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周而复)-第1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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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好热!”
“你在这里坐一会,就凉快了。”服务员手里拿着菜单,低声地问,“吃点啥?”
“等一等。”
徐义德看一下手表,时间已经到了,听见里面传来橐橐的高跟皮鞋声,伸出头去向里面一看:江菊霞笑盈盈地走来了。她今天穿了一身西服,红黑相间的花格子细纱布短袖上衣,下面穿了一件浅咖啡色的西装裤,裤角几乎把高跟鞋的后跟都盖上了。头发也比过去短多了,加上这身衣服一衬,皮肤也显得白了,人也年轻的多了。她一进来整个甲板上像是忽然撒了香水,满是扑鼻的浓郁的香味。
徐义德向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吃惊地说:
“我差点认不出你来了。”
她的长长的眉毛情不自禁地扬起,从心里发出一种甜滋滋的喜悦的感觉。为了到这里来,她整整忙了一天。单是考虑穿啥衣服,就想了一个上午,下午才最后决定穿西装,用她的话来讲,是出奇制胜。下午到理发馆洗了头,特地把头发剪短,回来换好衣服,在衣橱的镜子面前仔细端详。忽然一位穿着鹅黄色旗袍的年轻少妇出现在她的眼前,她撇一撇嘴,哼了一声:
“她,算啥!”她望着大镜子,指着自己说,“你哪一点比不上她?谈到能力,她更没法比!”
她带着胜利者的微笑走了出来,到了水上饭店,眉宇间还留着得意的痕迹。等到徐义德对她这么一说,她不禁又笑了,娇滴滴地说:
“哎哟,我老了,还给我开这个玩笑。”
“不,”徐义德很严肃地说:“你今天至少年轻十岁!”
她含情脉脉地斜视了他一眼。她坐在他对面,指着桌子上的菜单说:
“点了吗?”
“等你哩,你看,喝点啥?”
“赤豆刨冰。”
“好。我也要一个赤豆刨冰。另外,再来两客冰激凌好不好?”
“冰激凌后上。”
服务员走了。徐义德在她正对面,讨好地说:
“你选的时间真好。”
今天见面的地点是徐义德选的,她并不满意,觉得水上饭店到了夏天,许多人喜欢去乘凉,谈话不大方便。他觉得这地方比较合乎理想,因为有人,她不好老纠缠着他不放,更不会对他放肆。他现在还有许多事要依靠她,但又不愿和她再过分接近,又不能太疏远,到这样的地方,可以达到他若即若离的要求。她因为好久没有约到他一道出来,他答应到这里来,就同意了,但时间却改在九点。九点以后,客人少了,倒也僻静,谈话方便。他在她面前像是永远猜不透的谜。她摸不透他的心思。说他不喜欢她吗?有时他对她的热情真像一团火;但更多的时候,他却比一块冰还冷,可又抓不到把柄,不是说厂里忙,就是讲家里走不开。她主要的冤家对头是林宛芝。她也不好公开表露出来,见了那三位太太还得敷衍敷衍。她把整个心都给了他,因此,一见到他,感到十分空虚。她今天打算好好给他谈一谈。她要揭徐义德的谜底。
她不愿意这样悬在半空中过日子。
她暗中细心观察徐义德的神色。他讲了那句话,在等她回答,嘴上浮着赞美的微笑。她也微微笑了笑,没有吭声。他从那一天看盆景的冷言冷语里已经觉察到她的不满,料想今天见面必然有一番谴责,果然见了面,她不大开口,那一股看不见但预感到的怨气在等待适当机会发泄出来。
他见她没有啧声,又讨好地问道:
“你说这地方好吗!”
她对着黑沉沉黄浦江望了一眼。江面上有一条小火轮哗哗地驶过,船尾卷起两股浪花,使得后面的两条木船晃晃荡荡,木船上的灯光也随着摇曳不定。江对面的浦东整个埋藏在浓厚的夜色里了,只是星星点点的灯火,在夜雾里闪闪发光。凉风从浦东那边徐徐吹来。她认为这地方倒也不错,但嘴上却说:
“你推荐的地方当然好啦。”
他装着若无其事的神情,把话题引到那次在他家宴会所谈的问题上来,但并不马上把自己的意图暴露,低声地说:
“听马慕韩他们的口气,我们工商界确实还有前途。现在中央对大企业很重视,沪江这点锭子太少了,算不了啥。要想得到中央的重视,得发展企业,你说是啵?”
