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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科尔沁旗草原-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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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由于这个小小的启示,黑影竟在他的眼前扩大起来,使他联想到许多数不清的
敌意与暗礁,形成了一个极大的圈子,囚禁了他的一颗快乐的心,使他开始觉到大
地主的威力,也如战败了的大将军一样的,也有可以倾覆的一日了。
    可是一抬头,看见了张地户的柴草垛,黑煞神似的挡住了一面。开拓的血液,
又在他的周身里交流了。
    跳板已经旋了三旋,可是干草还一层一层地往上背。两垛已经用石灰很精致地
锁上尖了,而那更大的一椽,却还像刚起家业似的往上椽。这种庄园的出奇的丰大,
该是给他这天生的地主一种何等的冲动呵。
    想着,张发本来是光杆一条枪,如今自己也有几十天地了。这都是我们丁家喂
出来的。唉,好则他侍候了家是一分的全忠全孝,今天不去察他了,到李才家去。
    大爷紧紧地把马打了两下,便飞着跑了过去,后边还听见张发家的小孩子杀猪
似的往上屋跑:“大东家老爷来察粮来啦……”大爷理也没有理,便决定到李才家
去。
    夜色渐渐地围袭过来,把枪叫上了顶门子,四下地望了一望,冯鞭子便沉重地
打在马上。
    已经是戌时了,到了李才的家。
    怪呀,大爷心里想,本来这里应该熙熙攘攘的正在“约粮”①才对,那曾想里
边居然会静无人声,只从毛头纸窗透出来一盏昏暗的灯光,显得四周围格外地凄冷
了。

    ①约粮,就是过斗。

    大爷怀着一肚皮的狐疑,例提了马鞭,轻轻地用脚推开了两扇栅栏门,就进来
了。
    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吊板上放着几个破包,七零八落地填满了地上炕上的
一大片空隙。几只欤B横倒竖歪地放在炕上,欤B草一团一团地放射出脚汗的臭气,
一点也不退缩地向鼻腔猛袭。
    墙上几张年画,已经被煤烟熏得一点轮廓都没有了,只有一张曹操的白脸,还
在雾样的灯光里,浮动着奸刻的苦笑。
    大爷倒透了一口冷气,便想立刻退出来。可是一转眼,忽然看见墙角里的黑隔
棱里似乎有两块门板正在那儿停着。一团生气毫无的败絮,端端正正地摆在板心。
大爷乍着胆子,抢上了两步。一手便把旧棉花套了揭起来——
    “咦,什么?死尸!”
    鬼的意识立刻在大爷的眼前一晃。他不自觉地碰了一下冰凉的枪管。捏住枪,
虚心的从东屋走到西屋。什么也没看见,只有一个棕色眼睛的黑母猫竖起了尾巴在
伸懒腰。
    还是马上离开这座阴森的坟墓吧。
    可是刚一转身,却听见一片嘈杂的骂署声,渐渐地由墙角转近,从脚步的杂乱
里,可以显示出那是一大堆人向院里转来。
    “这算什么,丁府打死人的事,每年都有几起,你便这样呼天抢地的想诬人,
你也没摸摸你那个牤牛卵子,可还想要不想要了。”听声音可以知道是大管事的。
    “真的呀,李老爷,不是我爷爷听错了斗,实在是小爷记错了,后来我爹背地
里念道几句,小爷听见了,就是劈头盖脸地打,一马棒,就……也不怨……”
    “放你娘的屁,这还谈到怨不怨,怨他命短。”
    “傻孩子,听中人说一句话,谁是谁非也不用提了,归根结蒂一句话,是老头
儿的老骨头经不起磕打……”
    两个人的声音是一起发的,前边的响声特别地高,把后边自称中人的声音压得
几乎听不见。
    大爷听了李才儿子剖辩的声音,又看看躺在木板上的苍黄色的脸,脸上蒙着一
片无告的哀愁,丝毫没有一丝悉愤的痕迹,心里不由一震,这才觉得这样和善的老
头,实在是不应该有这种死法……可是谁让他背地里叨咕来着呢,这怨得着吗?…

