门外边等着他,洗澡怎么还能“请”?
  等得乏了也没见老六出来,之后许多天也没能见到他,我为失去第一个朋友而失望。
  老六不是我们这条小巷的“土著”,似乎他是来走亲戚的,住住而已。澡是请我洗不成了。
  大铁门每天都关得严严的,不见有人进出,死气沉沉。院子里有一棵黑枣树,笔直,树冠已经高出二楼窗户许多,年年结果。
  我只知道大铁门里的那个二层灰色楼房里的住户姓沈,黑枣树也是沈家的。年年黑枣满枝,无人打枣,它们就都烂在枝子上,浪费着。
  还是见不到老六,我就向外祖母打听。
  “老六?沈家哪有小孩子?瞎说。”
  晚上睡觉外祖母就给我讲鬼的故事,这完全是一种灌输,为了让我早些入梦。适得其反,鬼那超越人间的威慑力使我心惊肉跳,只能装做睡着了。这时,对面大铁门里的灰色楼房就传出了咳嗽声,断断续续,在夜空中弥散。
  “沈先生又犯了病”外祖母喃喃自语。
  我们这条小巷旧时属日租界,解放这么多年了,依然保留着过去时代的称呼,叫男人“先生”,称女人“太太”。
  我问:“沈先生?”
  “你快睡吧!”外祖母累了一天,很烦。
  “姥姥我想吃黑枣。”
  “沈家的黑枣是你吃的么?没出息。”
  老六贬值了,沈家黑枣成了我心中的神秘果,总盼着有个机会能到沈家院子里去闻闻味道。我就等待着枣熟时节。
  外祖母给小巷里的住户们拆拆洗洗,有时让我去送活计,把手工钱捎回来。我去的最多的宅门,是金大夫府上。似乎这个家庭诊所有永远拆洗不完的活计:四季衣裳,床单枕巾,窗帘桌布是我和外祖母过日子的主要财源。
  金大夫三十几岁的男子,浓眉大眼白脸盘高身量,待人斯文又和蔼,说话柔声柔气。
  金大夫的诊所很有规模。六十年代自己开业的医生,大多在家门口挂个白漆黑字的招牌,写明医科和姓名,没有什么机构。
  而金大夫诊所就可以说成是个“小医院”了。一楼开诊,雇一老头儿坐在楼道条案前挂号,两间大屋是诊室,外室问诊,里屋有床供患者查体、注射或按摩。忙里忙外的还有一个年轻的女护士,人称马三姐。
  二楼是金大夫的住家,都说他老娘躺在朝阳的那间房子里,只比死人多一口气儿。
  金大夫是个大家庭的子弟,祖传中医,很有名气。后来他拜师修习了西医,还是个高材生。远近四方都知道他是个中西医内外科无所不通的高明医生,温文尔雅规矩正派,风度潇洒。一个心思扑在学问医术上,三十几了还是单身,没有娶妻。
  外祖母说:“金大夫要找个合适的媳妇可不容易,大家庭的子弟眼光高,又是有那么大能耐的大夫,难呐。”
  我说:“马三姐挺俊”
  “嗐!两路鸟住不到一个窝里去。”
  看来马三姐没前途了。可她照旧是个开朗活份的姑娘,下班时走在小巷里常跟邻居们说笑,铜铃儿一样的声音震颤着细腰儿。而在金大夫诊所里当班的时候,马三姐的表情总严肃得像个检查学生作业的女教师,脸上没内容。
  我还是期待着沈家黑枣,问外祖母:“怎么沈家不找你洗衣裳呢?”
  外祖母搓着胰子沫说:“他家有人洗”
  我永远也没有机会走进沈家宅门了。
  一天的过午,我帮着外祖母在小巷里拴绳子晾衣服。花花绿绿像挂满了万国旗。外祖母数了数晾在绳子上的短衣长裤被单子,说:“一块五毛钱,该给你炖一回肉吃了。”
  这时候沈家的大铁门开了,窜出来多日不见的老六,我欢喜极了,就迎上去问他:“洗澡?”
  他眨了眨眼睛:“洗枣?你馋啦,嘿嘿。”
  看来他已经忘记了曾许下的宏愿。
  外祖母问:“你是哪家的孩子?”
  老六油滑地一笑说:“你是哪家的老婆子?”
  这时从沈家宅门里扭摆出来一个少妇,团团脸杏核眼,肤色极白,蓝色长裙下一双白色高跟鞋,哒哒敲着石板铺就的巷道。
  “沈二太太”外祖母笑着打招呼。
  “老六,不许跟大人耍贫嘴,快叫姥姥!”
  沈二太太接着说:
  “这是我从娘家哥哥那儿过继的儿子。我一个人怪冷清的”
  “您不是打算再走一步吗?怎么又过继了个儿子铁心不走了?”
