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解多情-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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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沿阶梯向下走,沈嘉恒落后她一两个步阶,一路无语。山风呼啸而过,石阶两旁的长青松摇曳,发出“哗哗”声,松针如雨纷纷跌落。
山脚下,沈嘉恒问:“可以请你去一个地方吗?”他的声音有蛊惑人心的作用,小小忘记了自己怎么回答的,最后的结果是她坐在了他的车上,这让她很羞愧,自以为经过八年言情小说的浸泡,已达百毒不侵境界,结果还是抵不过美色的诱惑。
车子左转右转,不知道绕过多少个弯才停下。下了车,仿佛一下子被拉回到遥远的年代, 弯弯曲曲一道河流, 桨声灯影,笙歌曼舞,秦准余韵,即使是河畔的商铺也透着古雅。趁沈嘉恒去租画舫的空隙,小小饶有兴趣的跑进附近一间旗袍店,抱着好奇的心态试穿传说中的国服。刚换好装,沈嘉恒就回来了,看见小小,眼前陡然一亮,黑色丝绒旗袍轻裹下,妙曼身姿袅袅娜娜,略微曲卷的长发慵懒披散,褪尽稚气,人妖娆如雨后杏花,竟是风情万种。艳光只在惊鸿一瞥间,小小见到他,羞赧一笑,立即缩回了更衣间,再出来时,已经换过自己的衣服。
画舫凌波,烛影摇红,古雅的仕女倚靠船头拉着二胡。小小坐在画舫里,如置身梦境,惊叹:“怎么我从来就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好地方,下次一定带秋姐和湘湘来玩。”
“我母亲出在这一带,小时候常随她来这里。”嘉恒慢慢喝杯中酒,十八年的陈年女儿红,甘醇绵长,“母亲去世后,再也没有来过,以为早就不在了。”
小小想起今日是他母亲的生忌,她不擅长于安慰人,只有感慨:“沈夫人真美。”
“的确,”嘉恒为自己再斟满一杯酒,递给小小的却只是一杯香茶,“三十年前,寒门女子嫁入豪门,演绎了一场现代版灰姑娘,那场婚礼曾轰动全城,她被称为美丽传奇。可是,灰姑娘嫁给王子真的会幸福么?”
小小没有出声,有些时候,安静的听就足够了。
他嘲讽的笑:“沈家三子一女,除了我母亲,另外两个儿媳皆出生豪门。童话里没有讲灰姑娘嫁给王子后会怎样,我真真实实看见过灰姑娘嫁入豪门后是怎样的生活,公婆嫌恶,妯娌排挤,丈夫初时还有一点怜惜之心,时间长了,也就倦了,自己在外面花天酒地,把妻子扔在家中,任她自生自灭。整个沈家,除了小姑姑,也就是绍昀与绍谦的母亲,没有人会善待她。如果不是因为生下了我这个沈家长孙,她早就在沈家没有立足之地。也许是压抑得太久,需要发泄,有一次她喝醉了酒,开车狂飚,出了车祸。她是在医院的手术台上断气的,最后一刻在她身边的人,只有我一个人和小姑姑。”沈嘉恒声音里隐隐透着恨:“一个月后,她的尸骨未寒,父亲就迎娶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
“如果是我,我就把那个负心的丈夫一脚踢得远远,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去。”小小愤愤不平:“别人不善你,难道自己就不能善待自己吗?”
沈嘉恒看着她,失声笑:“小小,知不知,当你生气的时候,眼睛会发亮。”
“啊——”小小一愣,无法想象出自己眼睛发亮的样子,问:“是发出绿幽幽的光吗?”