    人声更近了。大爷很想抽身便走,为了一会儿人多了,难作腔。可是人们这时
候都已经闯进门来了。
    李才的儿子一看见大爷在这里,便像遇见亲人似的双腿笔直地跪下,脑袋磕在
地上砰磅响。一腔子的控诉便都万马奔腾地塞在喉咙口,挤着要出来,可是偏是拙
笨的嘴唇,太不听使唤,痉挛地颤动着,拼命地才挤出几个听不清的句子:“……
实在是小爷听错了……后来,又过的斗……都没错……大管事李二爷亲眼见的……”
    “放屁,你没过错,少爷能听错吗?现在你又跟大老爷号什么丧?”
    大爷依然神色不动的,也没准对着谁便说:“你把老头先抬出去埋了,回头到
我那里,我有话跟你说。现在的事,有大管事的在,我还得赶着到几个地方……”
说完一扭身便向外走,满不在乎地踏出门槛,就在院心里骑着马稳稳当当地出去了。
    走在道上,心里还气恼李才的儿子一只比猪还笨的嘴,怎的那么不会打圆场,
非得把这个过栽到少爷身上不可。你就不会把不是都担过去,把面子遮过去,然后
暗地里托个人向我说句小话,我还有不贴补你几吊的吗?你这么一来,不是把大管
事的这些人都装在里头吗?这种蠢东西,真是没办法,顶好的事,让他一弄便砸锅
了,非一口咬住少爷不可。咬住少爷,你不白咬,是能咬出钱来,是能咬出命来…
…可是大管事的,也实在混蛋,李才那老面瓜似的人……让就让他一点,也就完了
……唉,处处非你自己个亲自经手不可……
    想到这里,简直就有点愤怒了,很想对着四周围包围着来的黑暗放一枪。
    带了一身的灰心和倦怠,懒懒地牵过马来,交到吕存义的老早就已经伸过来侍
候的手里。
    真奇怪——怎的吕存义的家,也没约粮呢?这是怎么一回子事呢?……
    吕存义满脸堆笑地蹒跚地走过来,匆遽地用自己的羊肚手巾给大爷打手巾把。
    打听出来,大爷还没吃晚饭呢,吕存义这才意外地满意地笑了。
    悄手悄脚的,像个不倒翁似的,老头儿从大爷的屋里转进了二儿媳妇的房里,
便机密地嘱咐:“大东家老爷来了,你得好好地侍候,咱们一年的指望,都在这一
面了。咱们要把他答对好了,今年的饥荒也还了,日子也好过了,要不然你一过门
就跟我受罪呵……你听见没有,还没吃饭呢,赶快预备,露露手艺,快,洒脱点,
黄蘑扣小鸡,口重点,把鸽子捉几个,挑母的,炒瓜子,快快快——”老人把第三
个“快”字给喜悦吞了一半,便又像个老阴谋家似的,前仰后合地回到大爷跟前,
卖弄风情似的说:“我看东家老爷走得有点累了罢,弄口烟咕嘟咕嘟……”
    大爷不耐烦地把鼻子向前一拱,便算是回答了:“哎,你还是把饭快快地弄来
罢。”
    “是,是,喳,喳。”
    老头儿连忙跑到外间屋,故意地提高了干涩的嗓子,向着下屋高声喊道:“二
媳妇,你把菜弄得麻利点!”老头儿得意地把这顿饭的制造者的名分宣布出来,便
又偷偷地睁开了自己的一双多肉的蛤蟆眼,觑着大爷的嘴角上,是不是也有一丝儿
的笑意。
    菜上来了,老头儿咂嘴咂舌地夸奖这菜的滋味。乘着缝儿,老头儿又理清了自
己说话的次序。
    “大爷你不知道呵,你老深宅大院的不常出门,今年偏是咱们的地穷赶上……
崔老八他,他,他的地调成了坝,往咱们这地撇水呀,大老爷,我不是说吗……”
老头儿斟了头盅酒的时候,便用舌尖舐了舐上嘴唇,吞吞吐吐地说:
    “大爷,我不是说吗,凭咱们丁府的地,他,他崔老八敢撇水吗?……是,是
……嘿嘿……大爷听了,又笑啦……可是,可是,我不是说吗……偏是咱们的地…
…嘿嘿……大爷,我不是说吗……偏是,真的……”老头儿搔了搔脑袋又斟了第二
盅酒。
    “大爷,吃吧,这是新抓的鸽子,肉丁瓜,啧啧,大爷的口味……大爷,真的,
不瞒您说……真的,我不是说吗,这是二儿媳妇炒的呢……新过门的……真,嘿嘿
……”
    大爷越听心里越气了,什么东西送到口里,都先改了口味,都是铅块一样的沉
重……
    可是吕存义自己,却觉得大爷的每一个沉默,都是给予他一个满意的回答。于
是,他又高高兴兴地斟了第三盅酒。
    “嘿嘿,没别的……嘿嘿,小意思,二十石,真的,我不是说吗……摊着点,
大爷开恩……二十石……嘿嘿,不多,二十石……”
    这是个嗫嚅的侏儒呵,大爷的心里真是有着一种形容不出的厌恶,统共不只二
十石粮吗,也用得着你这样低三下四的,跟我贱忒忒的吗?你越是这样的,我越不
给你顺碴儿……于是,大爷肃然地把眉毛一横,脖子向前不耐烦地仰了一仰。老头
子满腔的希望,便都接收了秋的命运,簌簌地落了叶了……
    半天,半天,这才灵机一动地想起来斟第四盅酒……
    饭后,大爷虽然满身都是烦倦的暴躁,但是为了要表现出一个大东家的精悍与
威棱来,所以连碗茶都没喝,便传话,叫开仓门“过斗”。又问是那房的少爷或管
事在这里。传了半天,说是本来是李跑道的在这里,今天晚上又回府去了。大爷从
别人的嘴里,听到他去“讨会”①去了,心里又激起了一层火上浇油的暴怒。

