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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黑色部落 肖克凡著-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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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咧着海碗大嘴问:“那只黑猫你给我逮着了吗?都三天”
  !了。。
  “您记差了,没给我派过这个任务。”
  “唔,那就是派给了包骏。”
  吴大队长似乎永远记不清人和事。他口中散发着一种我无从体验的味道十分熏人。
  那台低矮破旧的龙门吊车吱吱扭扭行走着,赛一堆乍了尸的死铁。不论有用没用,马庆善一天除了练气功化石头,就是不停地将一摞摞砂箱吊来吊去瞎折腾,像一个搭积木上了瘾的傻儿童,无休无止地东拼西凑玩弄把戏。
  吴大队长追着龙门吊车大声吼:
  “工业学大庆,你这是违章操作!”
  这是我认识吴大队长以来从他口中听到的最为现代的词汇。
  垂死的龙门吊车照旧行走着。
  “马庆善你手呢?你手忘在王家台老家啦!”
  吴大队长在“用典”。他和马庆善以及羊师傅同是王家台的老家,先后离开农村来到三条石永茂公铁工厂学徒干翻砂,绝对苦大仇深。
  故而“王家台”既是故家的名称也是他们生活中频频使用的一个代词,具有不可穷尽的修辞学意义。
  有不切实际的妄想,就说:“你别做王家台热被窝里的美梦了。”
  形容路远,就说:“这是回王家台呀!”
  我分配到翻砂车间的第一天,填写职工登记表交给吴大队长。他看罢面露喜色。
  “你小子也是王家台的?好!”
  我解释说我家住天津市河东区王家台大街十三号,家庭出身职员。
  “我是交河县王家台,你是天津卫王家台,五百年前咱是一他逻辑性很强。个村!”
  从此他居然对我怀有一种特殊的好感,见了我就像见了他的大儿子或女婿一样开心。
  谢谢王家台。我绝了换房搬家的心理。
  吴大队长接着吼:“我放你三天假回咱王家台拿你的手!”
  “王家台”使马庆善停住了龙门吊车。
  绝对世界工业奇观:马庆善居然在龙门吊车的铁腿上安了一个离地一米多高的铁篮儿,将五十五岁的瘦屁股装进去,双手抱头枕着;伸出左脚用大脚趾抚摸着控制盘上的键钮或开动或停车,轻松地操纵着这台五吨起重量的铁怪物。我觉得这老头儿即将羽化登仙。
  吴大队长捏了捏袜子里那只充满灵气的左脚,又拍了拍穿在马庆善右脚上那只形似航空母舰的特型鞋,说:“明天要来他妈的检查团,你赶紧用手别用脚,让人家笑话咱国大无人!”
  马庆善五官一聚,及时且突然地打了个喷嚏算是答复了吴大队长。
  吴大队长:“我等着吃你的驴肉呢。”
  之后吴大队长走向远处的墙根儿,冲着那个“男”字抖开前门儿撒了一泡尿,回头朝我和我身后的世界残忍地一笑,就蹚出一串儿响动钻进草丛深处去酝酿新的捕杀阴谋。
  翻砂场四周的小动物们已愈来愈少了。
  昨天飞来一只夜猫子,粗心大意地看了看大家,就扬起翅膀飞走了。据说它没笑。
  吴大队长听说立即组织捕杀,可惜晚了。结果他找碴儿拿包骏泄了一通火气才罢休。
  包骏认错:“只怪情报来得太迟”
  我开始“拜佛”,对马庆善说:“我出师了”
  三年来我只听马庆善说过一句话,就是铁杠砸脚时他的那声“啊呀”,充满真情实感。
  我又说:“你您吃糖吧喜糖。”
  他一双无光的小眼睛很圆很圆,像两颗熟烂了的黑枣,半睁半闭死死盯着自己假右脚上的特型鞋。他伸手接了糖块儿放在怀里。
  我无端地认定他将糖块儿留给驴吃。
  那驴似乎就是我的师兄先入山门为大。
  马庆善住在两里地之外的铁工营,那里有一排工厂的单身宿舍,平房。节粮度荒年代有工人浮肿,工厂就送到那里去集中喂养,供些汤水以免造成不必要的牺牲。久而久之那地方就得了个新名字“六零年”。马庆善就住在“六零年”西头儿一间屋里几十年如一日。不知为什么他从“文革”起就选定牲口为交通工具,上班下班以驴为坐骑,赛张果老转世。好在厂子位于市郊,人和驴很少与交通民警见面。
  隔几年他就杀一头旧驴换一头新驴,好比更换一辆自行车又显然比更换一辆自行车的想法深刻。不知公安局是否已经注意这种古怪的行为。有一次包骏晚上在他自己小屋里喝醉了酒,先是破口大骂自己是“牲口”,之后瞪起血红的眼睛对我说了一句十分惊人的话:
  “每每到这种时候,马庆善就杀旧驴换新驴。他上次杀驴是一九七、七几年?反正不是巧合,可能是条件反射。”
  因为包骏关于驴的发现太惊人了,我一直将这个“包氏定理”埋在心底而不敢言传外人。马庆善的形象在我心中是一个不可理喻的背影我永远不能看清他的面目。
  第三天包骏神色紧张问我他醉酒之后冲我讲了些什么。我说你流着眼泪说非常爱自己的妻子她是个上海姑娘,其余什么也没说只放了两个又响又臭的屁就睡着了。然后我就冲他笑。
  包骏说:“灵长目你是个好孩子!”