他大笑,从对面探过身,眼神蒙蒙胧胧,温热的指尖轻轻划过她眼帘,“我喜欢你的眼睛,明亮如天上的星星。”小小脑袋象灌浆糊一样,迷迷糊糊,竟不知该做什么反应,抬头,她望见夜幕里璀璨的星星,这样的夜晚,真是醉人呐。
沈嘉恒很快恢复清明的眼神:“对不起,我失态了。”
小小眨了眨眼,浮光掠影间,近在咫尺,却看不清彼此的容颜。
他说:“飞鸟爱上游鱼,注定了是一场悲剧,因为他无法把对方带入自己的世界,也无法让自己融入对方的世界,无论怎样的选择,结局都是以死亡来成全永别。”
小小也有聪明的时候,听懂了他的话,隐隐的,心底些灼痛,习惯了简单的坦率,她不喜欢复杂的兜圈子,“人不是飞鸟,也不是游鱼。”
“小小,你很好,真的很好。”他点燃一支烟,冉冉升起的烟雾后面,他的眉目模糊飘渺,“可是,我不能把你带入我的世界,整个沈家,除了小姑姑,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我也一样。我不想看见母亲的悲剧在另一个女人身上重演一次。”
隔着烟雾,小小静静看他好一会儿,“你知道我母亲是怎么去世的吗?”她心平气和的说: “是自杀,我想她大概是太伤心了,一枪射穿了自己的心脏,我站在门口,看着她的鲜血流了满地,父亲抱着她还没有冷却的身体,象受伤的野兽一般哀嚎。此后许多年,我只要一闭上眼,就会看见满地的鲜血。”她的眼眸中氤氲起水雾,“但是死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活,所以,我只选择让我自己最轻松最快乐的那种方式生活,为自己,也为在天堂里看着我的亲人。”她挥手示意画舫靠岸。
走上河堤,小小回头望向坐在画舫里的沈嘉恒,“你活得太累了,沈先生。”说完最后一句,她转身离去,他一直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她始终不曾回首。她要的是一份纯净的感情,没有任何杂质与功利,如果做不到,她宁可不要。
第八章
小小又开始做起了许多年不曾有过的恶梦,梦里血腥味让她窒息得无法喘气,十年前那个早晨,她被枪声惊醒,惊慌赤足跑进父母的卧室,妈妈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美丽的脸庞安详宁静,仿佛终于得到了解脱,一朵血色牡丹绮丽绽放在她胸前。父亲紧紧抱着妻子正在冷却的身体,悲痛欲绝:“云若,云若——”他的眼神如濒临死亡的困兽般悲恸绝望,握住妻子的手,把她用于自杀的手枪机械移到了自己胸口……他的心腹亲信赵晓峰和傅传玉冲了进来,“宇哥,冷静,冷静——”赵晓峰抢下他手中的枪,“你还有小小,还有小小呀——”父亲黯淡得没有一丝生机的目光慢慢转到女儿身上,惊骇中的她终于恢复了意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小小猛然从床上坐起,手捂在胸前急促大口喘气,在黑暗里静坐了很久,气息才逐渐平复下,头痛得如同要裂开一般。母亲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要一合上眼就会看见血淋淋的一片,于是彻夜不敢入眠,以致神经衰弱。为了给她治病,父亲派人满世界寻访名医,整整二年,她看了西医看中医,看了脑科看心理医生,最后虽然治愈了,却落下了个偏头痛的病根。
摸出几片止痛药,走到客厅里的饮水机前倒了一杯冷水服下。午夜二点,江雅秋还没有回家,大概又陪耿少昀应酬去了,小小独自一人站在客厅中央四顾,只觉空旷寂静。手机响了起来,在安静的夜里分外刺耳,是父亲左右手之一傅传玉来电,小小盯着闪烁的屏幕犹豫。手机铃音不停的响,大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意思。小小叹一口气,傅传玉的耐心天下无敌,而且专挑夜深人静的时候打电话,她不得不认输,按下接听键,有气无力的“喂”了一声。
“惜若,”傅传玉说话一向干脆利落:“下月初九是宇哥五十大寿,你记得要回来。”
小小沉默,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有另一个名字杜惜若,是杜修宇亲自为她取的名字,惜若——珍惜云若,既然珍惜她,为什么要狠心的逼死她?
半天等不到小小的反应,傅传玉疑惑:“惜若?”
小小回过神,答应:“傅姑姑,我在听。”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我安排人去接你。”
“傅姑姑,到时候再说吧。”
“什么叫到时候再说,有你这样做女儿的吗?”傅传玉一生气就会提高声音,听起来有些尖锐:“你听着,如果到了初六还不见你回来,我就亲自带人去把你押回来。”
小小苦笑:“傅姑姑,我头痛。”这是她的杀手锏,平日里,只要她一说头痛,所人立即三缄其口。果然,傅传玉的声音马上变得低柔:“你好好休息吧,记得下月初六之前回来,你爸爸天天惦着你呢。”不给小小任何拒绝的机会,她迅速挂断了电话。
小小又叹一口气,扔下手机,窝进柔软的沙发里。头脑一片空白,静静躺了好一会儿,意识逐渐迷糊。
江雅秋打开门,一眼就看见了躺在沙发上的小小,赶紧推醒她,“怎么睡这儿,当心着凉。”
小小睁开朦胧睡眼,茫茫然看她,喃喃喊:“妈妈——”
江雅秋哭笑不得,“苏小小,我有这么老吗?”