    ①讨会,是一宗带有迷信色彩的赌博。

    一看场院的堆堆,就知道今年他吃不着香的,全片的地,顶数他家的地囊薄一
点儿,上半截高岗,又“跑风”,上的粪都让风“爆”了。但是,一想起他那副蠢
像,心里就恼,一定得给他个好看瞧瞧。
    “谷子‘瓢子’太大,得‘重风’,——‘葛肮’②太多,不行。呕,你们今
年的聋房草不错,留出五百来聋房。”

    ②“葛肮”多,就是糠和茎叶等杂物多。

    “真的,大爷,真的,我不是说吗,大爷,得‘让’点,实在是……大爷,真
的……我不是说吗……”
    “秫秆‘个儿’太小,得‘破个儿’……”
    “大爷,真的,吃的都都不……”
    “谷糠,宽点,算二十石罢。”
    “大爷,真的还不到,真的还不到……”
    “要不然‘过斗’。”
    老头儿的心冰凉了。怎么的,我答对得也不错呀,这不明明跟我开玩笑吗……
呵,是的,一定的,是二儿媳妇今天的鸽丁肉里的盐花子搁大了……哎,一定的,
这小缺德的……
    “大爷,真的,大爷,好大爷,大爷在开玩笑……大爷,真的莫开玩笑,我不
是说吗,二十石,我的吃粮呵……”说到吃粮,老头儿真的有点儿要呜咽了。
    “什么,我在开玩笑,我在拿真银子现钱来和你开玩笑,我在拿血汗的家业来
和你开玩笑?”
    老头儿对于一切都惘然了。本来他已经花了好多的本钱把李跑道的答对得心满
意足了,今年的二十石是铁让了,那成想大爷一来……其实大爷来也不要紧,只要
把他一答对乐了,一天云彩也就散了。可是,那成想,如今,他妈的,一定是这个
小犊崽子……唉,如今弄得我一家的吃粮,都飞了……飞了,这回算飞了。老头儿
的心可碎了,白忙了一年哪,白忙了一整年哪,还捞不着吃。
    二十年来,自从十几岁理家,如今整整二十年了,大爷从没有这一次像今天夜
里这么别扭。一切都好像走了板的套板似的,该是黄的地方他却印了蓝的,该是蓝
的地方,他又特意的印上了黄的。三爷吧,一天到晚都像狗起群子似的,每天都驮
着几个穿缎的姑娘们,从东村走到西村,阳春那孩子,偏偏失手打死人,吕存义那
鬼东西,偏一点眼色没有,夹七夹八地磨豆腐……
    怎么的,今天,酒里头也一定放下了蒙汗药了,要不然怎能真闹头呢?
    种种的不适,密接在一起,联成一个富有伸缩性的无形的圈子,而大爷正作了
这圈子的中心。大,大到一会儿摸不着边,小,小得箍到脖上喘不出气来。大爷一
个转动在烈火的圈子里的毒蝎,有着强烈的毒素,却嫌没有攻击的对象。要是真的
把尾尖的排毒管,毫不顾惜地点在自己的背脊上,却又找不出一些一定要自杀的理
由。可是,就这样的活熬着,又该是怎么样的一种繁难的忍耐呀!……
    大爷真是太痛苦了,今天,大爷真算是太痛苦了。自他有生命以来,世界就像
一个牛奶的大海,任他自由自在地游泳。没有一个不顺碴的窝火事儿敢直对着他的
脑门出气。他仔细看了一看走过来的路,都是一带剪得平平的绒带子。可是,偏是
今个,他就把不住四平腔了。幻灭,又有点迷惘,烦躁,恶心,怒火从天灵盖往上
钻,好像把什么当作嫩鸡腿撕着就好。说是报复罢,也不像,因为根本就找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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