“企业大,当然好。”她淡淡地答了两句。她关心的是徐义德对她的态度,企业大小她并不在乎。暂时只好听他说下去。
“我想从两方面入手,把香港那六千锭子调回来,干脆叫我弟弟义信也回来,他帮我在公司里管业务,我好抽出工夫在外边活动……”
“这个,”她认真考虑他的意见,摇摇头说,“数目不大,无补于事。”
“单靠这一点自然不够,不过也有它的好处:一则人手可以多一点;二则从香港调回锭子投入生产,让政府方面知道了,晓得我徐某人思想进步,把国外资产调回来投入生产建设,这和在国内发展生产意义大不相同呀!”
“这一点你说的倒对。”
“国内,我还想活动活动。我在聚丰毛织厂,茂盛纺织厂和兴华印染厂都有些股份,也是这些厂的董事和董事长,可惜他们和沪江都没有直接关系。我想给他们商讨商讨,不如合在一块联营,那沪江的气势就大了,牌子也响亮了。
……”
“这个,”她望着他的圆脸下巴那里往下垂的肌肉,觉得他很会看风头,也有办法,野心不小,想把这些中小厂吃过来,都放在徐义德名下,他在上海工商界的实力和地位马上就要提高了。她不禁流露出爱慕的心情,说,“你真会打算盘!”“不过这两天在想点子,”他把头伸过来,声音放小了,说,“我这个想法没有给任何人谈,只是和你一个人商议,可不能泄漏出去。”
她心中忽然有一股暖流从周身经过,非常舒畅,感到他和她之间的距离一眨眼的工夫就变得很近了。她对他的不满的情绪慢慢消逝了。他的发展,她以为也是她的发展。她在给他想还有其他点子没有。等了一会,她说:
“还有些企业你怎么忘记了?”
“啥企业?”他心中已经知道她指的企业,但装出不了解的样子。
“永恒机器厂你不是董事长吗?还有苏州的泰利纱厂,你也是董事长,为啥不索兴都归并到沪江来,成立一个更大的企业,你当总公司的董事长,不是更妙吗?”
“这个,”他其实早想到了,也列入他的发展计划里面了,不过,他不准备把内心所有吞并别人企业的打算都告诉她,防她一着,万一消息走漏出去,事情办不成功,反而落一个话柄在别人手里。他准备分两步走,先把三个厂弄到手里,然后再考虑永恒和外地的企业,特别是外地企业,隔着地区,风声又大,不容易下手,也难于成功。等上海这几个厂办理顺手,有点经验,再弄别的厂会容易些。他暗暗佩服江菊霞究竟是一位不平凡的女工商业家,想的和他差不多。他摆出惊诧的神情,摸一摸他那满头乌而发亮的头发,慢吞吞地说:“这个我还没想到,给你一提,倒是个好主意,就怕不容易办到。”
“你要办的事,还有办不到的吗?”
“那倒不一定,我没有你的本事大。”他恭维她一句,说,“你能文能武,人头熟,经验多!”
“还不是靠各位老板的支持,单我一个人也不行。”她并不推辞,说,“步老也给我很多帮助。”
“步老最近有信吗?”
“前天我接到他一封简单的信,是从莫斯科寄来的。他这次出国很兴奋,感觉新中国在国际上地位很高,重大的事情,各国都尊重中国的意见。他当上代表出国,十分光荣,过去在国内还没有这样的认识。”
“你不是对我说,他过去认为社会主义阵营的力量不如美国他们吗?”