小小完全清醒了过来,打着哈欠坐直身躯,“这么晚才回来?耿绍昀也太没人性了,狠毒压榨你的劳动力,简直是敲骨吸髓。”
“你呀,”江雅秋笑,轻敲一下她的脑门,“拿了人家的钱,就该替人干活,怎么可以在背后说老板的坏话。”
“那也不用这么卖命呀,”小小揉揉脑门,想起了耿绍谦的话,一拍脑袋,说:“你该不会是暗恋耿昭昀吧?完了,完了,兄弟相争,同根相煎。”她越说越起劲,两眼发亮,连连感叹:“又一曲爱恨情仇的悲歌,情义两难,兄弟美人,孰轻孰重,何去何从……”
江雅秋笑骂:“滚一边去,你是不是中言情小说的毒太深了,什么荒唐的情节都能联想出来,怎么工作就没见你这么用心过?”
“嘿嘿——”小小心虚干笑,慢慢向自己卧室走去:“习惯性条件反射,条件反射而已,睡觉,明天还要上班呢。”
“从明天起我休年假,一共七天,车钥匙留给你,你想用就自己开车上班,不想用就搭公车去。”
小小立即转身奔回江雅秋身旁,兴奋的问:“你会去哪儿玩?带上我一起去,行不?”
“不行,”江雅秋板着脸正儿八经说:“你给我好好上班去,要做的工作我已经发到你的邮箱里,等我休假回来,如果你还没完成工作,以后就别想休息。
小小很郁闷,斜托脑袋,可怜兮兮的看着江雅秋,一副受虐小媳妇样。江雅秋紧绷的脸终于坚持不住,“哧”一声笑起来:“行啦,别装可怜了,我是回乡下老家看望母亲和妹妹,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小小也笑,伸手对着江雅秋作拥抱状,煽情说:“啊,世上只有秋姐好。”
消受不了她的热情,江雅秋一边闪避,一边笑着说:“先把你的工作完成了再说,如果做得好,等我回来后就批你七天年假,让你回家去看看你口中那个凶神恶煞的爸爸,来公司半年还没见你回过家呢。”
小小笑容淡去许多,显得有点漠然:“那倒不必,我不想回去。”
江雅秋愣了愣,小心翼翼问:“你父亲对你不好吗?”
“好,非常的好,如珠如宝,可是……”小小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她永远忘不了十年前的那个下午,母亲与她外出归来,推开卧室的门,看见两具赤裸的躯体在床上交缠。苟合的男女没任何羞愧之色,女人倚在杜修宇的怀中,冲着母亲得意的笑,杜修宇对母亲冷冷说:“出去,下次进来之前记得敲门。”看着母亲满脸泪痕踉跄离去,那一刻,她恨透了父亲。当天夜里,母亲轻抚着她的脸,低低饮泣:“对不起,小小,妈妈太累了,原谅妈妈。”第二天,她永远的失去了母亲。从此,再也没叫过杜修宇一声“爸爸”。成年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母亲的故乡,远离了杜修宇。
江雅秋插上精致的小电壶开始煮咖啡,“我定了早上六点的飞机票,现在是凌晨三点,睡不着啦,你呢,睡觉还是喝咖啡?”
“我也睡不着了。”小小双手抱膝,下颌顶要膝盖上,呆呆盯着咖啡壶上冒起的白色水雾出神。
“小小,你知道我以前是做什么的吗?”江雅秋问得突然,小小不解望着她,她继续说:“在夜总会里做舞女,就是俗称里的‘鸡’,我的亲生父亲把我送到了那种地方。”
小小震惊,结结巴巴:“怎么会、会有这、这种父亲……”
“并不是每一个父亲都会珍爱女儿如珠如宝,那个人,我从来不认为他是我的父亲,虽然是他给了我生命。”江雅秋对她笑笑,仿佛不甚在意:“他是我们家中的恶梦,吃喝嫖赌无恶不作,每一次回家都是为了向妈妈要钱,没钱给,就打妈妈,打我和妹妹。他用我和妹妹作为要协,不准妈妈离婚,以便于他源源不断榨取钱财。在那样的环境下,妈妈一个女人咬牙硬撑了下来,独自抚养我和妹妹,并坚持让我读书。十七岁那年,我正在读高三,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妹妹得了重病,家里能卖的都卖掉了,最后,妈妈把我们安身的两间老房也卖掉,钱还没有送到医院,就被那个禽兽不如的人给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