  见马庆善冲我一言不发,我说您要是没别的话说我就回去干活儿啦。他动了动瘦屁股。
  显然,他有话要对我讲才挪动屁股。
  我就候着他老人家嗓子里的响动。许久,他置声带于不顾却解开了那只特型鞋的带子,往假脚里摸索着,就像那有个嗓音的开关。
  我突然冒出一句话:“他们给我起外号叫六侄儿!”说罢我觉出三年来我的心一直是很委屈的,尽管我说不清委屈的原因,反正我委屈。
  着那件不合季节的黑棉袄,面若死水。
  缓缓又缓缓,他从鞋里抽出一叠子纸片,捻在手中扑克牌一样展成扇形,像要出牌了。
  我看清他手中有三张这样的硬纸片。
  他冲我点了点灯泡一样的脑袋,慢悠悠向我举出第一张纸片,上面是一行很笨拙的墨字:
  要穿棉裤呀人护腿狗护嘴老了后悔。
  天已转暖,我猜想这纸片一定是入冬之前马庆善请别人写成的。我知道这纸片就等于是他的“嘴”在向我叮嘱,就使劲点头:“嗯呐。”
  我突然从马庆善的眼睛里看到了慈祥!
  他的目光正灼热地舔着我的脸。
  我哭了:“他们给我起名字叫六侄儿!”
  我抹泪:“我怕金铁萍这样干下去早晚得累畸型了连孩子都不会生养”
  我不知道为什么向他哭诉这些不贴题的事由儿,反正一抹泪心里就宽绰了几分。
  马庆善脸上褪了慈祥,又举出第二张纸片,颤颤着朝我“说”:
  死也别信歪门邪道多干活少说话小心胃口。
  他手中捻着第三张纸片,我想起了扑克牌中的“大鬼”,就期待着他的最后叮嘱。
  马庆善似乎犹豫了一个季度,猛然冲我一挥手,又将纸片们塞进了鞋里。
  他不愿意给我那个最后的叮嘱。
  可我恰恰正盼着那个谜一样的最后叮嘱!
  我扭头就朝车间大门跑去,心像死了一样沉重。立在车间门首,我使铁棍儿敲响了那只铁的屁股,之后我嗓子发痒,就朝着马庆善砂箱库方向急促且持久地学了一阵子驴鸣。
  没有听到洼地里那头正在吃草养伤的黑驴对我发出应声。
  它失约了。
  吴大队长似乎为我刚才的“驴鸣”所吸引,从草丛深处蹚了出来,手里托着一大团黄泥巴,一脸愠恼:“呜!都死绝了种,往后吃啥腥伙儿?”
  之后他愠恼之色更浓:“刘直刚才是你敲我的磬?当当当三声劲挺大。”
  敢情他管这只铁屁股叫“磬”,他的“磬”。
  八成是一种十分古老的乐器,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那时候的玩艺儿。
  包骏赶来了:“刚才我听见一种动物叫?”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那一阵子“驴鸣”。
  吴大队长兴致遽增:“什么动物?”
  包骏认真回味着:“类人猿?”“累人园?你胡吣!快去给我逮那只大黑野猫,要断腥伙儿啦。”吴大队长啧啧着嘴。
  包骏献计:“只能派一只母猫把它引来。”
  林志刚赶上一步:“想让猫也犯作风错误乱搞男女关系?
  你!”
  吴大队长看见远处来了人,一拍脑门儿说:“我还忘了,那群学工劳动的今天正式下班组。让他们也参加进来做翻砂工人操!
  包骏你小子负责教他们。哎,那个领队的老师姓什么来着?”