“是呀,这趟出国,他的看法有点变了……”
“我曾经也有这个看法,朝鲜这一战,我看出共产党的力量确是不小……”他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很低,生怕给别人听见。
“是呀,”她看到服务员捧着两杯赤豆刨冰来,眼光马上从徐义德身上转到刨冰上,暗示他说,“见了刨冰,我心里都感到凉爽。”
“吃下去就更凉爽了。”
她用调羹搅拌了一下刨凉,通过细黄的麦管吸了一口,精神一振,好像身上的热气全消了。
“晚上在这儿凉爽,喝点冷饮,就一点也不觉得热了。”
“坐了一会,身上的汗也没有了。”
“不骗你吧?这是上海乘凉最好的地方。一到夏天,马慕韩和冯永祥也是这里的老主顾。在这里可以经常碰到民建和工商联的巨头们。”
“民建分会也有人来?”她对民建分会的会员情况没有工商联和棉纺公会的人熟悉。
“可不是,我有时就在这儿碰到他们,因为不熟悉,不大谈话,偶尔听他们谈到一些民建情况。现在史步老当了民建总会副主委了,我们以后要好好帮他工作才是哩。”
她猜测出他的心思,怪不得今天对她这样巴结呢,原来是想活动民建的事。她知道他想利用她,内心深处也想帮他一手,就是讨厌他过了河就拆桥,不用她,就把她掼在一边。她得好好的牵住他的鼻子走,叫他听自己的话。她故意反问一句:
“你也不是民建的会员,怎么帮他呢?”
“参加就是了。”
“有那么容易?谁给你介绍?”
她讲完了话,暗中注视着他的眉头,渐渐皱起,在隐隐发愁。他竭力忍住内心的不满,赔着笑脸说:
“我有了你,啥事体办不成?”
他这句话像是一个火种,掉在她的心田上,立刻熊熊地燃烧起来,浑身发热,通身舒畅,一直反映到脸上,红艳艳的。她怕他发觉,微微低下了头,用白纱挑花手帕拭了拭额角头上的汗珠,冷静地想了想,按捺住内心的欢喜,小声地说:
“谁能比过你!”
“我,我……”他谦虚地说,“我不过管点厂,在市面上混却不行,特别是现在的工商界,要政治,我没有这方面的本钱,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要不是靠你,上海工商界巨头们啥人晓得我徐义德?”
“这杯赤豆刨冰我已经灌饱了,别灌我的米汤了!”她笑了笑,说,“我在工商界大老板面前,算啥,给你介绍点人,也没多大用场。”
“你给我介绍史步老,这是我走进工商界巨头当中重要的关键,你再把我介绍进民建会,那我发展的前途就更大了。”
她见他和盘托出自己的愿望,使她不好当面拒绝,但她也不甘心一口答应,那样,一方面显得太容易,另一方面,进了民建会,一定又把她掼在一边了。她眼睛一转动,想出了一个主意,淡然地说:
“参加民建会有啥意思!那是个空架子,不如工商联,也不如我们棉纺公会。我们公会是实权,啥事体都在公会里办。上海工商界巨头们大多数都是我们棉纺公会的,他们同我一样,对民建会兴趣缺乏。”
“那是过去的事,现在恐怕不同了吧,”他不敢说得太肯定,那会显得他比她高明,而她是逞强好胜的人,要捧着抬着走。“你说,是啵?”
“这当然也有点道理。”她认真地想了想,说,“就是现在,我看大老板们兴趣也不大,谁愿意把身子泡在民建里?”
“这可是我们工商界的政党啊!”他的眼睛里忍不住流露出惊愕的神情,没想到她真的对民建这么冷淡,难道他想参加民建错了吗?他反复思考这个问题,,认为自己还是对的,而她的想法错了,又不便给她提意见,也不能附和,只是说,“你的看法当然有根据,不过,就我来看哩,工商界不抓民建,让民建大权落在那批知识分子手里,也不是个办法。这次史步老出国以前,在北海公园召集民建的人开会,我看史步老回到上海一定会积极搞民建工作的。”
她注视着他那一头乌黑的头发,和那一张圆圆的脸,心里十分赞赏他的智慧和敏感,究竟是在市面上混了多年的人,看问题看的深。她发现他比过去更加英俊了,几乎想坦率地同意他的意见,一想到那天在他家看盆景的情景,她又忍住了,摇摇头,说:
“大老板就是比过去有点兴趣,我看,也不大。谁愿意到那里去受那些人领导呢?要末,把领导权抓在大老板手里,兴趣可能大些。”
“你的意见对极了,非常高明!真不愧是我们工商界的女才子!我在你面前显得太不了解工商界的气候了,看法也比较幼稚。”
她听了这些话心中很满意,但有意露出不赞成对自己的赞美。等了一会,她得意地说:
“老实讲,民建分会的工作,别说工商联可以包下来,就是我们棉纺公会也可以包下来。要是把它搬到棉纺公会