  沈二太太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就牵着老六走了。老六回头冲我伸舌头翻白眼做了个鬼脸。
  “白太太早晚得走一步呀。”外祖母自语。
  我终于知道了那大铁门的宅院里,整夜咳嗽不止的沈先生是有两个太太的:二太太生得极白,人称“白太太”;大太太长得黑,年龄也大了几岁,人称“黑太太。”
  一个男人可以拥有两个女人,这对我是个刺激。外祖母说:
  “那白太太其实已算不上沈先生的人了,早些年就办了手续。可白太太离婚未离家,二楼上仍然有她一间房子,心烦了她才回娘家哥哥家里住几天。”
  我说:“让金大夫娶了白太太吧!”
  “你个小屁孩儿熟得倒挺早,能当媒婆啦!金大夫是啥人,白太太是啥人?”
  白太太是妓女,黑太太也是妓女。沈先生是妓院的大老板,解放前夕他从了善,关掉妓院做了别的生意。妓女们全放了,只剩下一黑一白他收了房,之后就整天整夜地咳嗽。
  我知道了妓女是一种很下贱的人,又觉得白太太长得实在很俊很甜,心中就十分矛盾,统一不了自己的思想。
  一天我又去金大夫家里送活计,包袱里裹的全是金大夫他老娘的东西:褥单子枕头套儿内衣内裤毛巾被我进了一楼的楼道,见一个老太太正在朝专管挂号的那个老头儿叨叨个没完没了。
  “我呀,您知道我是谁吗?我跟金大夫素无来往根本不认识,更没有求他瞧过病。我是鼓楼西张家的六少奶奶,当然这是早先的称呼如今不行啦!我吃斋信佛。我早就听说下边这块地界老日本租界里有个金今儒,好人性好品行!为了老娘病在床上,三十好几了不娶亲,全城没有第二份儿呀。”
  专管挂号的老头儿面无表情地听着,如同在听一个急诊病人的呻吟,司空见惯一般。
  “我是专门来这儿的,请东门外圣手刘写的,娘娘宫前街齐二爷裱的”说着这老太婆朝空中一抬手便展开了一幅“竖挑儿”,上面赫然是七个大字,气势很壮。
  津门第一大孝子
  专管挂号的老头儿伸手接过,在楼道墙上找了钉子就把“竖挑儿”挂了上去。
  “嗯,道地的楷书。”老头儿用眼睛品味着。
  老太婆的话儿赛过瀑布:“嘿嘿,您是个行家!咱给规矩人就得送规矩字儿。草书?多乱呀,不周正不周正”说着她话锋一转:“您老先生早先在哪儿高就?好眼力。”
  老头儿原来平静如水的脸上倏地肉丝儿一紧,连声说:“混饭吃混饭吃”
  老太婆挪动着一双小脚往门外走。老头儿慌了,追着说您稍候我去请金大夫下楼来谢。
  “不啦不啦,礼儿全免吧!不见他真人最好,我就在心里猜他是个韩湘子的长相,大福大贵早晚成仙呐。”
  老太婆出了巷口,叫了辆三轮,心满意足地回府了。
  老头儿转脸看我:“送活计?金大夫正在二楼呢,每回都是他亲手给老太太更衣扫床,你快送上去吧。”
  这时候进来一个妇女,高身材裹在一件紫旗袍里,黑且瘦,梳着盘式发。她一双丹凤眼瞧了瞧我,我看她有两颗门牙长得不整齐,稍稍朝唇外突出了些,就更显得牙齿洁白。
  “大姑娘您又哪不安康?”老头儿问。
  被称为“大姑娘”的她拢了拢头发,说:“劳你给我挂个号,还是一块钱吧?”
  “金大夫说了,从这个月起街坊邻居看病,减半收五毛钱挂号费,替他的老娘行善积德。”
  我看到“大姑娘”是贵人的身子却有一双粗糙的手,手上的戒子闪着蓝光。
  我抱着活计登上二楼,在客厅里站定。
  只有一间内室的门大敞着,金大夫正在叮叮咣咣收拾瓶瓶罐罐,动作很大手很重。
  “老太太,您老可不能死,就这么躺着吧,千万别死”是金大夫在轻声自语。
  我咳了一声他吓了一跳,脸上做了颜色:“谁让你上来的!”
  随即便平和下来,接了我送来的活计,微笑说:“下楼找管挂号的老大爷去要三块钱吧,捎话儿谢谢你姥姥辛苦了。”
  我受了平生最强烈的感动,热烈地望着他,不知为什么冒出一句话来:
  “金、金大夫您多好呀!您快点儿结婚吧。”
  多年之后我忆起此事才弄懂这句话的份量。那是我的一种美好的祝愿并把祝愿一个体面的男人早日娶妻当成最为美好的言辞。
  他怔了神儿,片刻才说:“你是个好孩子。”
  我已经看清了躺在床上的金老太太鼻孔上插着氧气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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