  那群人已经排着队走近车间大门。
  “我姓纪,叫纪宇昌,是领队的老师。”
  之后那位姓纪的老师惊叫道:“天!是你吗包骏?是你呀包骏!老同学”
  “是、是、是”包骏腾地红了脸。
  之后红到了脖子。我从没见过包骏如此拘谨,像没有完成作业的小学生见了老师一样。
  林志刚添乱:“母美玉叫你去修理”
  吴大队长哼了一声:“我不下达任务包骏你敢修理个屁!让母美玉将就再开两天吧。”
  纪老师和“纪学生”们完全惊呆了。
  吴大队长最后说:“纪老师吃了中午饭我给学生们分派班组你们先歇一会儿。哎包骏你他妈的快去洼里网上摘鸟呀!我请这位纪老师开开斋。你俩是大学同学呀?好!五湖四海。”
  包骏欲言又止欲行又住,冲他的老同学纪老师一个劲儿傻笑。他这份难受的德性像是每个汗毛眼儿里都长满了癌瘤。
  纪老师:“包骏你跟工人阶级打成一片了。”
  吴大队长:“他还得继续努力别松劲!”
  九
  学工劳动的学生们刚刚下到班组,革命形势就发生了巨变,当然形势依然大好。吴大队长在翻砂场东西南北四处奔走,传达一个最新精神儿。
  “来不及开全体大会了,就费我一个人的鞋吧。都听着今天把手里的活儿全部收尾弄利索了,明天换新活儿赶出一百套砂箱来!”
  我打从出师就与别人配对干活儿了,跟我联手联脚搭伙的是曲建新。这个精神已经分裂的瘦弱汉子干起活儿来还是比较平稳的,只要他的目光不触见母美玉的肥臀。
  我说:“曲师傅,咱们抓紧收尾吧,明天换活儿。”
  他说:“明天换活儿咱们抓紧收尾吧刘师傅。”
  我居然也成了师傅,听起来好不适应。
  吴大队长站在炉台子上冲全体臣民喊道:
  “把场地清理出来!没用的玩艺儿全扔外边去等来了木样子咱们就掊砂箱,大干!”
  金铁萍听罢,兴奋地冲我扬扬手。看来她的直觉是极其准确的,前些天就向我预言要大干了,果然就要大干了。
  刚好有这一拨学工劳动的学生加入了我们的行列,生力军。
  翻砂场上的大干热潮定会史无前例。学生们的年龄与我相差无几,吴大队长已将他们做为满分儿的壮劳力搭配给了一个个翻砂工,而那个为首的纪老师,与李吕子成了搭挡。这纪老师又白又嫩,江浙口音。
  李吕子:“如今不是没有考大学这一说了吗?”
  纪老师诚挚地一笑:“大学还是要办的,我这里主要说的是理工科大学还是要办,但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
  李吕子一耸大鼻子:“停!天天读的时候你再背诵吧咱们现在促生产。”
  纪老师有些尴尬,说:“促生产促生产。”
  李吕子不冷不热说:“你跟包骏不一样。”
  “嗯我俩大学同学四年”
  我就与曲建新只争朝夕地干活儿。这是一种名叫“泵壳”的铸件,五百多斤沉。曲建新全神贯注修补着模子上的一块缺砂,他的手指修长而充满灵气。我发现曲建新竟然有这么好的手艺,砂模修补得又快又好没有丁点儿痕迹。
  我说:“曲师傅你千万不要自暴自弃。”
  曲建新沉浸在修补砂模的快感之中。
  李吕子在不远处接了话碴儿:“自抱自妻?”
  我已经出师成人,视听能力基本发育成熟了,所以我完全能够破译李吕子的“汉字谐音法”并进入艺术欣赏的境界。似乎李吕子的人生要义就是不遗余力地将这个世界丑而化之,用汉字游戏完成他残酷的再创造。唯一的例外就是他痴迷地欲将自己的妻子提拎出黑色王国推向美丽的异域。
  我曾隔着墙听见他在烘干窑前自言自语:
  “这是我最后一件大事儿,调她离开翻砂场我就跟她散伙!
  除了我没人愿意救她”
  戴了绿帽子的李吕子对骚妻竟怀有基督式的救难心理,而母美玉恰恰认为翻砂场正是她的圣地,铁心皈依若有个外国总统娶她当第一夫人她都不会“还俗”。
  翻砂场心动过速了。吴大队长领着两个学工的学生往那块多年没有挪动的平台上拴钢丝绳,“起!起!”一声声指挥着天上的母美玉吊钩。他要把翻砂场清理得一无所有,在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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